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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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安應了聲,心裏知道很可能又是白跑。
上個月有人說在儋州見過,結果是個漁家女,旁人不過是湊個熱鬧,覺得年歲相像就順口一說,誰知道老爺真就趕了過去。
再往前還有人賭咒發誓說小姐去了黎峒,最後證明是看不慣老爺的人打聽到了這件事,故意搗亂。
這次甚至隻憑一件小小姐離家時衣服顏色……
海安不太看好這消息的真實性,但海安也並不想詛咒小小姐,隻好努力往好了想。
萬一,他是說萬一,小小姐搭船去了廣州府呢?
屋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
“大人,您真的該睡了。”
張首輔的府上當然不缺燈燭,但一直看書寫字依舊讓殷靈毓兩眼發花,隻好放下筆一下一下揉著眉心,又做了幾套眼保健操。
張居正仍舊埋頭在折子間,應了一聲,但硬生生又拖了小半個時辰,把那一摞剩下的也全批複完,才肯去休息。
殷靈毓把寫完的黃河汛期信息等整理好的條目統統拿硯台一壓,跳下椅子也回自己的院子,下人給打著燈籠,好能看清楚些道路。
秋風漸起。
稅收還未忙完,更糟糕的消息傳來。
黃河在徐州,邳州一帶決口。
徐州至邳州三百裏河道潰堤,漕運咽喉呂梁洪段出現管湧,下遊七縣,盡成澤國。
渾濁的洪水裹挾著斷木碎石衝垮堤岸,轉眼間便吞沒了沿岸數十個村落,低窪處的百姓尚在睡夢中,就被洶湧的洪水連人帶屋卷走,僥幸逃上高地的災民眼睜睜看著田裏的莊稼,圈裏的牲口全泡在了黃湯裏。
官道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挑擔的,推車的,背著老人的,抱著孩子的,個個麵色灰敗。
有人走著走著就栽倒在泥漿裏,再也沒能爬起來。
餓極了的災民開始刨樹皮挖草根,更有膽大的冒險返回被淹的村裏,從泡脹的房梁上扯下布袋裏泡到發黴的糧食當口糧。
更糟的是下遊淮安府也開始漫堤,逃過第一波洪水的災民不得不繼續往南遷徙,官道兩旁的野菜早已被薅了個幹淨,還能入口的樹皮也一點點被剝得精光。
消息傳入京城時,時任河道總督的潘季馴已經開始了救災,可他也並沒有那麽大的權力,能量,物資,正向朝廷連連求援。
他本就在主持大規模的治河工程,提出“築堤束水,以水攻沙”的策略,通過加固堤防,疏通河道來治理黃河,隻是還沒來得及實施,黃河已經給了中原大地重重的一擊。
黃河泛濫導致蘇北魯南等地農田被淹,百姓流離失所,饑荒頻發,對賦稅和民生造成極大壓力,治河,也就成為了曆朝曆代的朝廷重要的政務之一。
但治河需要的錢糧不知凡幾,於是總有人心懷僥幸,反正,被淹的並不是他們。
內閣值房,張居正召來戶部工部之人,將去年核驗的河工賬冊與太倉出納黃冊攤在桌子上,一把把算盤就在燈火下連夜打了起來。
兵部連夜發出八百裏加急,驛卒背負令旗馳往山東,南直隸各衛所,調集官兵協助封堵決口,漕運衙門接到內閣鈞令,停運所有北上糧船,改道運送葦席,麻袋等防汛物資。
潘季馴的奏疏被朱批“悉從所請”發回,隨行的還有二十名工部主事,帶著蓋有戶部銅印的空白勘合,可隨時征調沿河州縣庫銀。
朝廷運轉不休,張居正也幾乎不休。
然而殷靈毓沒時間監督,督促了。
她匆匆與張居正告別,帶著張居正硬塞給她的一些家丁護衛,還有藥材和糧食,奔向災區。
大災之後常伴隨疫病,明代中後期又是瘟疫多發期。
事實也的確如此。
少糧,少藥,水裏飄著的屍體漸漸發脹發臭,可活著的人,連掩埋的力氣都沒有。
徐州城裏的官府粥棚前排起長隊,端著破碗的手一隻隻瘦得能看見骨頭,衙役的木棍不時砸在往前擠的災民身上,可挨打的人連躲都不躲,眼裏隻有那散發著清香的,摻雜著米糠卻也算不太清湯寡水的粥。
排在隊尾的老漢突然栽進泥水裏,周圍人麻木地跨過去,直到發粥的衙役發現隊伍不動了,才罵罵咧咧過來踢了兩腳。
他刀鞘上沾著的血已經發黑,衙役在街道上喝令著百姓去抬屍,好統計死亡人數,屍體全都抬到一起堆著,用草席蓋住,上遊漂來的死畜也堆在一起,泡得發綠的肚皮上停滿蒼蠅,全部都等著騰出時間一起被帶去焚燒。
殷靈毓是騎著馬的,護衛不放心,一定要帶著她,裝著藥材的車跟不上,但殷靈毓拿了些最可能用上的分成幾個包袱,由幾人分著背上,算作先頭部隊,提前趕到了徐州。
知州衙門裏,郎中們已經被聚集到了一處,班頭正氣的大聲訓斥手下。
“怎麽會買不到石灰?藥材沒有就算了,石灰也全沒了?!”
“石灰又不是人參,哪兒不能囤個幾百斤?查!給老子挨家鋪子查!”
衙役縮著脖子:“班頭,真不是藥鋪不賣……是,是周員外家前日包了城裏所有石灰窯,說是要修祖墳……”
班頭臉色鐵青,咬牙冷笑:“好啊,他周家祖墳比活人還金貴?去,帶人把他家石灰全征了!”
衙役咽了口唾沫:“可周員外和府尊大人……”
班頭瞪向衙役,衙役最終還是閉嘴了。
郎中們倒是鬆了口氣。
沒有石灰,如何防疫?
殷靈毓被護衛帶著進來,眾人也抬起頭,還以為是哪家的孩子來胡鬧,殷靈毓搶先一步開口:“我帶了藥材來。”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眼中閃過驚喜。
其中那領頭的郎中連忙上前,拱手道:“多謝姑娘仗義相助,隻是不知姑娘所帶藥材能否解當下疫病之困?”
“都是防疫的,連翹和黃連最多。”
那老大夫喜的連說三個好字,當即就要配藥材,無他,他的大兒子已經開始起熱了,不管是不是疫病,他都是極其需要這些藥材的人。
奈何他手上,無藥可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