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蓋了房子生了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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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場透雨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暖。杏樹花悄悄地開了,似乎每一朵粉白都能帶來由衷的欣喜。布穀在雜樹林裏不停地催耕,人們趕腰窩抓墒情,迫不及待地把曲轅犁杖插進蓄勢待發的田野。
過了小滿,得到滋潤的小苗拱出壟台,顯示著萌芽的力量。趁著還沒開始鏟地人有閑空之際,一小隊隊長金書山開始張羅蓋房子了。先是把去年掛鋤時脫的土坯從西北崗拉回自家園子裏,然後找來金小手抽空給砍房架做窗戶。
一條長凳案麵橫在院子裏,金小手開始合計木料,金書山把幾塊方木放在案麵上,嗬嗬笑著品評道:“老叔,誰家有求你都願意幫,這是你最應人的。”金小手笑道:“這一兜子锛鑿斧鋸有我的快活,人家願意用也是看得起咱,咱不收錢,二兩酒足以。”金書山問:“老叔,你這手藝跟誰學的?”金小手把鉛筆插進鬢角旁的鴨舌帽邊裏:“我師父就是小孤山我老丈人,不謙虛地說,我入門道比較早也比較快,不到一年那些粗活基本會了。不過,我不願做家具細活,你像投犁杖、弄馬夾板、彎牛鞅子、打爬犁,成手木匠也比不了。”他舉例子細說道,“就說投犁杖吧,別看就那麽幾個眼子,有的成手木匠做出來也不一定好使。如果斜度找不好,犁頭不進地,一頭紮進去不出來,出來了也不上線,還容易打掛臉子。”指了指院裏的一堆木料,“你看你有兩根大柁翹欏扭臼,我就能將就著用。”
見金小手拿起墨鬥,金書山忙幫著拉線:“木匠斧子,廚子刀,光棍行李大姑娘的腰。人說,這是四不能碰。”金小手嘿嘿笑了:“這話說的對!來,把線扽直。”捏住線在木料上彈出一條直線,接著說道,“我家四眼小時候把尜打裂了,要重新做一個,找塊舊板子,趁我不在家偷著用斧子砍尖尖,他沒注意那板子有一個釘子,把我斧子磕個印兒。我從外邊回來取斧子,隻瞭一眼就看見斧子锛了,就飛起一腳踹他,把他嚇跑了。”說完,開始用力鋸木料,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
動工那天,親朋好友都來幫工,豎房架,和泥砌牆。大坯砌平口時,門窗框剛好做完,金小手安門窗框時,姚老美對著窗框單眼掉線,開玩笑說:“哎,小手,這門框是咋安的?都走腳了。”金小手拿吊繩比量一下,說道:“不是窗框歪了,是你老姚眼瘸了。”幫工一陣嬉笑。
金書山懷揣一塊一尺見方的紅布去求公冶山,半仙兒用紅布拴了三枚寶通大錢,用手指掐算一下就近選了吉日。上脊檁時,因沒有足夠粗的圓木,便用兩根細木拚合。公冶山閑來無事,溜達到房場,一邊向脊檁張望一邊叨咕:“蓋房正逢黃道日,上梁恰遇紫薇星……”忽然發現那脊檁是雙木時很是驚訝,衝著房架子上的人大聲嚷嚷:“這是咋蓋的房子呀?哪有這麽蓋的,快把脊檁撤下來!”
