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我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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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馬鈺正和朱樉鬥嘴,朱標忽然出現說宋濂來了,就在隔壁。
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他也能理解對方為何如此謹慎,這是應天府大牢自己是欽犯,哪能和串門一樣說來就來。
肯定是要找個不引人注意的時間,悄無聲息的過來。
就和上次讓朱樉假裝生病一樣。
就這還不知道要擔多大的風險呢。
既然來了那也沒什麽可說的,見吧。
之後朱標就去請宋濂,離開時還把朱樉一並帶走,理由是怕他打擾宋濂和馬鈺的交流。
馬鈺也沒有懷疑。
這小子性格叛逆,一口一個宋老頭,肯定不討宋濂喜歡。
把他帶走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心思都在宋濂身上的他,並未發現朱樉臉上慌亂的表情。
朱樉隻是叛逆又不是傻子,很清楚自家母親十有八九也來了。
帶自己過去就是見母親。
果不其然,在幾米外拐角處的牆後,見到了馬皇後和宋濂。
宋濂雖然不喜歡朱樉,但依然按照禮法向其行禮,之後就和朱標一起去了牢房。
隻留下母子二人。
朱樉更加手足無措。
別看在牢裏他天老大我老二的樣子,其實內心裏很尊敬馬皇後。
正因為尊敬才會害怕。
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責罵自己。
別人罵他,他完全不在乎,但馬皇後的態度他很在乎。
就在他擔心的時候,馬皇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微微點頭小聲道:
“這幾日表現不錯。”
朱樉心中的石頭落地,繼而升起喜悅,就想上前搭話。
馬皇後先一步說道:“噓,別說話,聽。”
朱樉知道她是怕被馬鈺察覺到,連忙閉上嘴巴。
這時有拱衛司密探拿著一把椅子過來,朱樉一個箭步上前接過。
“娘,您坐下聽。”
等馬皇後坐下,他又很狗腿的站在身後,給她捏肩膀。
馬皇後眼睛裏終於浮出笑意,這小子雖然混,但確實孝順。
不過越是如此,就越得好好管教,不讓他走入歧途。
另一邊,馬鈺早早就起身站在牢房門口恭候。
道德綁架開始,處處以晚輩自居,表現的恭恭敬敬,看你宋濂好不好意思以大欺小。
不一會兒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就在朱標的陪伴下出現。
馬鈺當即就確定,這就是宋濂了。
仔細打量,宋濂形象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身材頎長、麵容方正,長須垂胸。
儀態端莊嚴肅,令人望而生敬。
果然不愧是大儒啊。
心中這樣想著,手上卻不慢,老遠就下拜行禮:
“後學末進馬鈺,拜見潛溪先生。”
這個稱呼是有講究的,沒有喊宋先生,也沒有喊他的官職,而是喊的雅號。
直接將這次會麵定性為,晚輩和長輩的私下會麵,與其他無關。
宋濂微微頷首,上下打量著馬鈺,第一印象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
馬鈺此時的外形很落魄,但想到他之前淪落為乞丐的經曆,是可以理解的。
比起這個,宋濂更關注的是他的神態、禮節等。
除了稍顯拘謹,別的可以說都非常不錯,顯然是個有教養的人。
叉手禮更是讓他心生好感。
本來他是想說幾句開場白,比如勉勵幾句之類的,但想到馬皇後叮囑要敲打一下對方。
他又忍住了,隻是微微點頭,就大步走進牢房內部。
馬鈺到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宋濂是來‘興師問罪’的,能回應自己已經不錯了。
之後他恭敬的請宋濂坐下,又倒了一碗熱水奉上。
嘴裏還誠惶誠恐的說,條件簡陋請潛溪先生勿怪雲雲。
宋濂自不會在意這些,反倒對馬鈺的教養更加滿意。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內心裏不知不覺間已經轉換了身份。
不再是來興師問罪的太子老師,而是來考較晚輩課業的長輩。
不過他並未忘記此行的目的,再加上還有馬皇後交給的任務,他也沒有多說廢話。
臉色嚴肅的道:“孔孟為本,管荀為用,是你說的?”
馬鈺也沒想到對方竟然這麽直接,不過他也早有準備,麵色不變的道:
“一點淺見,惹潛溪先生笑話了。”
他態度恭敬,宋濂即便是想挑毛病都不知道怎麽下手,隻能硬著頭皮說道:
“四書五經你治了幾部?”
