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撬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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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黑牛一心想跟姑父學吹嗩呐,張鐵嘴兒讓他先在碗水中練習吹蘆葦,說等學會換氣就收他,秦黑牛吹了不到半個月就能用鼻子換氣了。姑父見他心靈,就收他當徒弟,拿著嗩呐告訴他:“嗩呐是樂器王,全憑一張嘴鼓吹,調子無論是悲是歡,都得用心傳揚。”秦黑牛領會的快,學了不到一個月,就能吹成調了。
一晃到了小雪時節,秦黑牛跟著張嗚哇學做哨子。他倆在秦家東屋,準備了刀子、剪子、竹哨扡子、漆包銅線、烙鐵、磨石,以及數節秸稈。製作哨子的每一個環節,張嗚哇都手把手教。
選材時,兩人從河灣灘塗地抱回一捆蘆葦,那葦子略發深黃且打過幾遍秋霜。張嗚哇說:“選葦子,找長在有泥漿地方的,選無蟲蛀無風傷的,捏得動但不變形的,取中間二三節。”去膜時,張嗚哇又說:“要把葦節插入水杯中,吸上水來浸透葦膜,用削斜的秸杆把葦子內膜都捅出來。”纏哨座時,他牙咬老弦一端,右手執另一端,在塞有秸杆瓤的半端由外往裏逐漸用力轉著勒緊趕壓,順溝一刀快速剪齊哨口。做完這些,又講解起來:“葦管隨手勁轉動,要逐漸用力,力要使得均勻,不能用力太猛。”把纏好哨座的哨片用水浸濕,用秸稈把哨肚撐了出來,就開始燙烙哨麵了。這時他又說:“烙鐵溫度別太高,壓力也別過大,以免烙焦壓裂。多壓哨的兩肩,留出中間的肚,把哨麵烙成扁扇形。”接著,他解開老弦,拉掉秸杆瓤,將哨片套在竹哨戧上,往哨座上纏銅絲時還細講:“要從裏向外纏繞至哨座末端,大約纏十四圈左右。”
秦黑牛閑來無事,經常上前門房子串門兒。這一天吃完晚飯,他側歪在姐姐家炕頭,任頂子依靠著他。廣播匣子裏播放著《國際歌》,他忽然問姐姐:“姐,這廣播匣子每天早上播《東方紅》,唱‘他是人民大救星’,晚上播《國際歌》,唱‘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到底哪個對。”艾育梅聽了,一時懵住,思索一下,解釋說:“兩首歌表達的意思不同,不能混在一起。如果故意說這兩首詞相互矛盾,那是非常危險的,千萬別跟外人討論這個話題。”說完,抓起笤帚頭掃炕,掃著掃著,忽然想起一事:“黑牛,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訂婚結婚了,咋不讓姑奶幫你張羅呢?”秦黑牛說:“不著忙,趕趟。”黃士魁說:“別不著忙啊?有相當的咱得看,咱得定啊!我聽說,錢老牤都提親了。”秦黑牛不以為然:“他提他的唄,和我有啥關係!”黃士魁說:“是西燒鍋李炮家的小琴,好像以前聽你說過她。”秦黑牛說:“我們是紅原中學同學,她挺好的,曾跟我是前後桌,想不到讓牤子搶了先。”
黃士魁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你要對李琴有意,我去給你撬來!”秦黑牛抬起頭,急問:“能撬來嗎?”黃士魁說:“一家女百家求,事在人為。再說了,那隻是個餄餎話兒,沒正式訂下那咱就有機會。”
第二天上午,一掛馬車出了長青村,奔向了燒鍋屯。凜冽的西北風嗖嗖地吹,雪野中的枯草嘶嘶地叫,雪殼子上飛揚的雪塵如一條條長龍,馬車緩緩向前行進。秦占友戴著狐狸皮帽子穿著老羊皮襖,坐在車轅裏耳板上不停地揮動著鞭子。黃士魁戴著貉殼帽子穿著有些褪色的黃棉大衣,坐在車轅外耳板上不時用手悶子捂捂鼻子。而坐在他們後麵的秦黑牛用狗皮帽子包住下頜臉,看著奔跑的三匹馬,感受著迎麵而來的雪野,覺得很拉風。
