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臙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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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介怕冒充的事露餡,不敢再硬來,隻央求約定下次見麵。胭脂說等他明媒正娶那天。宿介嫌太久,又苦苦哀求。胭脂被纏得煩了,就說等病好了再說。宿介非要拿個信物,胭脂不肯給,他卻趁亂抓住她的腳,脫下一隻繡鞋揣兜裏跑了。胭脂在後麵喊他回來:“我都把終身許給你了,還有啥舍不得的?就怕事情辦不成反惹一身騷。現在貼身的鞋子落你手裏了,料想也要不回來。你要是負心,我隻有一死!”
    宿介跑出胭脂家,又溜回王氏屋裏過夜。躺在床上,他心裏還惦記著那隻繡鞋,伸手往衣兜裏一摸,竟然不見了!趕緊爬起來點上燈,抖摟衣服到處找。王氏問他咋了,他不吭聲。宿介懷疑是王氏藏起來了,王氏故意逗他裝糊塗。宿介瞞不住,就把冒充鄂生找胭脂的事說了。說完,他打著手電筒在門外找了個遍,還是沒找到。懊惱地回屋睡覺,心裏僥幸想:“深更半夜的沒人看見,說不定掉路上了。”第二天一早起來找,還是影都沒有。
    原來啊,巷子裏有個叫毛大的光棍,整天遊手好閑。以前調戲王氏沒成功,知道宿介和王氏有私情,就想抓個現行要挾他們。那天夜裏,毛大路過王氏家門口,發現門沒插,就悄悄溜進去。剛走到窗下,腳下踩著個軟乎乎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布包著的女鞋。他趴在窗根下一聽,宿介正把騙胭脂的事全抖摟了出來。毛大可樂壞了,捏著繡鞋偷偷溜了出去。
    過了幾天,毛大揣著繡鞋翻牆進了卞家。他不熟地形,摸黑走錯了門,竟然闖進了胭脂她爹卞老頭的屋子。
    卞老爹在屋裏聽見動靜,扒著窗戶一瞧,見是個陌生男人,聽他說話的意思,猜準是衝女兒來的。老爺子氣得火冒三丈,抄起菜刀就衝出去了。毛大嚇了一跳,扭頭就跑。剛想翻牆,卞老爹已經追近了,毛大急得沒處躲,轉身就搶老爺子手裏的刀。這時候卞老太太也驚醒了,扯開嗓子大喊救命。毛大脫不了身,一狠心就把卞老爹砍倒了。
    胭脂這時候病剛好點,聽見外麵吵嚷才爬起來。大家點上燈一照,卞老爹腦袋都被砍裂了,話都說不出來,轉眼就斷了氣。有人在牆根下撿到那隻繡鞋,卞老太太一看,正是胭脂的鞋。老太太逼著女兒問,胭脂哭著把事情經過說了,但不忍心連累王氏,隻說是鄂生自己找上門來的。
    天亮後,卞家就報了官。縣官把鄂秋隼抓來問話。鄂生這人老實巴交的,才十九歲,見了生人都害羞得像個小姑娘。突然被官府抓了,嚇得魂都沒了。上了公堂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會渾身哆嗦。縣官一看他這模樣,更覺得他是做賊心虛,劈裏啪啦上了一堆刑具。鄂生熬不住疼,隻好含冤認了罪。案子報到郡裏,上麵的官又跟縣裏一樣嚴刑逼供。鄂生滿肚子冤屈,好幾次想找胭脂當麵對質,可每次見麵,胭脂都指著他罵,他嚇得更不敢說話了,就這麽被定了死罪。來回複審了好幾遍,經過好幾個官員,都維持原判。
    後來這案子交給濟南府重審。當時吳南岱公正在濟南當知府,他一看見鄂生,就覺得這小夥子看著不像殺人凶手,偷偷派人找鄂生慢慢問話,讓他把事情經過全說了出來。吳公聽了更覺得鄂生冤枉。琢磨了好幾天,才開始升堂審案。
    他先問胭脂:“你跟鄂生訂下約定後,還有別人知道嗎?”胭脂答:“沒有。”又問:“你遇見鄂生的時候,旁邊還有別人嗎?”胭脂還是說:“沒有。”吳公把鄂生叫上來,和和氣氣地安慰他。鄂生說:“我確實路過她家門前,就看見老鄰居王氏帶著一個少女出來,我趕緊躲開了,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吳公扭頭朝胭脂一瞪眼:“你剛才說旁邊沒別人,怎麽又有個鄰居王氏?”說著就要動刑。胭脂害怕了,才說:“雖說有王氏在,但這事真跟她沒關係。”
    吳公暫時停了審,下令把王氏抓來。過了幾天王氏到了,官府把她和胭脂隔開,不讓她們通氣,立刻升堂審問。吳公劈頭就問王氏:“殺人的到底是誰?”王氏裝傻:“我哪兒知道啊!”吳公故意詐她:“胭脂都招了,說殺卞老爹的事你全知道,還想瞞著?”
