第四十二章 三鞭子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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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的晚上,錢五銖到老宅串門兒,剛被杜春心讓到炕頭,就說起書山來:“書山回村來,隔三岔五往小學校辦公室跑,名義上是去找書看,可實際上是看中了公社下來的老師賈丫。賈丫住在她姥家,平時好喝熱水,每次見麵都會給書山倒一茶缸子。搭擱了很長一段時間,賈老師調回公社,兩人就斷了聯係。後來又從縣上來個李老師,書山找對象的心又活泛了,那李老師也有那方麵的意思,可我卻不同意。一是差那姑娘雞胸脯,二是差人家是縣城的。我就是這麽想的,城裏的怕不成,還是附近的靠譜。”
春心說:“我讚成你的想法,不是一路人,真就怕過不到一塊。”她早已揣測出錢五銖的來意,笑著拍拍她的手說:“想讓我問誰家,你盡管言語,跑腿學舌圓全個事兒都不算啥。”錢五銖嘿嘿笑了:“前幾天,祥通都說了,這個大隊的年輕人,他就看好書山了,我琢磨著人家有意把春子給咱,興許這是等咱接茬呢。所以,我想煩姐姐去一趟。”春心答應得非常爽快:“行,這事兒有戲。”
春心過東院一透問,孟祥通果然點頭。可孟令春卻使性子,在裏屋門旁就著臉盆水洗花邊手絹,跟父親賭氣,挑了對方一堆不是:“我不同意!他歲數比我大好幾歲,不般配;長的太一般,眼睛瞘?,耳朵小;家窮,半輩子翻不了身。”孟祥通一一反駁:“大幾歲成熟,大幾歲知道疼人;好看不當飯吃!長的一般不是缺欠,眼睛瞘?能藏住神,耳朵像小元寶有福;人不能窮一輩子,有誌氣就能翻燒。”孟令春嘟囔:“沒看出他有啥本事,指他翻燒能指黃瓜架上去。”孟祥通說:“這話不對,他沒本事能參加‘四清’?沒本事能給咱澄清成分?”
孟令春強不過,就用力搓洗花邊手絹,水花濺出臉盆散落在屋地上。
東西院住著,孟令春知道金書山的底細。曾以為他參加‘四清’就出息了,沒想到還是回村了。他給孟家澄清了成份,內心也對他或多或少存有一份感激。但是,一想到東院那個小矮房,一想到那是個窮家,自己總是不認可。見自己拋出一連串不願意的理由都被父親一一否定,就賭氣道:“我要上太康老叔家串門兒。”孟祥通說:“就是上太康也得把婚事定了再走。”春心說:“要不再緩緩?”孟祥通一錘定音:“不緩,現在就定,我做主。”
側歪在炕頭牆的小腳婆說話了:“春子,聽奶奶一句勸,金家老一輩人確實太熊了,可書山這一輩可翻燒了。那是個好人家,好人有好報。”賈佩絹也說:“嫁給這樣的人家,肯定錯不了的。”
一門婚事定下,彩禮要的也不多,一共三百元彩禮四身衣裳,考慮到還沒到年終決算金家一時拿不出全部彩禮,讓先過二百元彩禮兩身衣裳布料。
第二天,金書山親自過西院,對未來的嶽父嶽母說:“等春子出門兒回來就過彩禮。”孟祥通說:“趕趟趕趟,什麽時候送來都行。”金書山看一眼坐在南炕炕裏的孟令春:“知道她要上太康,我額外再給她拿一百元買件毛衣。”說著當著孟令春的麵把一百元錢放在了炕上。
賈佩絹說:“你看你多這個心幹啥,她上太康也待不幾天。”金書山臨走時,孟令春連一句客套話都沒說,甚至都沒下地送送。見金書山出了院子,孟祥通數落大閨女:“人家來給你送錢那是人家在意你,你可倒好,不領情不道謝的,你也太不懂事了!”賈佩絹也說:“你看書山多會來事兒,說明腦袋瓜夠用,對你也體貼。”孟令春嘟囔道:“說不上媳婦的主,跑我這顯奇兒來了!”小腳婆說道:“這話讓你說的,一點兒都不在理兒上。春子,別不知好歹,要好生對人家。”
孟令春上太康縣走親戚回來已是處暑後的八月初一。她到家把包裹裏的一塊藍底白花紋緞子布取出來,趁著金書山在生產隊還沒收工,踏著夕陽的餘暉走進金家院落。雖然東西院住著,但對金家矮小的土屋平日不屑多顧,現在進入金家屋內才發現屋子邊牆四處都收拾得幹淨利落。她把緞子布放炕上抹身就走,順手把一條垂到胸前的大長辮子甩到了腦後。
錢五銖有些不知所措,愣眉愣眼地問了一聲:“春子,你這是?”孟令春板著麵孔說:“我上太康,你兒子給我的一百塊錢,我買了塊緞子布料,現在給他送回來。”錢五銖跟到院子裏,瞄著那窈窕的背影,皺起眉頭自語:“這是啥意思呢?”金四迷糊跟出來,打著眼罩望著逆光中的孟令春回了西院,歎氣道:“咳,八成是變卦了!”