馬車在轉彎時速度明顯降下來,且正穿過一片林邊空地,秦黑牛忽然覺得脖子後有東西,好像有人把手搭在了肩膀上,猜想是不是遇到打野物的熟人跳上了馬車,說一聲:“誰呀!別開玩笑!”卻聽不見回答,向肩膀頭一斜眼,突然心裏一驚。
那是兩隻沾著雪塵的爪子,立刻意識到那是狼,帽子裏的頭發茬似乎全都豎了起來。他聽姑奶說過狼的故事,說遇到狼趴後背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就沒命了,還說狼是麻稈腿不扛撅,隻能抓住前爪。他穩穩心神,悄悄將棉手悶子褪下來,兩隻手貼著前胸悄悄向上移動,突然抓住狼爪子,猛地向旁邊的車箱板摔下去,隻聽“哢嚓”一聲,把狼甩到車後。這一幕恰被黃士魁回頭看到,驚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喊道:“停下!有狼……”秦占友一個激靈,“籲籲”幾聲停下馬車。
那隻被撅斷了腿的狼倒在雪地上前腿觸地後腿亂蹬嗷嗷嚎叫,卻再也跑不起來了。黃士魁從車上抽下一根木棒猛擊,直至那狼一命嗚呼方才住手。
馬車終於到了隻有幾十戶人家的燒鍋屯,左轉右拐停在李炮家門前。黃士魁和秦占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雪塵。往院子裏走時,黃士魁招呼跟在後麵的秦黑牛:“走,快走,你看你這完蛋玩意兒在後麵磨蹭啥,咋被狼嚇的還沒緩過勁兒呀。”正說話,屋裏出來一個人,正是李琴。
“喲!這不是大姐夫嗎?”
“挺意外是吧?”
“早上就聽喜雀在樹上叫,我還琢磨呢,能有啥喜事兒?”
“可不有喜事兒咋的,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啦?是你想見的人吧?”
黃士魁一把將秦黑牛搡到了前邊,李琴細眯的眼睛忽然一亮,繼而把白裏透紅的臉麵埋下,前額上的幾縷劉海兒耷拉下來,用手往耳丫子後弄弄,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黃士魁逗道:“咋,相麵哪?打算把我們晾在院子裏呀?”李琴這才想起往屋裏讓客人,黃士魁衝秦占友喊:“叔,把馬車趕院子裏來。”
往屋裏走的時候,黃士魁問:“你爹在家嗎?”李琴說:“一早上就出去打獵去了,八成快回來啦!”進了屋,黃士魁與坐炕上烤炭火盆的李炮媳婦嘮起了家常,秦占友也坐在了炕邊上,圍著炭火盆取暖。李琴去外屋燒水,用眼色把秦黑牛引到外屋,往鍋裏舀了幾瓢水,蓋上鍋蓋,往灶膛裏續了把柴火點了火。
“念京,你幹啥來了?”
“提親。”
“我還以為,這輩子咱倆無緣分了呢!”
“是緣分,早晚都會來。”
李琴蹲下身子,用燒火棍把灶膛裏的火挑旺,火光映照著圓圓的臉蛋子、水汪汪的眼睛以及搭在胸前的烏黑小辮。秦黑牛正看得癡迷,李琴歪著頭故意問:“你喜歡我是不是?”秦黑冷不丁回過神兒,有些難為情:“嗯,上中學的時候就喜歡,現在更喜歡。”李琴又續了一把柴火,站起身說:“我盼你來,盼的那個心焦,別人誰知道?”
這時,房門“吱呦呦”一響,李炮回來了,將新打的一隻野雞往地上一扔,說:“燒水哪?知道我不會空手哇?咦!這是誰呀?”秦黑牛說:“我姓秦,我叫秦念京。”李琴說:“他是我中學同學,是長青大隊魁子哥的小舅子。”
“黃士魁來了?”話音未落,李炮就進了裏屋,笑出滿臉皺紋,“真是你呀!你看你從打那次到我家以後,頭幾年還來過幾回,這三四年咋沒影了呢?”黃士魁也笑了:“李叔是挑我理兒啦?我給您賠罪!”李炮說:“賠啥罪。小琴,把野雞收拾收拾燉上。魁子多會趕,挺有口頭福哇!”
