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至誠君子也
字數:10521 加入書籤
宋濂是誰?
很多人可能更加熟悉他的徒弟,方孝孺。
對,就是那個被祝枝山造謠,說他被朱棣誅十族的人。
很多人對宋濂的了解,應該是來自於兩個地方。
其一是某部影視劇,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古板不通時務的儒生。
還將洪武三十年發生的南北榜案,挪到洪武初年,魔改一番後扣在了他的頭上。
如果是通過這部劇認識他的人,想必對他的觀感不會太好。
其二就是課本上的那篇文章,《送東陽馬生序》。
這是一篇情深意切,對晚輩充滿了關懷和殷切期望的文章。
但很多看過這篇文章的人,卻認為他很虛偽。
原因很簡單,在文章裏他是以自己的經曆為榜樣,來勸誡別人的。
給人一種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感覺。
前世馬鈺在網上就碰到過不少持這個觀點的人,還和那些人互噴過。
用現代的話來講,這篇文章其實就講了一個內容,出身寒微該如何實現階級躍遷。
這篇文章有個大前提,那就是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很多人說,我讀書了不但沒改變命運還花了很多錢,這就是個謊言。
有沒有一種可能,讀的書還是不夠多學的不夠深?
說個不是很冷的冷知識,咱們學的高等數學,已經是四五百年前的知識了。
對於想搞科研的人來說,高等數學算是最基礎的門檻。
如果一個人高等數學一塌糊塗,就說學理科沒出路,是不是顯得很無語。
這隻是舉個例子,讀書改變命運,有個前提是要學的精深。
起碼要跨過一個門檻,才能去談改變命運這事兒。
做不到這一點,那確實什麽都改變不了。
宋濂自幼家貧書都讀不起,隻能問別人家借書。
那些有能力藏書的都是什麽人?至少也是小地主。
非親非故人家憑什麽把書借給你?
這時候,你就得表現出自己的不同常人之處,以此來打動別人。
宋濂的不同之處是什麽?
‘餘幼時即嗜學’。
‘嗜學’就是他的標簽,他不光嗜學,還很聰慧為人還很謙謹。
在華夏的文化傳統裏,對喜歡學習又掌握知識的人,總是會另眼相看的。
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紀,混子也不會去主動招惹學習好的那一批學生。
用現代話來說,宋濂給自己打造了一個很完美的人設,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
十裏八村都知道他嗜學,‘藏書之家’也想和他結個善緣,就把書借給了他。
而他並沒有以此自傲,揮霍別人的信任。
相反,他表現的更加謙恭,借的書都妥善保存,每次都按時還回去。
如此一來二去,他的名聲就越來越大。
一個好名聲的意義,中國人應該都明白。
家裏沒錢拜不起名師,怎麽辦?
先找身邊有學問的人請教問題。
身邊認識的人問了一遍,那同鄉同縣總該有一些有學問的人吧?
厚著臉皮上門去討教。
之前他積累的名聲就能發揮作用了,至少獲得了去拜訪的資格。
到了之後態度擺的端正點,人家發脾氣了就受著,等別人高興了再上去請教問題。
到了這個時候,別人往往會給他講上幾句。
如此這般,學識越來越深厚,名聲也會越來越大。
最終實現階級的躍遷。
而且宋濂絕不是什麽腐儒,他很清楚以自己的經曆寫文章,會遭到什麽樣的懷疑。
在文章最後人家直接就表明了。
“謂餘勉鄉人以學者,餘之誌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餘者哉!”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我預判了你的預判。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公平,出身寒微想要改變命運,就得付出更多努力。
這就是宋濂想要告訴後人的話。
非常的誠懇,怎麽都不能說他是虛偽。
馬鈺就是因為這篇文章知道的宋濂,然後去搜了他的生平和著作。
宋濂在元末明初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就這麽說吧,同時代所有讀書人在他麵前,都得低一頭。
當之無愧的文魁。
且他還深度參與了明初的禮法製定,與李善長為首的‘嚴法’派相抗衡,主張治民以德,當慎用刑罰。
當然,現代人看古人是有上帝視角的,宋濂也有很多缺陷和不足。
比如過於推崇聖王之治,過於理想化而輕實際。
對管子和荀子的思想持否定態度,不過他並未全盤否定,還是認可其中關於教化、實用方麵的策略的。
這也是為何他不反對看一看管荀之書,卻無法接受‘孔孟為本,管荀為用’這個觀點的原因。
正因為知道宋濂是誰,馬鈺才覺得這事兒很魔幻。
這比讓奔波兒灞除掉唐僧師徒還扯淡好吧。
“讓我和宋……潛溪先生討論學問,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朱標連忙說道:“沒開玩笑,真的是宋師想要見一見你。”
馬鈺無語的道:“不是……就算我家長輩來了,在他麵前也得執弟子禮。”
“讓我和他討論學問,你們是怎麽想的?”
