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姚廣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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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來到宋濂家門口,本想遞上拜帖,卻發現宋濂次子宋璲在門口迎接。
    馬鈺也不禁暗讚,宋濂還真是很講禮節啊。
    他的長子在老家,次子宋璲隨他在京中。
    可不要小瞧了這位宋二公子,別看年輕,憑借書法詩詞已然闖出了不小的名聲。
    在原本的世界,他被譽為明初第一書法家,明朝第一小篆大家。
    是一位標準的才子。
    可惜,被他侄子宋慎給坑死了。
    宋濂派他到門口迎接,足見對馬鈺的重視。
    兩人寒暄了兩句,就一起來正堂見到了宋濂。
    宋璲應該是有急事,將他帶到之後就離開了。
    宋濂解釋了一句:“這孩子沉迷書法近乎癡,馬公子多包涵。”
    馬鈺總感覺這話有點像是在炫耀,不過也能理解。
    誰家有個這麽優秀的孩子,不想拿出來顯擺一下的啊。
    他自然不會不識趣,就跟著誇了幾句。
    又寒暄了幾句之後,馬鈺率先開口,充滿歉意的道:
    “此來除了拜訪先生,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向您道歉。”
    宋濂好奇的道:“哦?”
    馬鈺說道:“關於仁字的寫法,其實上古時期有多種寫法。”
    “現行的‘二人’與我說的‘身心’皆為其中之一。”
    “之前多有隱瞞,還請先生恕罪。”
    宋濂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這件事情,此事我早已知曉。”
    “雖然老夫沒有研究過文字變遷,卻也知道秦始皇書同文之策。”
    “先秦時期天下四分五裂,很多文字每個國家都有各自的寫法,仁字有多種寫法也屬正常的。”
    “所以你說的‘身心’並不算錯。”
    “況且,文字的書寫方式並不重要,它所傳達的含義才是最重要的。”
    “先秦時期既然有‘身心’這種書寫方式,那就說明當時仁字有自我修養之意。”
    “這才是最終重要的。”
    “你能將此告知老夫,對老夫的幫助是非常大的。”
    “我唯有感激,哪敢有不滿之意。”
    馬鈺敬佩的道:“先生真乃君子也,在下羞愧、敬服。”
    宋濂謙虛的道:“你家長輩才是真正的君子啊,可惜無緣相見。”
    之後兩人以‘仁’字為契機,開始談論對儒學的理解。
    宋濂從‘仁’乃個人境界的角度,講述了自己對儒學,主要是論語的新理解。
    末了,宋濂又說道:“之前對夫子所言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始終有些無法理解。”
    “既然君子當克己複禮,又為何因為年齡而放縱自己呢?”
    “現在才算是明白此言深意。”
    “境界到了一言一行皆為仁,自然無需再恪守成規。”
    “一言一行皆為道,又怎麽會逾矩呢。”
    馬鈺自然隻有聽的份兒,心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就單純的學問來說,宋濂不愧是明初第一文人。
    當然,今天他過來可不是為了聽宋濂講課,也不是為了吹捧他。
    借著這個話茬,他故作恍然大悟道:
    “難怪不同的人問仁於孔子,他的回答都是不一樣的。”
    “難怪我家長輩曾經說過,一千個人眼裏就有一千個孔子。”
    宋濂眼睛一亮:“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孔子?此言大善也。”
    “孔子已達仁之境,我等庸人隻能窺其一斑。”
    “每個人看到的他,自然就是不同的。”
    “你家長輩能說出此言,可見已近仁矣。”
    眼見時機成熟,馬鈺裝作一副遲疑的樣子,說道:
    “可是我家長輩曾經說過,當今儒家與孔子漸行漸遠矣。”
    宋濂愣了一下,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為何?”