席間,黃士魁說明來意。可李炮麵露難色:“你們屯錢大算盤托人說親,我口頭答應了。這一女不能二配呀,許兩家讓人笑話。”黃士魁說:“錢家牤子高中畢業,身體壯,長得也不賴,心計也夠用,咱不能說人家不是。可是我就想知道,許下那門親事兒,小琴是不是同意?”李炮喝一口酒時,他媳婦說:“閨女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是說再等兩年,可她都二十出頭了,還能等嗎?我怕等下去,黃瓜菜都涼啦,鬧了歸齊找個歪瓜裂棗咋整!”秦黑牛插話說:“牤子他有毛病,是個蛇皮身子,治都治不好。”李琴說:“那也太硌応人了,我說啥也不嫁他。”黃士魁笑了笑:“訂婚,不是著急的事兒。有好閨女在家,不用愁嫁不出去,可不能剜到筐裏就是菜呀!最主要的是兩個小孩同心對意,這比啥都重要。你看,他倆上中學時就互相有好感,現在一見麵就嘮的熱火,叔,你就忍心拆散他們?”李炮說:“可我已經許下口了。”黃士魁喝下一大口酒,放下酒碗說:“許下口怕啥?不過餄餎話,事兒還翹棱著。我知道,李叔是個講究人,不想辦禿嚕反帳的事兒。可如果你相中黑牛,我可以出招兒。”
李炮看自己閨女和秦黑牛眉來眼去,早都明白了養女心思,順水推舟道:“你有啥招兒?說來我聽聽。”黃士魁說:“等錢家再來,你往狠要彩禮,要黃他!”李炮說:“這樣不好,要不出口。”黃士魁又說:“要不這樣,如果你放心的話,讓小琴跟我們走,就說閨女講究婚姻自主,自己和秦黑牛把婚事訂了,在我們屯子裏一張揚,他錢家知道了,就打消了念頭,連來都不會來了。就是來了,你把責任往姑娘身上一推,他啥招都沒有。”李炮笑了:“你這招損點兒,但確實可行,就按你說的辦。”
一看撬婚大事兒辦成,黃士魁一高興,將碗裏的酒一口悶了。
第二天中午,馬車回了長青大隊。秦家艾家人見到李琴,都特別熱情。艾淑君說:“姑,你看黑牛多有眼光,相中這麽好的女子。”吆叨婆拉著李琴的手說:“瞧,這丫頭多俊哪,這小手多嫩!”說得李琴有些害羞:“姑奶呀,你年輕時肯定比我還俊呢。”一句話把吆叨婆說樂了:“這丫頭,真會說話,我喜歡!哎呀,我常跟黑牛說,說媳婦不能太挑,哪有天生合適的,他說找個喜歡的,我說你喜歡的人家可能繞著你走;他說找個會過日子的,我說啥叫會過日子,能做飯,能洗衣,能養豬,能喂雞,挨了打還不哭啼,你發燒多少度,滿腦子合計空手套白狼啊。”這話把李琴也說笑了。
“這說啥有啥呀!”張鐵嘴兒說:“婚姻這事兒得講個緣分,你們是同學,互相有好感,這都是月老給安排好的。”艾育花順情說好話:“咋看他倆都般配,琴姐有福氣!”聞大呱嗒說:“哎媽呀,你倆成了,得感謝大姐夫從中攛掇,不然哪有今兒個這出戲。”妖叨婆張羅做飯,艾育梅、艾育花也動手幫忙。聞大呱嗒又坐不住了,風風火火地去村裏張揚去了。
吃過下晌飯,又嘮到天黑透,前院的親人才要回去。秦黑牛和李琴送到院子裏,艾淑君把黑牛拉到雪籬笆旁邊,偷偷嘀咕一陣。秦黑牛有些難為情:“這,這不好吧?”艾淑君說:“你平時挺奸挺靈的,上真章咋抱熊呢!記住嘍,按我說的話做沒錯。”
走進前門房子院裏,艾育梅笑問姑姑:“剛才你跟黑牛嘀咕啥?你是不是給黑牛出了啥主意?”艾淑君這才說:“啥事兒都瞞不過你,我說黑牛,這好不容易將人給領回來了,趁這熱乎勁兒,今晚把那丫頭拿下。”黃士魁嘿嘿笑了:“還是姑想的到位,就不知這黑牛能不能來那牛勁!”張鐵嘴兒說:“你姑她不出好主意,等整夾生的。”艾淑君說:“我出這主意是為了保裉,怕夜長夢多。要不出意外,今晚後院可有好戲嘍!”