朱標心道,你小子還是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的嗎,不錯不錯。
“馬兄,非是我要為難於你,實在是宋師要求我無法拒絕,還請……”
馬鈺打斷他,幹脆的道:“此事休要再提,就當我沒聽過……”
“這酒你也帶回去吧,我喝不起。”
朱標見他真要撂挑子,心下不禁有些著急,就準備再勸。
“咳。”朱樉幹咳一聲,插話道:
“馬兄,宋老頭的脾氣我知道,若你避而不見,就隻有兩個結果。”
“要麽大哥被逐出師門,要麽一輩子別想再看管荀之書。”
馬鈺頓了一下,轉過頭不看朱標,說道:
“我一個將死之人,請恕我無能為力。”
朱樉眼珠子一轉,說道:“馬兄,你與我大哥相識一場,也不想看到他……”
“二弟。”朱標出口打斷他,然後鄭重的朝馬鈺行了個大禮:
“我與馬兄一見如故,雖然隻第二次相見,心中實則已經將你當做好友。”
“我知道此事太過強人所難,但實在別無他法,隻能向你求助。”
“不求馬兄能說服宋師,隻需將你對“本用”觀點講與他聽。”
“之後不論宋師是否接受,文都坦然接受無憾矣。”
馬鈺猶豫了。
看著態度誠懇的朱標,想想別人一家子對自己的照顧,拒絕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
而且,穿越一趟要說對古代名人沒有好奇心,那就是騙人的。
他為啥非要等朱元璋回來,而不是自盡少受點罪?
嘴上說是為了當麵噴朱元璋,實際上還是好奇心作祟,想要見一見這位影響中國曆史走向的重要人物。
現在有個機會當麵見一見當代學界第一人,他還是有些心動的。
更何況朱標說的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宋濂沒法比。
被他教做人是很正常的,根本沒什麽可丟人的。
自己隻需要說出個一二三就足夠了。
如果能說出一些亮點,反倒是更能襯托出自己的不凡。
至於能不能說出點什麽新鮮玩意兒,這一點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大不了將教員的某些觀點拿出來,肯定能嚇他們一大跳。
反正自己一個將死之人,還怕說的話太離經叛道被殺是咋地?
想到這裏,他終於有了決定。
隻見他緩緩轉過頭,注視著朱標,道:
“我可以見他,將我的觀點說與他聽。”
朱標大喜:“謝馬兄……”
馬鈺擺擺手,說道:“你先別高興,我有個條件。”
朱標並不意外,說道:“有什麽條件馬兄盡管說,隻要我能做到,必不推遲。”
馬鈺嚴肅的道:“如果你能逃得過朱元璋的屠刀,有機會走上高位,請善待百姓。”
朱樉一愣,他本以為馬鈺會要美酒美食什麽的,或者死後和家人葬在一起。
沒想到竟然是善待百姓。
這不禁讓他想起了前幾日,馬鈺滿臉痛苦的念‘百姓苦’的畫麵。
原來他竟然如此心係百姓。
朱標也不禁肅然起敬,之前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還知道馬鈺念的是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不過他畢竟不在當場,感觸並不是很深,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今天不一樣,一切都是親曆。
馬鈺願意直麵宋濂的壓力,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之前對他的照顧。
這是義。
然後所提的條件,竟然是善待百姓。
這是仁。
要知道,他可是死囚。
馬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想到萬民,這才是真正的仁義啊。
再想到自己偽裝身份,一次次欺騙他,朱標心中更是羞愧:
“馬兄請放心,將來我一定會善待百姓,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事情談妥,朱標也沒有多呆,很快就離開返回宮中。
等他離開,馬鈺卻坐立不安起來。
剛才是被情緒左右,答應了見宋濂。
此時冷靜下來,心就開始慌了。
這可是宋濂啊。
雖說兩人差距太大,自己被單方麵教育是很正常的。
可這不意味著,他不想有所表現。
至少也不能太丟人啊。
可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說才能不丟人。
總不能真的將教員他老人家搬出來吧?
就在這時,朱樉在一旁說道:“呦,這會兒知道害怕了?”