    馬鈺想了想,說道:“孔子的學問乃為己之學,他提出的種種道德標準,是用來約束自己的。”
    “自己做好了,然後身體力行的去影響其他人。”
    “可是現在的儒家,卻慣於拿孔子的思想要求別人指責別人。”
    “自己三妻四妾家財萬貫,卻指責百姓貪婪不貞潔。”
    “對此我家長輩用八個字來形容,嚴於律人,寬以待己。”
    宋濂臉色更加嚴肅:“天下儒生眾多,難免會有些害群之馬。”
    “然大多數人都能做到謹守本心……你家長輩有些以偏概全了。”
    馬鈺故作疑惑的道:“可是當今儒生慣用孔孟思想要求他人,也是事實啊。”
    宋濂解釋道:“儒家秉聖人之道教化眾生,既然是教化,自然就要有標準。”
    “孔孟二位聖人的思想就是標準。”
    “你不也說過,孔孟為本嗎。”
    馬鈺點點頭,接著又說道:
    “論語是教導世人成為君子的書籍,是孔子留給我們的工具。”
    “可是現在的儒家,卻把工具當做唯一真理,要求世人一言一行必須符合其意。”
    “豈不是離道越來越遠了?”
    聞聽此言宋濂臉色大變,說論語是工具,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他卻又不能發作。
    因為馬鈺的用詞很嚴謹,孔子留給後人的工具。
    誰敢說不是?
    再加上方才他們一直在討論,仁是一種內心境界。
    那麽書籍自然就是通往那個境界的道路。
    如果他因此批判馬鈺,那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到了這會兒他終於明白,自己不知不覺又掉進了馬鈺的話術陷阱。
    關鍵他依然不明白,馬鈺到底要說什麽。
    不過話題到了這一步,也無需再東拉西扯,他直接問道:
    “那你以為該如何?”
    馬鈺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道:
    “先生可知,很多文人雅士喜梅樹、鬆柏,為了方便觀賞把玩,會將樹栽種在花盆裏置於室內。”
    宋濂馬上警覺起來,雖然才交流了兩次,但他對馬鈺的話術已經有所了解。
    一旦馬鈺開始講看似無關的事情,必定是要放大招了。
    馬鈺沒有在意他的表情變化,自顧自說道:
    “自然不是所有的樹都值得收藏,就以梅樹為例。”
    “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
    “可是天然生長的梅樹,又哪有那麽多符合要求的。”
    “於是就有了養梅人,他們按照文人雅士的要求,對梅樹進行改造。”
    “大致的方法就是,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
    “如此方能貨以重金。”
    說到這裏,馬鈺目光盯著宋濂,問道:
    “宋先生以為此法如何?”
    宋濂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臉色也變得鐵青:
    “荒謬,吾輩讀書人以聖人之道教化眾生,豈容爾等汙蔑……”
    馬鈺隻是靜靜的看著他,心裏卻無比的失望。
    雖然早就知道想說服宋濂很難,可在他的想象裏。
    宋濂這等通達的大儒,就算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也會用道理說服自己。
    為了這次會麵,自己準備了多套說辭,就為了嚐試能說服他。
    就算最後無法說服宋濂,那也是道不同,互相保留個體麵。
    怎麽都沒想到,宋濂直接進入了歇斯底裏的狀態。
    根本就沒有交流的意思,直接以大義壓人。
    是了,是我太天真了。
    宋濂是文壇第一人,當今第一大儒。
    儒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會沒有責任?