    王氏一聽就喊起來:“冤枉啊!這小浪蹄子自己思春看上男人,我雖說跟她開過玩笑說保媒,可就是逗她玩呢!她自己引奸夫進院子,我哪兒知道啊!”吳公刨根問底,王氏才把當初怎麽跟胭脂開玩笑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吳公把胭脂叫上來,發火說:“你剛才說她不知情,現在她自己都供出給你們牽線了!”胭脂哭著說:“是我自己不正經,才害得爹爹慘死,這官司不知哪年才能了結,又連累別人,我實在不忍心啊。”
    吳公又問王氏:“你跟她開完玩笑,跟別人說過嗎?”王氏一口咬定:“沒跟任何人說!”吳公拍桌子:“夫妻睡一張床,哪有不說話的?怎麽可能沒說?”王氏說:“我男人出遠門沒回來呢。”吳公冷笑:“就算這樣,凡是逗人玩的,都是笑別人傻來顯自己能,要真不跟一個人說,你騙誰呢?”說完下令給王氏上指銬。王氏熬不住疼,這才說實話:“我...我跟宿介說過這事。”
    吳公立刻放了鄂生,把宿介抓來。宿介到了公堂,直喊冤枉:“我啥也不知道!”吳公罵道:“逛窯子的能有什麽好人!”下令動大刑。宿介扛不住,隻好招認:“我冒充鄂生騙胭脂是真事,可自從丟了繡鞋後,再也沒敢去過卞家,殺人的事我真不知道啊!”吳公更火了:“你能翻牆進人家姑娘閨房,還有啥壞事幹不出來?”又是一頓嚴刑拷打。宿介被打得半死,隻好屈打成招。
    案子就這樣定了上報,人人都誇吳公斷案如神。宿介眼看案子定得死死的,隻能伸長脖子等著秋天砍頭。不過宿介雖說行為放浪,可原本是山東有名的才子。他聽說學政施愚山大人最是賢明能幹,又有憐惜人才、體恤讀書人的名聲,就寫了封申訴信,字裏行間全是委屈。
    施公調來案卷,翻來覆去琢磨,突然一拍桌子:“這書生冤枉啊!”立刻向上級部門申請重審。他先問宿介:“你那隻繡鞋到底丟哪兒了?”宿介想了想說:“記不清了,隻記得敲王氏家門時,鞋還在袖子裏。”施公又轉臉問王氏:“除了宿介,你還有幾個相好的?”王氏喊冤:“沒有別人了!”施公冷笑:“風流女人哪能隻跟一個人好?”王氏哭著說:“我跟宿介是從小就相好,所以斷不了;後來雖說有人勾搭我,可我真沒答應過。”施公讓她指出那些勾搭過她的人是誰。
    王氏趕緊供認:“同巷的毛大,三番五次撩撥我,我都沒搭理他!”施公冷笑:“怎麽突然這麽貞潔了?”下令用鞭子抽她。王氏磕頭磕得頭破血流,拚命喊冤說真沒有,施公才放過她。又問:“你男人出遠門,就沒別人找借口來你家?”王氏說:“有倒是有,像某甲、某乙,來過一兩次,不是借錢就是送東西。”原來這幾人都是巷子裏的混混,早對王氏動過心思,隻是沒敢下手。
    施公把這幾個人名全記下來,一股腦抓了來。等人到齊了,他帶著這群人去城隍廟,讓他們全趴在供桌前,板著臉說:“我昨晚夢到神仙指點,殺人凶手就在你們四五個人當中!現在對著神明,誰也別撒謊!肯自首的還能從輕發落,敢騙人的,查出來絕不饒恕!”
    幾個人異口同聲喊冤,說沒殺人。施公把夾棍往地上一摔,要給他們上刑。眾人嚇得頭發被揪起來,衣服被扒光,還在拚命喊冤。施公突然又下令鬆綁,說:“既然不肯招,那就讓鬼神指認吧!”他讓人用氈子褥子把殿窗遮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不透,又讓犯人光著背,驅趕到暗處,每人給盆水洗手,然後綁在牆根下,警告說:“都麵壁站好別動!殺人的那個,神明會在你背上寫字!”