“之前看你高談闊論,天老大你老二的樣子,還以為多厲害呢。”
相識這麽多天,馬鈺早就知道了他的性格,也沒有生氣,而是反擊道:
“嗬,我至少敢直麵他,不像某些人就隻會耍嘴皮子,真見了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朱樉被戳中痛處,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
“什麽叫屁……我那是尊師重道……”
“尊師重道的事兒,怎麽能叫不敢反駁。”
接著就是諸如‘疾學在於尊師’、‘貴師而重傅,則法度存’之類的話。
惹的馬鈺哈哈大笑。
朱樉更氣了,指著他怒道:“馬鈺你休要得意,真見了宋濂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行。”
馬鈺也來了興趣,決定逗一逗他:
“哦,如果我能與他正常交談你當如何?”
“那我就……”朱樉話才出口,猛然醒悟過來。
這馬鈺很邪門,搞不好真的能和宋濂正常交流,於是及時改口道:
“能與他正常交流的多了去了,我也能,還經常當麵反駁他,所以這老頭才討厭我。”
“你與他正常交流不算什麽,能與他正麵交鋒才算本事。”
馬鈺順著他的話說道:“有道理,那如果我能做到呢?你待如何?”
朱樉說道:“我答應你一個條件。”
馬鈺接著說道:“那如果我能說出個一二三,讓他無話可說呢?”
朱樉嗤笑道:“就你?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大。”
馬鈺心道,這年頭就有這個俗語了嗎?
他當然不認為自己能說的過宋濂,這麽說純粹是為了逗李武玩。
“你先別管我是不是說大話,就說我要是能做到,你待如何。”
朱樉也上頭了,說道:“你要是能做到,以後我唯你馬首是瞻。”
馬鈺一拍大腿,說道:“好,君子一言。”
朱樉也一拍桌子:“駟馬難追。”
與朱樉這麽一鬧,馬鈺心中的壓力小了很多,終於可以冷靜下來思考。
很快就有了主意。
辯論最重要的就是發揮自己的長處,攻擊對方的短處。
自己的長處自然是穿越帶來的信息差。
宋濂的短處則是名氣和年齡,你好意思欺負我一個小孩子?
用道德將他架起來,為自己營造一個有利的主場。
說白了,就是道德綁架。
具體怎麽做,就等見到宋濂之後再臨機而動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認為自己能贏。
不過他也不是很擔心。
還是那句話,這就不是什麽論道,自己隻需要將想法說出來就足夠了。
宋濂認不認同其實都無所謂。
而且以他的地位,隻要自己不是胡攪蠻纏,大概率也不會拉下麵皮狠狠地折辱自己。
心中有了底,他反而不慌了,悠哉悠哉的吃起了炒黃豆。
他篤定的模樣,反倒是讓朱樉有些慌了。
這小子不會真的有什麽殺手鐧吧?
幾次想要套話,都被馬鈺給無視了,隻能坐在一邊生悶氣。
要不是怕我娘和我哥生氣,勞資早就把你腿打斷,手打斷。
再把皮剝了撒上鹽……哼哼。
這麽一想,他心裏頓時覺得痛快了不少。
朱標回到皇宮,將經過與馬皇後說了一遍。
重點說了提條件的事情。
得知馬鈺提出的條件竟然是善待百姓,馬皇後也沉默了許久。
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再提起馬鈺,眼神裏卻多了幾分柔和。
馬鈺已經同意,接下來就是說服宋濂了。
馬皇後隻是告訴他,‘教壞’太子的人找到了,問他要不要去見一見。
他馬上就答應了。
之後,馬皇後就將馬鈺的身份告訴了他,當然是有所保留的。
隻告訴了他某一部分。
宋濂有多震驚可想而知。
接下來他的反應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娘娘,如此大才就這樣處死實在可惜,還請娘娘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饒他一命。”
馬皇後非常驚訝,道:“宋先生不是責備他教壞太子嗎?為何還要替他求情?”
宋濂正色道:“我隻是不認同他的觀點,並不否認其才華。”
“能在這般年紀就有此等見識,我當年亦是不如。”
“他學入歧途,當是受到師長影響,並非是他的錯。”
“若加以引導使其重回正途,未來必為國之棟梁。”
馬皇後讚道:“宋先生真乃君子也。”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宋濂既然愛才,自然也不會反對去見一見馬鈺。
非但如此,馬皇後也決定親自去旁聽一番。
隻有親眼見到對方,有些事情她才更好做出決定。
幾日後的一個夜晚,馬皇後、朱標、宋濂三人,借著夜色來到應天府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