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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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人!留人!一個都別想跑!
工匠們跟殷靈毓一起一點點手搓出這樣一台會動的龐然大物,本就震撼而自豪,而再有升官發財這一遭,一個個喜不自勝,紛紛跪地謝恩。
看著眼前的已經超出認知範圍的蒸汽機,不少人齊齊咽了口口水。
這台機器對於所有人而言,是機遇,也是挑戰。
太過長遠的隱晦變革他們還暫且展望不到,但現下的安排卻需要他們去規劃。
務實派第一反應就是考慮如何應用下去:“此物若推廣,天下工匠恐失業者眾,需早定安撫之策。”
“為何要放?可先用於官辦作坊,推廣那是以後之事,此機如此功效,決不能空放著!”
“不能放著?下官倒要問問,若民間匠戶因此失業,釀成民變,在座諸位,誰去平亂?”
“織機換成新式的時候怎麽沒見您擔心織婦餓死?!”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果然是事情還不夠多,張居正往後瞥了一眼,暗下決心。
這麽有精力,自己回去就研究研究,看看手上還有什麽事能放給他們的。
最終李玉娥敲定道:“即日起,蒸汽機由工部直轄,各衙門需用者,具本呈報,擅自仿造者以謀逆論處!”
眾人才不甘不願的暫時閉上了嘴。
在殷靈毓和李玉娥,張居正等人的示意下,水師也跟著申報了蒸汽機,開始艱難造可遠渡重洋的蒸汽輪船。
帆啊槳啊他們熟,這個真沒見過啊!看著圖紙都得再反複確定好幾遍,咱就是說,朝廷真的不能把殷國師派過來嗎?
潘季馴差點兒沒從治河前線殺回來,連上了好幾道折子,也是申請要蒸汽機來裝到挖泥船上的,還有工部,工部近水樓台先得月,第一個申報項目。
用蒸汽機來鍛鐵有多省力多快,他們也都見到了,怎麽可能不留上一台自用呢?
在蜂窩煤上,因為天然的地理氣候,南方商賈未曾賺到太多,但一知道要開海他們恨不得敲鑼打鼓的慶賀。
終於熬到頭了!
當然也還是有人拿什麽“祖製”啊一類的念叨,可惜隆慶開關在前,蒸汽輪船在後,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在遠洋貿易上,大明將會有多麽巨大的優勢。
再加上有殷靈毓在,早早知曉了海外同樣有不少好東西,還有狼子野心之輩,那不先下手,先收割海外的金銀珠寶,等著幹什麽呢?
等對麵接著賣大煙啊?!
他們是虛偽是貪婪是吸血是投機。
但不是蠢。
張居正坐在書房裏拎著張四維遞上來的,晉商拚命諂媚的那封投誠信,看完隻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默默遞給殷靈毓。
殷靈毓到底是經過現代網絡衝擊,也不是沒見過更創飛人的東西,淡定看完,評價道:“文筆不錯。”
如果內容不是“君之新政如日月昭昭而照見我等草民賤軀,恨不能俯仰明公官威而早心神搖動惴惴牽掛”什麽的,隻留下他們的誠意,就更好了。
她和張居正,還有朝廷,需要的也隻是實際的好處而已。
張居正的改革為何艱難曲折?為何遭人唾罵?
因為本質上他是在從士紳口袋裏搶錢。
作為封建地主階級,士紳們天然抗拒任何損害其特權的改革,但他們的貪婪本性使其無法拒絕更大的利益誘惑。
他們通過科舉,聯姻形成利益集團,對抗皇權與相權,形成實際掌控地方經濟的集團,抵製清丈田畝,壟斷上升通道,操控經濟市場。
想要從他們口中奪回利益,他們怎麽會不信信狂吠呢?
殷靈毓也因此選擇了現在這條路。
動了你們的利益,可作為交換,卻有更大的利益擺在眼前呢?
譬如新式紡織機,麵對效率驟然提高的,能讓自己賺的盆滿缽滿的技術,士紳們能忍住不去嚐嚐嗎?
而一旦嚐到技術紅利,他們自己就會自發開始排擠,鎮壓反對者。
讓他們互鬥而依賴朝廷仲裁,將新法受益者轉化為新政穩固支持力量,當反對改革就等於損害自身財產時,最保守的士紳也會變成改革派。
在不去造反的前提下,這是最好的辦法和選擇,雖然仍舊需要與士紳的妥協,但有了蒸汽機,工業革命就必然到來。
到那時,時代的變革不是一個群體的負隅頑抗就能阻攔的,技術擴散是不可逆的。
殷靈毓抬手將那封信放回桌子上。
張居正雖然隻能模糊意識到,蒸汽機會帶來不小的衝擊,但對於殷靈毓有意無意的和他互補,卻能十分清楚的感覺出來。
包括有時候在朝上,殷靈毓的尖銳。
為什麽他一伸手,她就停?
張居正心知肚明。
不過是有意在給他分擔壓力罷了。
張居正是推行新政主要負責人,自然深知要動那些士紳的利益有多難,他們盤根錯節,把持地方,稍有不慎就會引發反彈。
殷靈毓的做法很巧妙,她不直接與士紳對抗,而是用那些蒸汽機,紡織機之類的新奇物事,給他們畫了張更大的餅,那些原本對新政陽奉陰違的商人,現在為了更大的利益,反倒主動配合起清丈田畝來。
他負責用考成法整肅吏治,殷靈毓就用技術之利分化士紳,那些人要麽被利益誘惑倒向他,要麽被其他人排擠邊緣化。
這樣的做法是在與虎謀皮,張居正很清楚這一點,那些士紳今日能為利而來,明日就能為更大的利而反。
但眼下,至少在殷靈毓的協助下,新政推行確實順利了許多,百姓也確實好過了一些。
甚至她還連帶著讓自己的名聲和身體都好了不少。
張居正將那封信扔到一旁,笑言要告知太後,一起狠狠敲上他們一筆,爭取將北方的軍餉包出去,隨後低頭磨墨,將自己的疑問隨著那墨條與硯台接觸的那端一起消磨。
不論為什麽,但她選擇的是他,真切在受益的也是他,對他張居正來說,她既非尋常的政壇盟友,也非需要提防的野心之輩,而是案邊一盞燈。
明亮,純粹,照見前路,驅散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