    過了一會兒,施公把人帶出來查驗,指著毛大說:“這就是真凶!”原來施公早讓人在牆上塗了石灰,又在他們洗手的水裏摻了煙煤。殺人的毛大心裏有鬼,怕神明真來寫字,躲在暗處時一個勁往牆上蹭背,背上沾了石灰;出來時又下意識用手護著背,手上的煙煤就抹到了背上。
    其實施公早懷疑是毛大,這下證據確鑿,立刻上了毒刑。毛大熬不住,把前因後果全招了。最後施公判案說:“宿介這人,行事荒唐就像盆成括注:春秋時因狂傲被殺的人),落了個登徒子的好色名聲。就因為跟王氏從小相熟沒分寸,就像野鴨子錯把別人家當自己窩;又因為聽了王氏的話漏了口風,就起了偷香竊玉的歪心思。翻牆進人家姑娘院子,像鳥一樣瞎撲騰;冒充鄂生騙開閨房門,簡直是騙術高明。脫人家鞋子驚了人家,簡直連老鼠都不如注:《詩經》有‘相鼠有皮’,罵無禮之人);攀花折柳敗壞門風,哪像個讀書人的樣子!好在他聽了胭脂病弱的哀求,還算沒把事做絕;看她憔悴可憐,沒像惡狼一樣施暴。
    施公接著判道:“宿介這小子,行事荒唐就像古代那個叫盆成括的,明明是個讀書人卻偏要學登徒子好色。就因為跟王氏從小混熟了沒界限,才動了歪心思;聽王氏說了胭脂的事,就想趁虛而入。翻牆進人家姑娘院子,跟沒頭蒼蠅似的;冒充鄂生騙開房門,耍的全是無賴手段。脫人家鞋子還把人嚇個半死,簡直連老鼠都不如!攀花折柳敗壞風氣,哪像個正經文人!好在他聽胭脂病歪歪地哀求,沒下死手;看她弱不禁風,沒像野獸一樣硬來。雖然偷了繡鞋想逼婚,還算有點人性。結果假上加假,冤屈疊著冤屈,誰能相信?鄂生被嚴刑拷打差點送命,宿介自己作孽也差點掉腦袋。他翻牆鑽洞是玷汙了儒冠,但替人背鍋的冤屈也得洗清。所以從輕發落,免去功名,讓他吃點苦頭後重新做人。
    “那毛大就是個刁滑無賴的街頭混混!當初調戲王氏沒成功,色心一直沒死。那天聽見宿介跟王氏說胭脂的事,壞水就冒出來了。撿到繡鞋跟撿到寶似的,想學著宿介去騙胭脂。哪知道摸黑走錯門,闖進了卞老爹屋裏。卞老爹抄刀追出來,他狗急跳牆殺了人。本來想偷雞摸狗,結果鬧出人命,簡直是流氓裏的惡鬼!立刻砍頭,才能解恨!
    “胭脂這姑娘呢,雖說還沒嫁人,但也到了適婚年齡。像月宮仙女該配玉樹臨風的郎君,憑她的才貌還怕嫁不到好人家?可她偏偏動了春心,做起了嫁人的美夢,結果引來了一堆麻煩。就為了那點相思,搞得家破人亡,還連累別人背鍋。繡鞋被搶走,清白差點毀了;官府逼供,差點被屈打成招。好在她守住了底線,沒跟人私通,最終沉冤得雪。以後好好嫁人,別再胡思亂想了。
    “至於鄂秋隼,本來是個老實書生,平白無故被卷進官司,差點送命。這全是宿介和毛大惹的禍!現在真相大白,立刻釋放,回家好好讀書。王氏雖然愛開玩笑惹了禍,但殺人跟她沒關係,打幾板子長長記性,以後別再亂說話了。”
    判詞一下,滿城人都誇施公斷案如神,把這樁奇案審得清清楚楚。宿介撿回一條命,卻丟了功名,從此閉門思過;毛大被砍了頭;胭脂回了家,雖然經曆了這場風波,但清白保住了,後來真有好人家來提親,嫁了個靠譜的丈夫,日子才算安穩下來。
    施公最後判道:“讚賞胭脂當初拒不開門的操守,她真是個清白守禮的好姑娘;成全鄂生對她的愛慕之心,也算段風雅的美事。就請當地縣官做媒人,幫他們完婚吧。”案子結了後,遠近百姓都爭著傳揚這事。
    自從吳公重審後,胭脂才知道鄂生受了天大的冤枉。有次在公堂下遇見,她紅著臉掉眼淚,好像有一肚子疼惜的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鄂生雖然感動她的情意,心裏也格外愛慕,但又想到她家出身低微,自己又天天上公堂被千人指點,怕娶了她被人笑話,整天心裏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直到施公的判詞下來,他才徹底安心。後來縣官真的替他下了聘禮,還派了樂隊吹吹打打去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