金書山心裏犯了疑惑,賈大膽衝下麵問:“大爺兒,犯啥說道了?”公冶山斜著脖梗仰著頭麵說:“你們不懂這蓋房子的規矩嗎?我告訴你們,上雙木脊檁,家裏往後別指望消停。”金四迷糊快步到了公冶山近前:“還有這說道?”公冶山一臉嚴肅認真地說:“我這可不是開玩笑!你們要不聽我的,往後你腸子都得悔青嘍!”錢五銖急了,催促兒子趕緊把雙木房脊檁撤下來,金書山很是為難,連連歎氣:“我也想用囫圇個的,可我這木頭不夠粗,做脊檁太單細了,怕是挺不起來。”
孟令春正在矮房子紮著圍裙灶廚,聞聲出來,挺著顯懷的大肚子對丈夫嚷嚷:“先停下,等弄著合適的木料再上梁。”公冶山擺擺手勢說:“別停別停,我家有,你先用著,打發人去取吧。”孟令春一陣言謝,表示日後弄到了及時歸還。金書山不敢怠慢,急忙讓賈大膽、金四眼、聞老千一起跟他去取。等取回單木脊檁,幫工的人已經把雙木脊檁拆下來。金小手用刨子稍加修整,重新掛了紅布大錢和一雙筷子。
上梁時,公冶山站在邊上念叨:“蓋房正逢黃道日,上梁恰遇紫微星……”回頭看見曲有源站在大道上向這邊望,打著手勢招呼道:“來,二杆子,給整兩句。過來過來,不幫工,耍耍嘴皮子湊個熱鬧。”曲有源正了正頭頂黑色三塊瓦折耳舊氈帽,喊一聲:“給東家道喜了!”拄著榆木拐棍,走進院子,張口唱出一套《祝梁詞》來:
天地開場好風光,福星高照降吉祥。金磚墊穩千秋業,寶柱頂起萬年梁。
少者得誌如蘭桂,老者長壽比山崗,學者榮發青雲上,仕者高升大鵬翔。
幫工們都誇喜嗑說得好,金書山也笑眯了眼。見曲有源轉身要走,孟令春招呼道:“老曲二大爺,待會來吃飯,喝兩盅……”曲有源回身擺擺手,笑道:“不啦,不啦。”
房架子上鋪了椽子,用秫秸勒箔上泥。苫房的時候,已經是四月二十七,園子邊的幾叢蒲公英舉著金黃的花朵,煞是乍眼。清新的空氣中不時傳來陣陣呢喃,幾隻紫燕時而在老屋東邊幾棵絲柳間穿梭,時而落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梳理羽毛。
房場上,小工們和泥吊泥抹泥、捆草鍘草遞草。一拃粗的草捆浸濕了,被陸續送到鍘刀下切稍齊根。姚老美往刀口裏續草捆,索良用力摁下鍘刀。旁邊的空地上,切得非常齊整的草捆擺了一大片。張嘎咕時而把草捆拋給大跳上的金書山,金書山再拋給蹲在卡杠上的曲三哨,曲三哨把一捆捆草打開,細心地順斜坡泥麵向上鋪。
索良手把著鍘刀,衝房前坡上的把頭說:“哎,三歡,這草怎麽樣啊?”曲三哨一聽問話,回答說:“這小葉樟草不錯呀,粗細均勻,長短一致,既柔軟還有韌性。”金四迷糊正與孟祥通給草捆浸水,接話說:“這是去年立秋前半個月打的。”曲三哨說:“苫房草就得立秋前打才好用,過了立秋草長成就不柔軟沒彈性了。我聽說這草都是你們自己打的,還賣了不少錢是吧?”金四迷糊說:“是啊,這草是我們父子爺們一起打的,梱梱都兩拃粗,去掉賣的三千多捆,還留夠自家用的了。春子幹活比山子還撒愣,去年打草時候,春子跟我們一樣幹,一點都不比我們男的少打。”金書山也美滋滋誇起媳婦來:“去年修西北大壕,我媳婦去裝鍬去,幹到上大凍,掙了五百個工分,把口糧錢都掙出來了。脫土坯我媳婦跟我一組,拌秧就,攪泥胎,脫模子,一天脫一千塊,等七天幹透,碼垛子,一樣都不少幹。”孟祥通說:“看我閨女多有誌氣,這一點隨我。”賈大膽說笑:“你這是誇你閨女呢還是誇你自己呢?人家書山也不賴呆。”孟祥通眼睛笑成了縫,姚老美說:“這就叫,好對好,賴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
聞老千幫著運草捆,說起把頭的好話來:“這苫房可是硬頭活,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三歡叔你嘴好活也好,是苫房好把頭,在咱村目前超過你的幾乎沒有。”曲三哨嗬嗬嗬笑了:“照這麽說吧,齊簷子、抱房稍、拍房坡、擰房脊,都是要章程的功夫活,有了小拍子大拍子鐵釺子,占簷拿稍就能弄齊整。都說人巧不如家什妙,但有了好工具也在人用。”他用小拍子拍著新鋪的房草,拍得十分細作,“我這不是說大話,我苫房精雕細刻就像繡花一樣,挺的年頭多,保你十年二十年都不漏。”
“殺豬鼓肚皮——吹吧!”姚老美撇撇嘴,又往鍘刀下續了一捆草。索良把鍘刀按下去時聽見曲三哨居高臨下回了一句:“你這是進了棺材還頂嘴——死不服氣呀!”姚老美嘻嘻一笑:“哎呀,東風吹,戰鼓擂,吹牛皮,誰怕誰。”索良說:“記得那年鏟地,一二隊在抹斜地相遇,三歡和老美哨歇後語,老美愣沒幹過三歡。”
聞老千眼珠子一轉轉:“哎哎,打哈湊氣唄,你倆今兒個再比試比試。”錢老牤跟著起哄:“對對對,整幾段讓我們也開開眼。”金四眼也說:“是啊,整哨嗑你倆都是能手,表演表演讓我們學學。”曲三哨揮揮小拍子:“行啊,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老姚,整個啥呢,就別整歇後語了,整個大實話中不?”姚老美把手裏的草梱往地上一墩:“中,反正是王八的屁股——你規定。”曲三哨說:“那我就學那癩蛤蟆掀門簾兒——先露一小手啊。”人們一看哨嗑開始,都豎著耳朵細聽。
曲三哨坐在卡杠上首先開場:“太陽一出照西牆,西牆背後有陰涼。一頭毛驢兒四條腿,尾巴長在屁股上。”話音剛落,姚老美就浪唱起來:“太陽出東又落西,牆頭沒有地皮低。養個母雞能下蛋,說個老婆是女的。”聞老千聽了嘻嘻笑:“老婆不是女的那成啥了,娶個男的那是同性戀!”