馬鈺慚愧的道:“家中長輩說我尚年幼,正處在認識世界的年齡。”
“隻泛泛的教我了解了一些經書真意,並未深入學習。”
“本來是等我心性略微成熟,找到自己的路再教我治經,隻是……”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悲傷之意。
宋濂心中不禁生出憐憫之心,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而且對馬鈺長輩的教導方式,他也有些驚訝。
現在主流的教育方式,就是先背書。
字都還沒認全,就得先把經書背下來,等背熟了再回頭去學習經意。
正所謂,讀書百遍,其意自現。
馬鈺的長輩先教他認識世界,然後再去治經,可以說與現行理念截然相反。
不過宋濂倒是沒有批評的意思。
每一家都有自己教授子弟的方法,外人不了解其中道理,最好不要隨便發表意見。
可是……
“既然未治經,豈可對先賢真意妄加評判。”
馬鈺精神一振,終於要進入自己擅長的領域了。
麵上依然保持謙恭,說道:
“正因為我沒有深入研究,所以才能更公平的評價先賢之意。”
宋濂眉頭微皺,這個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但也讓他很是不滿,太無知狂妄了。
馬鈺自然能看出他的態度變化,不等他說話,就接著說道:
“我家中長輩曾經給我講過一個道理。”
“人就如那桑蠶,蠶食桑葉長大成蟲,然後吐絲把自己包裹在繭裏。”
“對於蠶來說,繭就是整個世界。”
“人通過學習得以成長,所學的知識就猶如那蠶絲,一點點將自己包裹。”
“最後我們隻能看到蠶繭內的一隅之地,不見外麵的廣闊宇宙。”
“我家長輩稱之為信息繭房。”
“這些繭房有些是自己織的,也有些是在別人幹涉下所織成。”
“隻有突破繭房,才能化繭成蝶,窺見宇宙之廣闊。”
“也正是因此,我家長輩才先讓我泛泛的認識世界。”
“這樣將來我治經時才不容易被經書之意所困,就算不小心掉進繭房內,也有更大機會破繭而出。”
“雖然現在我還未治經學識不深,卻也說明我未被蠶繭包裹。”
“故而能從更中立的角度,看待先賢之學。”
“不敢說就是正確的,但一定是最直觀的。”
宋濂再次露出錯愕的表情,知識信息繭房。
好獨特的理解,好高明的立意。
對於提出這個理論的人,也不禁肅然起敬。
隔壁馬皇後也同樣驚訝不已,而且她還馬上就想到了對朱標的教育問題。
作為君主,最重要的不是個人能力有多突出,而是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知道自己的國家是什麽情況,然後將問題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很顯然,馬鈺所言的教育方式,更加的適合朱標。
論道才剛開始,就有這麽大的收獲,讓她非常高興。
對接下來的討論,也充滿了期待。
宋濂聽到信息繭房理論,恨不得馬上與馬鈺展開討論。
不過想到自己的任務,隻能按捺住情緒,佯做嚴厲的道:
“狡辯,不解其意而妄加評判,實在狂妄。”
“老夫知你不服,那就考考你。”
“既然你說自己泛泛了解過先賢之意,那我問你。”
“何為恕?”
馬鈺心中反而對宋濂的品德更加佩服,對方表麵看很生氣,實則處處都留有餘地。
比如這個提問,如果他真的想打壓自己,完全可以從具體的章句入手。
自己沒有治過經肯定答不上來,到時候他就能狠狠的打擊乃至羞辱自己。
可是他沒有這麽做,隻是按照自己的情況,進行籠統的概念性提問。
而且‘恕’是論語裏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概念之一,書裏就有現成的答案。
隻要了解過論語的人,都能回答的上來。
這才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想到這裏,他心裏不由的生出敬意。
對待這次的考較,也更加的認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為恕。”
宋濂並不意外,繼續問道:“何為忠。”
這次馬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陷入了思索。
見此,宋濂不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忠恕’是孔子除了‘仁’之外最重要的思想。
先賢也早就給出了答案,朱熹將所有答案提煉總結成了一句話: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馬鈺連這個都不知道,可見他連泛泛了解都沒做到。
朱標也非常著急,這麽簡單的問題你都答不上來?