金書山從生產隊下工回家,聽母親說未婚妻送來一塊緞子布,忙去西院叫口供。他進屋就對坐在炕裏的未婚妻劈頭蓋腦一通質問:“你買塊緞子布送我家是啥意思?你整這一出,是不是成心找茬?到底想幹啥?今天必須說清楚!若不願意,就嘎巴溜脆直說,別這麽揉搓人。”無論金書山說啥,孟令春就是不吱聲。
孟祥通問:“怎麽啞巴了?把緞子布送過去就完事兒了?你不把話說清楚,人家能消停嗎?”賈佩絹催促:“說吧,到底是啥意思?”鄭校長兩口子也在場,孟祥雲催問:“快說話呀,悶著能解決啥問題。”鄭校長咳嗽一聲說:“這不明擺嘛,她這是反桄子啦!”
金書山一臉嚴肅地說:“如果不願意,後悔來得及。咱東西院住著,我不難為你,把話說清楚我可以放你,以後咱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再不表態,那是默許了,我可要看結婚日子了?你可得想好!”孟令春坐在炕梢擺弄花邊手絹,還是不言語。孟祥通對金書山說:“你別理她,該看日子看日子,我看她能咋地!”孟令春耍起了脾氣:“要嫁你嫁!”孟祥善罵道:“黃嘴丫子還沒褪盡,敢跟我反叫!今個兒要不教訓教訓你,我就不配當爹!”話音剛落,他跳上北炕,從炕櫃旮旯裏拽出個鞭杆子,嚇得孟令春媽呀一聲光腳跑出房門。
孟祥通急追出來,甩得風門子咣當一聲。他晃起鞭杆子,照孟令春頭頂抽下來。那竹鞭杆雖然被鞭繩纏住了,但絲毫不影響打人的功能,掄起來時嗚嗚生風。隻見鞭杆梢下落時,孟令春靈巧地往左邊一躲,鞭杆梢掠過起舞的辮梢。孟令春跳著躲,眼見鞭梢又斜掃過來,騰騰向後退縮,鞭杆梢掃過褲腿兒,掃起一陣煙塵。孟令春轉身向院外跑,兩條大長辮子在身後直晃,鞭杆梢追打下來,啪地一聲落在她左胳膊上。
聽見女兒“嗷”一聲驚叫,賈佩絹急跑過去,用身體擋住:“別打了,你別打了。”回身察看閨女的胳膊,心疼地問:“哎呀,都打青了,疼不疼啊。”孟令春一頭紮進母親的懷裏嗚嗚哭了,孟祥雲埋怨道:“你說你這是何苦呢,有啥想法說清楚何必挨一頓揍!”孟祥通收了竹鞭子,催促金書山:“還傻愣著幹啥?想說媳婦就麻溜看日子!”金書山遲疑了一下,往院外走兩步,還不放心地回頭囑咐:“大叔,你別再打了……”
賈佩絹給嚶嚶啜泣的孟令春擦擦眼淚,勸道:“看把你爹氣這樣,你這孩子咋這麽擰呢!”孟祥雲解恨道:“該!活該!誰讓你不懂事兒,打你也不多!”孟祥通說:“你個小黃毛丫頭,拉屎跟狗打別,我看你能擰過誰?”鄭校長說:“哎呀,你這丫頭圖的啥呢?這不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嘛!”