“人往東走背朝西,吃飽了飯肚裏不饑。天旱了準是沒下雨,光腚子肯定沒穿衣。”曲三哨剛說完這一套詞,姚老美高聲接上了:“太陽落山在西邊,下起大雨準陰天。閨女出嫁成了媳婦,死孩子沒有活孩子歡。”聞老千說:“也算是實話,可有時候也有晴天漏哦!”
曲三哨又浪唱:“夏天熱,冬天涼,冬暖夏涼住北房。越熱身上越出汗,越冷越愛上茅房。”姚老美接著唱道:“小褂短,大褂長,做裙子不用安褲襠。腳上穿的不叫帽,帽子戴在頭頂上。”曲三哨又唱道:“爺倆走道他爹大,他嫂子是個娘們兒家。嘴巴下麵是下巴,鼻子大頭準朝下。”姚老美馬上接唱:“太陽落了是晚上,雞叫三遍準天亮,晴天不用打雨傘,要蓋房子先壘牆。”曲三哨哏了一下,姚老美趁此機會又來一段:“你爺是你爹的爹,你奶是你爹的娘,你爹生你你是兒,你生丫頭是姑娘。”人們哈哈大笑,曲三哨也跟著笑了。
“哨實嗑不如哨俏皮嗑,來點兒趕勁的。”聞老千這一提議立即引起幫工們跟著起哄。曲三哨說:“就怕東家不願意,哨嗑耽誤工夫。”金書山把一捆房草扔給曲三哨:“哨吧,不差那一會兒,哨完了都加把勁兒,把耽誤的功夫搶回來。”姚老美念秧給曲三哨聽:“十個老板子九個騷,一個不騷是晚劁,怕咱弄不過老板子呀。”
“晚劁”的意思是公母豬節育手術做晚了,因跑騷不正經吃食不上膘。曲三哨是車老板子出身,姚老美用“晚劁”把他罵了。曲三哨“呀嗬”一聲:“這輩子常跟牲口打交道,啥騾馬沒訓練過,還差你這一個。上次把你整沒電了,這次還能整你個皮鬆**破。”
姚老美這回搶先浪唱:“你狗頭喪腦像個啥,兩頭一去像個尜,眼仁比黑豆小,腦袋倒比卵子大。”眾人都說描述的形象,曲三哨不示弱:“哎呦,苞米棒子敲炕沿——整的挺硬實呀!我也描描你,聽著啊!你虎頭虎腦,長了四個貓爪,**插雞翎,你像哪國大損鳥。”眾人哈哈笑,都說罵的巧。
聞老千說:“加點花樣兒,來點兒招笑的。”曲三哨叫號:“咋樣老姚,還能哨嗎?”姚老美仰起脖子張口就來:“讓我哨,我就哨,你的家底兒我知道。七杆槍,八杆炮,老少爺們瞎胡鬧。當街過個火狐狸,你大哥當啷一洋炮。扒了一張皮,賣個七八吊。買個小毛驢兒,它還不拉套。你大哥騎,你二哥要,你在後麵哭著喊著還要哨。”這邊話音剛落,贏得一陣報好聲。
曲三哨黑豆眼又一轉,也回敬了一段:“你人不人,鬼不鬼,花不楞登四條腿。你喝多了上你嫂子炕,睡覺枕你嫂子腿。醒來要親你嫂子嘴,讓你嫂子好頓?。”索良說:“三歡有一套哇,拍簷頭瓷實,嘴碼子也趕趟。”姚老美板起麵孔,往房上一指說:“我用毛驢哨你,給你留個麵子,你可倒好,拿嫂子開涮,真不講究。”曲三哨用小拍子比劃說:“別說那沒用的,接不上算輸。”
眾人給姚老美加油鼓勁兒,讓他來個狠的,姚老美又浪唱起來:“哨一哨,真招笑,你嫂子模樣長的俏。見有錢的迎臉笑,遇沒錢的旁邊繞。衝你一飛眼兒,你的魂兒都要掉。急得往那牆裏跳,把她堵進了茅屎道,翻身打滾兒害臊不害臊?”索良嗬嗬笑道:“這家夥,跟嫂子較上勁啦!這嫂子是不是雁長脖呀?”姚老美嬉笑不語。曲三哨唱道:“老美老美你別吹,你家嫖客一大堆,你嫂子前邊往裏拐,你妹子後邊往外追,一天到晚沒你份兒,你躲在旮旯馱石碑。”聞老千嘻嘻一笑:“馱碑的是大烏龜呀!三歡這個罵得巧哇。”
