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外的風沙如萬千細針，順著甲胄縫隙鑽進崔正英的衣領。三匹青驄馬踏碎沙丘時，駝鈴聲忽然詭異地斷裂，商隊旌幡上的猩紅狼頭紋被風撕成碎布，像極了三年前西域妖僧血戰時飛濺的袍角。崔正英剛要勒馬，坐騎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嘶鳴，前蹄直立時鬃毛間滲出的冷汗竟在滾燙的沙地上灼出白煙——二十步外的沙丘陰麵，橫七豎八躺著十二具商隊屍體，他們的皮膚緊貼著嶙峋的胸骨，像是被抽幹了所有血肉，唯有眼窩深處泛著幽藍磷光，宛如被人剜去了影子的空殼。
    一、失影的鎮子
    隱沙鎮的土城牆被暗紫色沙藤裹成猙獰的怪物，那些藤蔓足有嬰兒手腕粗，葉片表麵布滿細密的絨毛，每片葉子轉動時都發出細碎的啜飲聲，仿佛在吞噬陽光。陽中抱著半卷《山海經》貼在牆角，忽然覺得褲腳一涼，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從腳尖開始透明，淡金色的沙粒竟透過半透明的腳踝影子滾落，像極了西域壁畫裏被魔鬼偷走靈魂的亡者。“師父！這沙子在吃人的影子！”少年的聲音帶著顫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殘卷上“影煞”二字的朱砂批注。
    陰寬的降魔杵“當啷”砸在沙地上，銅環震動聲驚起幾片沙藤葉子。這位膀大腰圓的漢子此刻正對著自己的影子跺腳，牛皮靴底碾過處，影子突然如活物般扭曲蜷縮，邊緣竟伸出三根青紫色的指狀陰影，在他小腿上留下三道滲血的抓痕。“奶奶的！”陰寬罵罵咧咧地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傷口，卻發現血跡滴在沙地上時，竟被迅速吸收，留下比周圍更深的陰影。
    更夫的梆子聲從鎮中央傳來，“當——當——”的聲響帶著說不出的沙啞，仿佛木棒敲在空陶罐上。崔正英貼著牆根前行，掌心能感覺到土牆上沙藤傳來的細微震顫，忽然瞥見窗紙上貼著的人像剪紙——泛黃的宣紙上繪著鎮民的麵容，卻獨獨缺了人影部分，留白處用紅筆歪扭地畫著漩渦，像是無數隻吞噬影子的嘴。井台邊的老嫗正對著空水桶絮絮低語，襦裙下擺沾滿沙粒，當她轉身時，陽中猛地捂住嘴——老人背後本該投下影子的地方，隻有一片模糊的暗區，像是被人用墨汁潑掉的光陰。
    二、噬影繭·雙生咒
    子夜的沙泉突然發出沸油般的“滋滋”聲，陰寬剛掀開井蓋，井底便噴出丈高的沙柱，細沙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每粒沙子上都映著鎮民們奔跑的剪影，如同千萬個被困在沙粒中的魂靈在呼救。陽中眼尖，發現沙柱中飄著幾片半透明的蝶翼，薄如蟬翼的翅脈間刻著密密麻麻的“妒”字，每道筆畫都透著暗紅，分明是用血咒刻就。“是雙生咒！”少年突然想起殘卷中記載的禁術，“有人剝離自己的影子，用他人的影子喂養！”
    影煞顯形的瞬間，整座鎮子陷入墨色牢籠。那東西像團流動的瀝青，表麵翻湧著無數殘缺的影子——有孩童追逐蝴蝶的半片影子，有婦人洗衣時被截斷的臂影，最中央蜷縮著個巨大的人形黑影，七竅處不斷溢出細小的影子碎片，每片碎片都發出微弱的哭號。崔正英的青鋒劍劈入黑影，卻如斬入泥潭，劍刃上的裂紋突然泛起微光，竟引得影煞發出玻璃碎裂般的尖嘯。“劍上有鏡淵鎮的光陰蝶靈氣！”陽中突然想起在鏡淵鎮破陣時，劍刃曾沾染過光陰蝶的鱗粉，而影煞最懼完整的時光印記。
    三、燃影·照骨燈
    陰寬突然從行囊裏掏出個八角青銅鏡，鏡麵刻著西域梵文，正是三個月前從妖僧手中繳獲的“照骨鏡”。他將鏡子拋向影煞，鏡麵突然爆發出刺目銀光，映出鎮西頭土窯內的景象：一具風幹的女屍盤坐於枯骨堆中，身上的陶土長裙早已碎裂，胸前抱著半麵銅鏡，鏡麵卡在她心口位置，裏麵卡著片殘缺的影子——那影子的輪廓與老嫗口中“五十年前突然消失的陶姑娘”分毫不差。
    “沙泉底下有火精！”崔正英突然想起鎮口石碑上的殘文，當年建鎮者正是靠沙泉之火驅散沙暴。陽中立刻掏出琉璃淨瓶，瓶中天山雪水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咬牙將整瓶雪水倒入沙泉，陰寬的降魔杵同時攪動水麵，滾燙的沙泉突然沸騰，水麵竟燃起幽藍的火焰，那火焰不向上升騰，反而順著沙粒組成的黑影蔓延。當火焰燒到土窯的銅鏡時，陶女的影子終於從鏡中掙脫，她望著自己殘缺的下半身，眼中恨意漸漸化作淚水：“我以為隻要吞掉別人的影子，就能補上自己的缺……原來影子碎了，心也就空了……”
    四、破繭·雙生歸
    第一縷陽光刺破沙丘時，漫天沙粒如暴雨般落下，露出底下蜷縮的鎮民。他們顫抖著撫摸自己的雙腿，當看見完整的影子重新趴在沙地上時，有人放聲大哭，有人跪地親吻沙粒。陶女的影子化作點點熒光融入沙泉，泉眼處突然湧出清澈的活水，幹涸十年的沙藤竟在瞬間抽出新芽，雪白的“還影花”順著藤蔓綻放，每片花瓣上都流轉著細碎的光影，像是無數個被歸還的記憶碎片。
    崔正英撿起土窯中破碎的銅鏡，背麵“影隨形，形護影”六字雖已斑駁，卻仍能看出刻字時的用力。他將碎片埋入沙泉旁，指尖觸到一片幹燥的陶片，上麵刻著半朵未完成的並蒂蓮——那是陶女當年未送出的定情信物。陰寬摸著照骨鏡上新增的裂痕傻笑：“下次再遇著這種吞影子的妖怪，老子先用鏡子照出它的老底，再拿火精燒成灰！”陽中卻坐在沙丘上，用炭筆在殘卷上疾書：“影煞者，妒念所化也。人患影之缺，不知心之滿……”
    暮色浸染玉門關時，三人在烽火台歇腳。陽中忽然指著關內方向驚呼，隻見長安城方向騰起大片金紅色霞光，那霞光中隱隱有龍形紋路翻湧，卻又帶著妖異的紫黑。崔正英按住劍柄，裂紋處的星芒微光更盛，仿佛在呼應遠處的天地異象。青驄馬的蹄印漸漸被風沙掩埋，三朵還影花從蹄窩中鑽出，雪白的花瓣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如同三個小小的守護靈，目送著三位俠客走向下一場未知的惡戰。
    隱沙鎮的百姓們不知道，當他們在晨光中第一次看見自己完整的影子時，那三個遠去的背影早已將“人心無妒，影自長隨”的道理，刻進了每一粒被火精淨化的細沙裏。而崔正英知道，隻要人間還有人困於執念的沙丘，他們的劍，就會繼續劈開黑暗，讓影子重新追上光明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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