不多時,金書山回孟家告知:“日子看了,是八月初七。有啥想法提前吱聲,不吱聲就不改了。”孟令春還捂著有些淤青的左胳膊,看了一眼金書山,沒再言語。金書山說:“半仙兒大爺兒說,日子看得太急了,這個月稍遠一點沒啥好日子了,就初七還將就。我就說,那就將就吧。日子雖然看了,可她不吱聲啊!”孟祥通說:“不吱聲就是願意,既然看了日子,就早早準備,也沒幾天了,抓點緊,省她再反桄子。”
錢五銖找春心求借老宅西屋:“書山結婚日子看的近,新房還沒著落。書山說他結婚不能在自家那小房,說春子在家住大房住慣了,上我家這小矮屋?等鬧槽吧。孩子結一回婚,我不想讓他不如心。”春心說:“你那屋子確實是太矮小太緊吧了,轉個身都能碰著屁股。”錢五銖說:“書山說你這西屋還閑著,讓我來問問。”春心說:“四亮跑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我這西屋始終空著呢,想用盡管用,四亮回來給騰出來就行。”錢五銖又說:“到時候,張羅宴席,灶廚還得借用一下你家老宅。”春心爽快地說:“沒說的,你家盡管用。都是老鄰舊居的,誰求不著誰呢!”
八月初六上午,給金書山結婚撈頭忙的陸續來到老宅,借了桌凳,賃了盤碗,分配了灶廚的活計,一時間切墩的切墩,烹炸的烹炸,忙忙碌碌。春心、老憨都幫著忙活。炸出第一鍋丸子,金書山盛了滿滿一個二大碗,端給東屋的黃香柳。
老憨嗬嗬笑了:“香柳沒幹啥活,你給她丸子幹啥!”春心也說:“這丸子正席還不夠呢,你快倒大盆裏。”金書山說:“在老宅安置新房我最可心了,你們幫我這麽大的忙,我拿出一碗丸子給香柳那也是應該的。”對香柳說:“吃吧,一點兒小意思。你看你瘦的,多吃點兒。”
香柳端著二大碗,捏起一個丸子放嘴裏美美地品嚐,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謝謝書山哥!”春心說:“她從小就不吃葷菜,用葷油炒菜一口都不動,有時候隻吃小蔥蘸醬,有時候我給她用豆油煎個雞蛋,你看他瘦的露骨露相的,我就說她沒福氣,是個賴瓜瓢。因為貧血,說昏過去就昏過去。有一次我在園子裏翻地,她說幫我翻,還沒拿起鐵鎬呢,就暈倒了,嚇得我扔了鎬頭就抱住她,喊叫了好幾聲她才睜開眼睛。”老憨也說:“現在還長點兒膘了,那時候瘦的大風都能刮走。”
婚禮如期舉行,老親少友都到了場,貼在老宅西屋窗子上的大紅喜字剪紙給院落增添了洋洋喜氣。金書承一會吩咐吩咐灶廚,一會兒指揮指揮樂師,屋裏屋外緊著張羅。曲三哨說:“你們看書山結婚,金主任緊著張羅,夠哥們意思。”鬼子漏公鴨嗓忙糾正道:“不能叫主任了,如今已經是金書記了。”金四眼說:“連書齋二哥都升了一步,人家現在是大隊長了。”曲三哨感歎一聲:“老金家出當官的呀,咱長青大隊現在是老金家天下嘍!”這時候,西窗根傳來了二胡聲,那是新郎官特意請來的兩位樂師。隻見曲大浪和張嗚哇並排坐在窗戶前的長條凳上,拉起二胡非常投入,用最流行歌曲助興,婚禮還未開始就有很多人陶醉了。
孟令春身穿金紫絨上衣毛料褲子,顯得非常端莊得體,那兩根溜光水滑的大長辮子更是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孟令春過門到老宅,伴隨她的是娘家陪送的一對包角箱,還有要好的姐一起送的鴛鴦暖瓶、魯壺、雙喜臉盆、毛巾和友誼雪花膏。
當她被姚錦冠推到穿著華達呢中山裝的金書山身邊時還十分羞赧,不停地擺弄自己的一個辮梢。舉行結婚典禮時,樂師用《新苫的房》曲調襯托。伴著歡快優美的旋律,姚老美主持婚禮也更加賣力,把“一拜天地二拜爹娘和夫妻對拜”喊的異常高亢。
宴席一散,孟令春換上了一套舊衣服,戴上套袖,紮上圍裙,和姚錦冠、小莠子幾個人一起收拾宴席殘局。她一會兒收拾碗筷,一會挪動桌凳,好像是個早已融入這個家庭的勤勞主婦。
新娘子一幹活,聞大呱嗒倒覺得新鮮,嘖嘖幾聲:“哎媽呀,進門子就幹活,一天也不歇息呀!”孟令春拿起一塊抹布擦著桌子,淡淡一笑說:“歇啥?既然給人家當了媳婦,那就得盡媳婦的義務。”錢五銖領著小曇花走過來說:“你歇會吧,別累著,有這麽些人幫忙,不用你伸手。”孟令春一笑:“媽,我待不住,幹這點兒活累不壞!”老憨端著膀子對春心說:“新媳婦剛過門兒就幹活,你見過嗎?”春心搖搖頭說:“以前從沒見過,這還是頭一回遇到呢!”金書山說:“我是真沒想到哇,訂婚時她還別別愣愣呢,一過門就立馬煞心啦!”孟令春一邊忙活一邊說:“進了老金家門,就是老金家人!不煞心怎麽能過好日子呢!”聞大呱嗒感歎一聲:“哎媽呀,這才是正經過日子人呢!書山你說個好媳婦呀!”