姚老美又唱道:“小子小子你別發呆,你家住在大後陔,小角門,朝南開,一年四季好買賣,這個走了那個來,你嫂子提不上褲子裂著懷。”唱完還叫號,“咋樣?還整不整啦?”曲三哨大聲說:“讓我整我就整,一整整到長青嶺。你妹子家住三間房,門前還有一口井。我趕車當街過,你妹攔住就往屋裏請。”姚老美一看對手又拿妹子說笑,有些不悅,唱道:“小子你生來命不強,七八個‘野爹’一個娘,白天一個看不見,晚上趴你媽一床。”話音剛落,有一塊東西從房上嗖一下飛來,姚老美急忙一躲,小拍子落進身旁的草捆子裏。
姚老美衝曲三哨嘻笑:“你看你,咋還兔子咬人——急眼了呢!”曲三哨怒喝:“你是白骨精開口——不講人話。哨嗑不捎帶父母,這規矩你忘了?”姚老美自知理虧,搪塞說:“這不是在興頭上嘛,一張口就禿嚕了。”聞老千當起了評判人:“這回是老姚大爺兒不講究,你是那啥仰殼——犯規啦,嘻嘻嘻……”姚老美並不生氣,嘿嘿一笑,罵道:“你是狗崽子過門檻兒,又搶鼻子又搶臉兒,到哪兒都怕顯不出你來?”曲三哨說:“群眾眼睛是雪亮的。”
姚老美盯著聞老千說:“小癟犢子,我給你來個吃柳條拉土籃子——現編,你聽好嘍。老千老千你別逗,你家住在老街後,一上賭場樂開花,輸贏多咱都沒夠。人家撓崗兩年多,你說你難受不難受。”這段謠說到了聞老千的痛處,一臉愧色地說:“你看你倆鬥嘴,咋還拿我開涮呢?”錢老牤說:“老姚真有水平,張口就來,說的也太合乎老千兒的實際啦!來來來,再給他編一個?”聞老千連忙擺手:“別別,快幹活吧。”孟祥通忙替東家搭腔:“哨一會兒就行了,都快晌午了,抓點兒緊幹活吧。”
幫工們又忙碌起來,姚老美因哨嗑略占上風心情特別好,續草捆也更勤快了。金書山在大跳上問曲三哨:“我聽說你手裏有一個小本本,記了不少過去的哨嗑,怕哨的時候讓人造懵圈,時常拿出來背一背,這是真的嗎?”曲三哨點頭說:“我收集了十多年,記了滿滿一本子,可惜丟好幾年了,現在也不知道哪去了。”金書山說:“丟了挺可惜,往後可能沒幾個能知道咱民間還有這種文化現象。”曲三哨搖搖頭:“這玩意太粗俗了,登不上大雅之堂。也不應該留著,若讓人看見該說咱太不正經了。”忽然往房場周圍掃視了一圈,問道,“今個這麽忙,咋沒看見鬼子漏來幫忙呢?”金書山說:“上邊又來工作組了,說是來幫著整建支部的,上午他去公社了……”
下晌,前後兩坡房草苫成,曲三哨騎在房頂上擰房脊,金書山站在腳手架上傳遞用料,時而俯瞰村莊的景象。一座座參差錯落的屋頂,一道道間隔整齊的柵欄,一棵棵綠染枝頭的樹木,如同一幅鋪開的圖畫盡收眼底。當目光從大隊部後麵的大街一直往回收的時候,隻見金小手緩緩走來。
孟令春從小矮房裏出來,用圍裙擦擦手上的水漬,與到了院子裏的金小手打招呼:“老叔來了。”“哦,房子快苫完了啊。”金小手仰頭往大跳的架子上尋看,招呼道,“書山,大隊召開黨員大會,要跟工作隊見麵,讓是黨員的都麻溜去一下。這又停電了,還得我親自跑一趟。正好索良也在,我這就一起通知了。”金書山不情願地說:“我這活還沒幹完,趕這當當開會,真是的。”金小手催道:“快下來吧,人都快到齊了,縣委關連群也下來蹲點了。”孟祥通說:“噢,我關哥來啦?我媽撂炕了還叨咕這個幹兒子呢!”孟令春也催促:“是啊,快去吧,該開會開會,家裏有我呢。”