錢老牤聽到李琴去了秦家的消息,吧嗒吧嗒嘴很不是滋味,急皮猴似的跟錢大算盤磨叨說:“爹呀,我們說妥的婚事,讓人中途撬去了,這不是燙人嗎?你看咋整啊,那可是我的呀?”錢大算盤聽了也有些生氣:“啥撬不撬的?啥是你的?老黃頭活著時候常說,女人是塊地,誰種是誰的。”錢老牤還賭氣囊腮地磨叨:“爹,咱找那李炮說道說道去,一個姑娘許兩門子人家,哪有這麽辦事兒的……”錢大算盤說:“你消停的吧,說道啥?你跟人家的事兒也沒板上釘釘,說道有啥用?瞅你那熊色,有沒有點兒出息,離了她還能打一輩子光棍兒咋地?”錢大算盤媳婦說:“是婚姻雷打不動,不是婚姻一撬就溜。別說你爹是嘴上會氣,就是定準了,該黃還是得黃。一家女,百家求,出了姑家還有姨家。人家聞大褲襠來好幾回了,就相中你了,要把小嘚瑟給你呢!”錢大算盤說:“這李炮辦事兒不地道,這樣人家的女子不說也罷。”
秦黑牛和李琴度過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至天明才安心入睡。
吆叨婆起的早,到院裏喂雞,一邊往地上撒苞米粒子一邊叫:“咕咕咕,咕咕咕……”見黃士魁兩口子來了,悄聲說:“這兩個孩子,半宿也沒老實。咕咕咕……”黃士魁問:“拿下了?”艾育梅問:“挺順當?”吆叨婆低聲笑道:“順當啥?黑牛一開始商量人家,人家不幹。後來,這個鼓逑,半宿沒咋睡。這下可好了,把握了。咕咕咕……”
屋裏,躺在被窩裏的兩個年輕人醒了。李琴瞪了黑牛一眼:“你膽子太大了,就不怕讓姑奶聽見?”秦黑牛一笑說:“聽見怕啥?她都那麽大歲數了,她巴不得呢!”李琴一掀被子坐起來,撩起襯衣說:“你看,襯衣邊兒都沾上紅點了!”見秦黑牛隻顧嘻嘻笑,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娶我,我可沒臉活了!”秦黑牛往頭上一指:“我衝天起誓,我一定娶你,絕不食言。”
臘月裏的一個晴朗的日子,李琴嫁進了秦家。
結婚第二天,李琴問妖叼婆:“姑奶呀,我過門時,你讓我大步邁著,別踩滴水沿,有說啥說道嗎?”妖叨婆說:“呦呦,這個也不懂,踩了滴水沿,過門丫頭添。”
未出半月,錢老牤也迎娶了聞家的小嘚瑟聞景雀。新婚不久,錢老牤嘴裏叼個草棍兒,晃蕩到老神樹下,看見秦黑牛也在,就念秧子:“哎呀,在京城懷的就是不一樣啊,幹啥都氣皮脹眼……”話未說完,秦黑牛就接茬說:“哦,有話就直說,說那屁嗑啥用?”姚老美說:“呦,你倆這是要頂架呀!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別耿耿於懷了,該幹啥幹啥去。”錢老牤白愣著眼睛側楞著膀子走開了。
這天,妖叨婆和秦黑牛李琴閑說話,盤腿吧嗒一口長杆眼袋,又嘮叨起來:“都記著,老人古語說的都有數的。豬往前拱,雞往後刨,既然是一輩子擺弄土了坷的命,該幹啥就幹啥。命有三尺,求不來一丈;命有三升,掙不來一鬥。烏雞變鳳凰,蛤蟆變金蟾,那都是瞎話。別跟人家比這比那,容易把眼看花耷。過日子,過的是心氣,求的是和氣,守的是本分。過好了,比啥都強。別嫌我嘮叨,都是為你們好。”黑牛點頭“嗯嗯”兩聲,李琴說:“姑奶說的對呢,我們記下了。”
妖叨婆鄭重其事地說:“我跟你們小兩口說個事兒,咱別一鍋攪馬勺了,你倆自己立夥吧。”李琴覺得剛過門就分家這不好,秦黑牛也問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好。妖叨婆搖搖頭說:“黑牛有媳婦了,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叔掙倆錢,自己別腰掛甲的,心眼小,沒深沉,還肋脦,現在又多個老白子,在一起長了不好。”
秦黑牛和李琴還想表現孝心,妖叨婆說:“你倆有孝心我知道,等我不能動時,還指望你們呢。”見姑奶已鐵定了心思,小兩口隻好從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