    自己還是被《送東陽馬生序》影響太深,先入為主的認為他乃通達之人,不同於古板守舊的腐儒。
    殊不知,恐怕他就是這套體係最堅定的維護者。
    自己想要改革,不能靠這些老學究,他們的思想已經固化。
    隻能靠年輕人。
    既如此,也就沒必要再多說什麽了。
    想通這些之後,馬鈺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起身朝情緒失控的宋濂拱拱手道:
    “想必先生也無心在與晚輩交談,晚輩就不多留了。”
    “先行告辭,不敬之處還望海涵。”
    說完也不在理會他的話,毫不猶豫的轉頭離去。
    等出了大門走出老遠,他回頭看了一眼門頭上紅色的‘宋府’二字,忽然笑了起來。
    雖然遊說宋濂失敗,但卻有了別的收獲。
    此行相當於是祛魅了,也打消了自己想走捷徑的僥幸心理。
    以後就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往前走吧。
    不過話雖如此,馬鈺確實也很發愁。
    在這個年代徹底推翻儒家是不可能的。
    別看朱元璋很不待見儒家,但並不是對儒家思想有什麽意見,而是對儒生的不順從感到不滿。
    這一點前世就已經證明了,最後他還是會選擇儒家治國。
    馬鈺要是敢提出徹底拋棄儒家,他第一個不同意。
    既然沒辦法拋棄,那就隻能改造。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能完成這個重任。
    畢竟打嘴炮他擅長,真動手去幹,差的太遠了。
    所以得需要一個合作者才行。
    今天宋濂用實際行動證明,老家夥們是指望不上的,那就隻能從年輕人著手。
    自己培養是一方麵,最好能找已經學有所成的年輕人,這樣能節省不少時間。
    雙管齊下,效率更高。
    可是已經學有所成的人,就意味著有了師長,這種人也同樣不好說服啊。
    比如方孝孺,年齡倒是挺合適的。
    但他是宋濂的弟子,宋濂一句欺師滅祖,就能讓他的努力都白費。
    更何況方孝孺都能提出要搞井田製,可見也是讀書讀傻了的那種,想說服他太難了。
    解縉?不知道這會兒出生沒有。
    而且他也不是什麽完人,年輕的時候恃才傲物。
    後來當了高官,也是結黨的一把好手。
    永樂二年他當主考官,結果那一屆科舉前七名全是吉安人。
    是的,你沒聽錯。
    前七名全是一個地方出來的。
    而解縉正好也是吉安人,你說巧不巧。
    也就是朱老四要臉,還能容忍他幾年,然後才找了個別的借口將他弄死。
    換成朱元璋,當場就能把他九族送走。
    他所熟知的別的年輕人文人,要麽有各自的缺點,要麽就有顧慮不太可能和他合作。
    想來想去,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
    哎,上哪找個學問深厚,又不迷信儒家權威,還能無視社會帶來的壓力的人啊。
    難道隻能自己培養?
    就在他苦惱的時候,吳卓的聲音響起:
    “公子,娘娘召您入宮。”
    馬鈺並不覺得意外,收起雜亂的心思,道:
    “是你啊,被調到姑姑身邊了?”
    吳卓欣喜的道:“就前不久,奴婢被調去伺候娘娘。”
    說到這裏,他感激的道:“多謝公子提拔。”
    以前在朱元璋身邊,他就是個最底層跑腿的。
    去了馬皇後身邊,他被提拔升職還有了品級,可是實打實的身份躍遷。
    他自然知道自己為何會被提拔,所以對馬鈺非常感激。
    馬鈺連忙道:“這話可不要亂說,是陛下器重,娘娘提攜。”
    “現在你身份不一般了,無數雙眼睛盯著,說話可得小心。”
    吳卓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您看我這張嘴,淨給您惹禍。”
    馬鈺正色道:“記住我的話,與人為善,與己為善。”
    “以前你受過委屈,嚐過被人欺淩的痛苦,就不要把這種痛苦施加給別人。”
    “自己淋過雨,如果力所能及,就為別人撐把傘。”
    吳卓恭敬的道:“謝公子教誨,您且瞧著吧,我吳卓絕不做那惡人。”
    之後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向皇宮走去。
    對於馬皇後派人找自己入宮的事情,馬鈺一點都不奇怪。
    估計自己剛進宋府大門,吳卓就在半道等著自己了。
    其目的就是為了第一時間了解事情詳情。
    不過等會兒該怎麽和馬皇後解釋,還需要斟酌。
    畢竟這事兒說起來其實挺複雜的。
    剛才去見宋濂,他並沒有說出真實目的。
    雖然對宋濂有種先入為主的好感,可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輕易就說出來呢。
    所以馬鈺隻是簡單的試探了一下,察覺到情況不對就果斷離開了。
    也幸好他留了個心眼,否則這會兒就真不好收場了。
    一路來到坤寧宮,剛走到門口,就看到朱棣和徐妙雲並肩往外走。
    朱棣這次倒沒害羞,主動上前打招呼。
    徐妙雲也是落落大方,沒有一點怯場。
    不過也正常,倆小孩可能他們自己都沒那方麵的意識。
    馬鈺和他們打過招呼,目送兩人走遠,心下莞爾。
    這小兩口,難怪感情這麽好……
    不對,朱老四?
    就在這時,一道靈光閃過,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裏。
    姚廣孝。
    我怎麽把他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