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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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生都在打磨,爭奪,緊握名為“皇權”的這把刀,認為擁有了它就擁有了一切。
    而殷靈毓卻告訴他,刀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用這把刀去做什麽。
    而他,似乎從未想過用這把刀去真正地“雕刻”出一個更好的天下。
    他隻是沉迷於持有這把刀的感覺。
    康熙會不會理解,殷靈毓並不知曉,她其實隻是來接手他的。
    畢竟換誰處置都不太合適。
    所以才有了這一場對話。
    “那你會怎麽處置朕?”
    半晌,康熙又道。
    殷靈毓攤手,一本正經:“按理來說,應該是公審判決,勞動改造,思想教育,但是您這也算高齡老人了,所以本著人道主義精神,應該會酌情減輕一些。”
    康熙一哽。
    荒謬而可笑的感覺重新衝散了心頭的悲涼。
    這麽說他之前還不服老呢,現在反而應該慶幸自己年紀大了?
    “那朕的皇子皇孫,愛新覺羅的宗室勳貴呢?你待如何?”
    “都一樣,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販夫走卒,隻要作惡多端,都將在公審台上得到應有的判決,該勞改的勞改,該償命的償命。”
    康熙自然還是很難理解她,但又覺得她不會騙自己,隻是她的意思,是完全將滿人與愛新覺羅一脈放到了和普通人一樣的待遇裏,於是不解道:“為何不趕盡殺絕?曆朝曆代,更迭之時,永絕後患才是常理。”
    他們自己就是這麽做的,消除一切舊王朝的印記,尤其是血統上的印記,以確保新朝的穩定。
    殷靈毓頷首:“的確,對敵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趕盡殺絕。”
    “因為這承認了對方擁有威脅到你的力量,承認了你與對方不死不休的對立關係。”
    康熙被嚇的心裏一突突,生怕自己這一問再一下子坑了自家人的性命,就聽殷靈毓又道。
    “但滿人不是敵人。”
    “匈奴,突厥,蒙古,女真……千百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諸多民族,征伐,融合,再征伐,再融合。”
    “無論來時是帶著刀劍還是牧歌,最終都成為了華夏民族的一部分,為這片土地增添了新的血液與色彩。”
    殷靈毓垂眸輕歎道:“清朝,亦是中原王朝更迭序列中的一環,是華夏曆史的一個篇章,有它的功,也有它的過。”
    “如今,這個篇章翻過去了。”
    “所以,隻要是願意遵守新的法律,用自己的勞動去創造價值的人,那麽就不是敵人,而是需要被教育和接納的同胞,法律的審判隻針對罪行,而非血脈。”
    “無罪的滿人,他們將和漢人,蒙古人,索倫人一樣,是華夏的一員。”
    康熙坐在殷靈毓對麵,已經有些呆滯了。
    他還是不明白,這些字他都能聽清,可這些話組合到一起,就讓他開始聽不明白,且感到寒意和不安。
    但他能隱約感受到,殷靈毓所追求的,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
    一種……超越了一家一姓,一族一王朝的,更大的存在。
    殷靈毓看著康熙臉上交織的困惑,驚懼與茫然,並未再多做解釋。
    理念的鴻溝並非一朝一夕可以跨越,尤其是對於一位行至生命盡頭,思想已徹底固化的帝王。
    殷願聽煩了康熙的絮絮叨叨,蹭了蹭殷靈毓的臉頰,殷靈毓抬起手摸摸它以示安撫,又看向康熙。
    “退位詔書寫好後,請陛下公告天下,大清皇帝愛新覺羅·玄燁,自願退位,並承認華夏政權為新政權。”
    這是為了以最小的代價完成法理上的過渡,避免無謂的紛爭。
    能保留名義上的“自願退位”,而非“兵敗被擒”,“廢黜”,確實已是仁慈,康熙無話可說,於是點點頭。
    殿外風雪依舊。
    殷靈毓起身告辭,隻留康熙等待屬於他的審判。
    殿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蹭過來,顫聲道:“萬歲爺……”
    康熙抬起手,無力地揮了揮,打斷了他。
    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見了。
    他沒有被打為桀紂,沒有被秘密處死,沒有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牢獄。
    但他反而更迷茫和悲涼。
    康熙五十五年四月末。
    京城落入華夏手中。
    康熙枯坐半日,最終提筆,親自書寫了退位詔書。
    詔書中言及“氣數已盡”,“民心離散”,承認華夏政權乃“天命所歸”,並令天下臣民“毋得滋擾”,“各安生業”。
    這份詔書,是他能為愛新覺羅家族和大清舊臣爭取到的最後一絲體麵。
    他知道殷靈毓不在乎形式,但他在乎,這關乎他最後的尊嚴。
    彼時殷靈毓正忙著放人。
    胤礽得知京城陷落之初,帶著扭曲的快意哭著笑著,隨後又歸於隱隱的疼痛和空洞的,虛無的平靜。
    不管怎麽樣,終於要結束了。
    胤礽想得很清楚,一個前朝廢太子,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但沒關係,那隻會是解脫。
    可他等來的不是解脫,是華夏的起義軍放出了他。
    他被一個颯爽的女子引著,踉蹌地走出那座囚禁了他無數個日夜的宮殿。
    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寒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長期的幽禁讓他對外界極度不適應,感到一陣陣的眩暈和恐慌。
    胤礽挺直脊背,沉默著跟上前方的那個女子。
    她說,她們的首領要見他。
    見他?
    他還有什麽價值?
    胤礽想開口詢問關於殷靈毓的事情,但剛要開口又停滯。
    她……剛才說她叫什麽來著?
    “萬謙!”
    袁虎身後跟著胤禔,叫了萬謙一聲,快步匯合:“走啊,這人也是首領點名要的?”
    萬謙點點頭。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久被圈禁的狼狽落魄。
    帶著兔死狐悲的淒涼,同病相憐的慰藉,不約而同的,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針對同一個人的快意。
    聽到被圈禁的大哥二哥都被帶到了殷靈毓臨時圈出辦公的武英殿,胤禛想到胤祥,實在坐不住了,一咬牙,頂著未知的前路自投羅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