屋裏屋外忙活完,天已經擦黑,又熱了熱剩飯剩菜墊吧了一頓。姚錦冠給捂了被子,這才對金書山說:“時候不早了,小曇花都困了,我們也該回去了。”鬼子漏對父母說:“你們也忙了一天了,也都早點兒休息。”
親人們都散去了,新婚的小兩口坐在老宅西屋炕上沉默了半晌。金書山麵對著端莊俊秀的新婚妻子,嘿嘿笑出了聲。
孟令春羞赧地說:“你笑啥?娶上媳婦了,這回如你願了!”金書山喃喃道:“沒想到哇,真是沒想到哇,剛過門兒就煞心,進入角色也太快了,跟結婚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孟令春說:“你是不是始終擔心,怕我不一心跟你過日子?”金書山點頭承認,問道:“跟我說說,咋變化這麽快?”孟令春故意扯笑:“我就想啊,長青大隊光棍多,我成全一個不就少一個嘛!所以就想通啦!”金書山說:“瞎扯,你是讓我老丈人那三鞭子打醒的吧!”孟令春說:“我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就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唄!”金書山說:“那你說說,結婚之前,咋那麽不願意呢?”孟令春說:“我才十九歲,不懂咋處對象。一來是對你還沒啥感覺,二來是怕跳你家火坑。其實我祥達老叔不想讓我回來,想在太康給我找對象。從太康回來,我事想打退堂鼓呢!本想送回緞子布就拉倒,沒成想你居然敢直接找我叫口供。我爹那三鞭子,不是把我打醒了,那是把我打怕了。後來我又用你的優點安慰我自己,想你是個大孝子應該錯不了。”
金書山沉吟一下:“你歲數小,有這樣的想法正常。過了門兒就幹活,說明你是個要強的人。”孟令春說:“要過家就得要強,過出個樣來,大家才能服氣,不然,就會讓人笑話。”金書山笑了:“你今天一幹活我就知道,我這媳婦是說正了。”孟令春笑問:“你說說,看上我啥了?是不是你早盯上我了?”金書山說:“是盯上你很長時間了,那是因為你符合我找對象的標準,標準一共有四條。”孟令春追問哪四條,金書山張口道出一套嗑來:
長得好看,過家能幹,讓男人說了算,一輩子不背叛。
這套嗑把孟令春逗笑了,笑得捂著肚子直叩頭,一邊拍打著新郎官的大腿一邊說:“你說的太招笑了,你這嘴皮子都快趕上姚老美啦!嗬嗬嗬……”
笑聲傳到了東屋,黃香柳嘻嘻說笑:“你們聽聽西屋,瞧這小兩口咋笑這樣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老憨吧嗒口小煙袋鍋:“剛結婚,高興唄!”春心說:“這說明小兩口對勁兒,往後日子肯定能過好。不是有這麽一句話嘛,叫家和萬事興。”
孟令春笑夠了,又一句一句咂摸這套嗑的內容,忽然問:“我符合幾條?”金書山抿嘴一樂:“都能符合!”孟令春認真起來:“不對,前兩條我符合,後兩條不一定。”金書山問:“咋不一定?”孟令春說:“為啥讓男人說了算?”金書山說:“牛拉車,馬拉套,老娘們兒當家瞎胡鬧。我是你男人,我不當家誰當家。”孟令春說:“如果你瞎胡鬧就不讓你當家。最後一條是一輩子不背叛,符合這一條那可有前提的。你若不負心,我就不背叛;你若是負了心,我肯定得背叛;背不背叛,就看你咋表現!”
金書山眯起微凹的雙眼,嘻嘻一笑:“我一定好好表現。時候不早了,該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