別搞啊好不好。
這不但關係著我以後還能不能學習管荀之學,還關係著我的麵子啊。
我天天在娘親麵前吹捧你,你要是連這都答不上來,我哪還有臉去見她啊。
馬鈺將兩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心下暗暗好笑。
他豈能不知道‘忠’是什麽意思。
很多人都認為,論語的‘忠’是忠誠,並聯想到愚忠。
事實上並非如此,論語裏的忠意義更大。
對所做的事情負責,是為忠。
對自己正在從事的工作負責,對自己手裏的任務負責,對自己的雇主負責,將事情做好。
這才是論語裏的忠。
用現代話來說,付出的勞動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就是忠。
可如果這麽回答,就顯得太過中規中矩了。
關鍵是,讓宋濂一直這麽問下去,很快就會露餡。
他要別出心裁,給出一個比較亮眼的答案,轉移宋濂的注意力。
裝作答不上來陷入苦思的樣子,不過是為了先抑後揚罷了。
眼見氛圍烘托的差不多了,他才抬起頭說道:
“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是為忠。”
聽到這個回答,宋濂和朱標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區別是,朱標沒想到他真的答不上來。
而宋濂則是驚喜,忍不住讚道:
“妙,妙啊。”
看向馬鈺的目光,也充滿了欣賞。
能給出屬於自己的解答,可見他確實了解了論語的真意。
關鍵是,這個回答立意很高。
如果這是科舉考試,僅僅是這個破題,他就願意給對方一個上上。
由此可見,說泛泛了解,完全是謙虛之言。
朱標先是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好像這個回答確實更精妙啊。
自己想要發達,就要把事情做好。
把事情做好,等同於是在幫助別人發達。
簡而言之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去做,最終實現雙方的共同發達。
這個立意,比做事認真負責更高。
不枉我這麽信任他,太好了。
如果不是場合不合適,他都想跳起來鼓掌叫好了。
馬鈺也長舒了口氣,忽悠住了,感謝上輩子那位老師。
這個破題方法自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上輩子他讀大學那會兒,有個學者受邀去學校上了一節公開課,他去旁聽了。
那位學者講的就是論語,他對忠的解釋就是‘己欲達而達人’。
當然了,這個破題方式,也不是他想到的。
而是他的老師,另一位對古典文學研究更深的大學者的解讀。
提起這個破題,那位學者與有榮焉,特意強調這是他老師的獨特理解。
不同於前人。
所以馬鈺才會記得那麽清楚。
不過,當時大家私下討論的時候,多是持譏諷態度。
我加班加點,給老板買別墅是吧?
狗屁己欲達而達人,就是奴性思想。
隻是大家都選擇性的忽略了,那位學者的前提是,大家互相為對方考慮。
沒有這個前提,忠就不存在了,也無需再遵守。
比如老板給你開三千塊的工資,還要求你加班加點,那他就是不‘忠’。
他不‘忠’你偷懶混日子才是正常的。
如果他都這樣了,你還搞‘忠’,那就不是忠而是愚蠢。
這才是那位學者的真正解釋。
事實上,孔孟一直都在強調,禮儀道德是相互的。
別人怎麽對待你,你就怎麽對待別人。
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
至於後來的愚忠思想,那是後來的儒家門徒,為了迎合統治者弄出來的玩意兒。
賴不到人孔孟頭上。
言歸正傳。
馬鈺將這個破題方向拿出來,果然起到了效果。
當然,他很清楚,這個破題能讓宋濂驚訝一下,已經很不容易了。
作為大儒,他什麽樣的解讀沒見過。
估計自己剛將這個破題說出來,他腦海裏已經有了全套的解讀。
想靠這樣的小聰明難倒他,是不可能的。
還得上殺手鐧。
就在他思考著,怎麽將話題,引導到自己的殺手鐧上去的時候。
宋濂再次開口道:“老夫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若答的上來,老夫就承認你有評論先賢的資格。”
馬鈺深吸口氣,說道:“希望不會讓潛溪先生失望。”
宋濂嚴肅的道:“何為仁。”
朱標大喜,仁可以說是孔子最核心的思想,曆朝曆代的解讀不知道有多少。
馬鈺隨便說一個都能通過。
宋師竟然提出這麽簡單的問題,莫不是有意放水?
隔壁的馬皇後也有同樣的想法,不過她想的更深。
大概率是信息繭房理論和關於忠的破題,讓宋濂非常滿意,所以才提了一個簡單的問題結束考核。
她本人對此倒也不反對。
前兩個回答,已經足以證明馬鈺是有真才實學的,沒必要再為難他了。
關鍵是,這三個問題並不是真正的論道,而是為了考察馬鈺有沒有和宋濂論道的資格。
隻有通過考核,宋濂才會正式討論‘孔孟為本,管荀為用’這個觀點。
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大戲開場。
馬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也一直在竭力避免和宋濂討論‘本用’問題。
就自己那點水平,完全是自取其辱。
所以他準備了好幾個殺手鐧,來轉移話題。
其中有一個,恰好是關於仁的。
所以聽到宋濂最後一個問題,他心中大喜。
麵上卻不動聲色,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華夏的文字經過數次演變,今天的文字書寫方式,與最初差異非常大。”
“這一點,想必潛溪先生當有所了解。”
宋濂不理解他為何要轉移話題,但還是點頭道:
“確實如此,隻是老夫對此並未研究過。”
馬鈺接著說道:“我家中有長輩專門研究古文字,他曾經獲得過幾尊三代時期遺留下來的銅器,上麵刻有銘文。”
“哦?”宋濂更加的不解,你和我說這個是啥意思?
朱標也暗暗著急,趕緊回答正題啊,東拉西扯什麽?
馬鈺接著說道:“那幾尊銅器上的銘文裏,多次出現了‘仁’字。”
宋濂更加疑惑,什麽意思?你要和我講仁字的寫法嗎?
馬鈺沒有在兜圈子,揭開了謎底:
“三代時期仁不是‘亻’加一個‘二’,而是由上身下心組成。”
朱標正一頭霧水,這有啥區別嗎?
卻見宋濂‘噌’的站起身,盯著馬鈺激動的問道:
“此事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