金書山從大跳上下來,和索良前腳剛離開房場,孟令春就爬上大跳站在了書山的崗位上、錢五銖擔心道:“你上那麽高的地方幹啥?你都快生了,可別抻著呀!”孟令春說:“媽,你看人手不夠,我上來當個二傳手,也能頂半個人用。”說著把一捆草甩向房頂,曲三哨一伸手就接在了懷裏。孟祥通急忙囑咐:“春子你可真逞能,如果出點意外,後悔都來不及。小心呀,別閃了身子。”孟令春摸著肚子笑:“爹,沒事兒,我沒那麽嬌貴。”
到了大隊部辦公室的時候,黨員大會還沒開始。索良擠到炕邊時,金書山靠南窗子貼著黃士魁邊處坐了,發現坐在辦公桌正位上的果然是關連群。兩年前的三月,三姓縣恢複了關連群常委身份,主抓群工委工作。金書山早聽說他複出,沒想到他又親自下鄉蹲點。正暗自尋思,黃士魁低聲問:“房子苫完了麽?”金書山說:“擰脊呢,也快了。”艾育梅隔著黃士魁探頭小聲問:“你媳婦是不是快坐月子了?”金書山點頭嗯一聲:“應該就這幾天的事兒。”
鮑福仁挑了挑半截眉,往鼻梁上推了推黑邊眼鏡,問道:“人到齊了吧?”鬼子漏點頭哈腰地說:“齊了,一共十八名黨員,都到了。”鮑福仁主持會議時盡量把聲音壓平緩:“按照上級要求,縣裏抽調百名幹部組成十九個工作中隊,到十八個公社和一個農場開展整建基層黨組織工作。上午,紅原公社已經開了動員大會,劃分了工作組,部署了各項任務。現在紅原中隊第三工作組進駐長青大隊,這次我陪同關常委親自下來蹲點,到咱大隊與各位黨員見個麵。”接著,他講整建支部的具體工作任務,強調分步驟進行,第一步是春耕生產期間進行宣傳談心,第二步是夏鋤期間搞好黨員幹部問題內查外調,第三步是掛鋤期間抓黨員教育,在黨內外開展對黨員的評論,進行黨員登記,發展成熟的積極分子入黨,最後改選黨支部。
關連群講話時,還不時抽著劣質煙卷:“總體上看,自去年恢複黨組織以來,咱農村黨支部的工作還比較弱化,甚至比較渙散,確實有必要集中係統地整建。工作隊進駐後,要配合春耕生產,一邊下田勞動一邊了解情況。要把工作組的同誌分到各個生產小隊去。總的要求是開門整建,要抓住兩個解決,一個是解決群眾怕抓辮子報複以及與己無關思想;再一個是解決黨員怕挨整和破罐子破摔等思想……”他的講話忽然被推開屋門的響聲打斷了,金小手探進半個身子說:“報告領導,有個特殊情況,金書山家正苫房呢,她媳婦幹活的時候犯小病了,可能要生了。”關聯群環視屋內,見從南窗子角落裏站起個年輕人,鬼子漏又點頭哈腰說:“他就是金書山,是我弟弟。”關連群揮揮手,催促道:“別愣著了,抓緊回去看看。”話音剛落,金書山三步並做兩步匆匆出門,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裏趕。
他剛走進自家院子裏,曲三哨站在大跳板上還在用一把長杆大拍子拍打房子陽坡。他居高臨下報喜說:“你雙喜臨門了,房子蓋成了,媳婦也要生了,快屋去看看吧!”金書山急忙奔向矮屋門前,聽到屋裏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
剛進屋裏,賈佩絹就眉開眼笑地告訴女婿:“生啦生啦,春子給你生了個丫頭,是你黃老嬸接的生。”金書山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說:“謝謝黃老嬸!”收拾妥當,春心笑著提醒:“這孩子長得像她媽,長大準是個漂亮的閨女,給孩子起個名吧。”不等金書山做聲,孟令春仰著臉虛弱地說:“他早起好了,說第一胎若是個丫頭就叫金玲。”春心在臉盆裏洗了手,一邊擦手一邊說:“好聽,這名字挺好聽。”
小腳婆已經奄奄一息,關聯群特意看望幹娘,孟祥通對他說:“老太太都撂炕有日子了,這回是挺到時候了。”說完,俯身湊近母親蒼白的麵孔,說道:“媽,你看,我關哥來了。”關連群拉著小腳婆的手說:“幹娘,是我,我是柱子啊!”小腳婆的眼睛微微睜了睜,孟祥通說:“都糊塗好長時間了,這會倒有了知覺,我媽八成是等你呢!”看著虛弱而瘦小的幹娘,關連群想起了康德四年冬天幹娘給他燉的雞湯,想起了挨餓那年幹娘放他上衣口袋裏的兩個雞蛋,他眼睛有些濕潤,感慨道:“我們娘倆有緣哪,我要不蹲點下來,還見不上這一麵。”
入夜時,小腳婆終於倒完了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聽見西院傳來一陣狼哇的哭聲,孟令春支撐身子,頭上蓋著的毛巾落在了炕上。她問婆婆:“媽呀,這是咋地了?”錢五銖說:“咳!八成是你奶……”孟令春要起炕,被婆婆一把按住:“你要幹啥呀?”孟令春哭咧咧道:“我要看看我奶……”錢五銖極力勸阻:“可不行啊,剛生完孩子,你可不能下地啊!下地會坐病的……”金書山和金四迷糊急忙穿了衣服,去了西院,幫著忙活喪事。
一副紅棺材從下屋抬出來,公冶山指揮眾人把小腳婆入了殮。孟祥通想起母親生前的念想,猶豫再三,還是去請人來吹喪。他急急尋到張嗚哇家,說明來意,張嗚哇卻有些顧慮:“現在這形勢,遇到喪事兒都不咋吹了。”孟祥通說:“我媽活著的時候多次說,等她死後給雇喇叭吹一吹,我想滿足老太太這個心願。”張嗚哇說:“可以去吹幾聲,就怕大隊不讓啊。”聞大呱嗒說道:“哎媽呀,管那麽多幹啥,吹一會兒是一會兒,不讓吹再說。”
張嗚哇到秦家叫了秦黑牛,兩人夾著喇叭杆子進了孟家新搭的靈棚,坐在長條凳子上鼓著腮幫子吹了幾曲哀樂,果然把大隊幹部驚動了。鬼子漏前來製止,公鴨嗓一陣吵吵:“別嗚哇了,破除封建迷信懂不懂?那工作隊還沒撤呢,能不能考慮考慮影響?”金書山央求道:“二哥,就讓他倆再吹一會兒吧。”鬼子漏說:“書山哪,都啥年月了,還整這路事兒!你那覺悟都哪去啦!”見二哥不開麵,金書山隻好作罷,鬼子漏吵吵:“別吹了,喪事簡辦,移風易俗。”孟祥通哪敢不從,趕忙打發吹手收了喇叭杆子。
守靈的時候,孟祥通問姐夫雍和:“上次我媽沒死透成,這次能不能再緩陽?”雍和搖搖頭說:“我試過她鼻息,這次死透透的了。”孟祥通喃喃:“要是再活過來有多好!”鄭樹人說:“知足吧,老太太又多活小溜五年,這都是老天爺照顧咱啦!”停靈發喪三天,棺材裏再無一點兒動靜,孟祥通這才相信奇跡不會再出現了。
第三天一早出殯時,天氣晴好。關連群再次趕來,跪在棺材槐頭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幹娘啊,您老走好——”
東院小矮房裏,孟令春趴著窗子往外看。杠子手抬著靈柩跟著孟祥通扛的靈幡往院外移動,送葬的人群跟隨在後麵。哭天喊地的聲音如潮湧起時,孟令春抓心撓肝的,用手拍打窗框,嗚嗚哭喊:“奶呀——奶呀——”見兒媳哭成淚人,錢五銖也跟著落淚傷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