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五通(又)、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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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通又)
    金生,字王孫,是蘇州人。他在淮安教書,住在一個官宦人家的花園裏。這園子裏房子不多,到處是茂密的花木。夜深人靜時,僮仆都走光了,他孤零零一個人晃來晃去,心裏別提多憋屈了。
    一天夜裏快到淩晨,忽然有人用手指敲窗戶。他趕緊問是誰,外麵回答“借個火”,聽聲音像家裏的小僮。金生開門一看,進來個十六七歲的美女,身後還跟著個婢女。他疑心是妖魔鬼怪,刨根問底地打聽。女子說:“我看您是風雅人,在這兒枯坐可憐,就不怕夜深露重,來陪您過個良宵。要是跟您說透了來曆,我怕您不敢讓我來,您也不敢收留我呢。”
    金生又懷疑她是鄰居家私奔的姑娘,怕敗壞了自己名聲,趕緊推辭。可那女子眼波一轉,金生頓時覺得魂都被勾走了,暈乎乎地管不住自己。婢女早看出來了,就說:“霞姑,我先回去啦。”女子點點頭,接著嗔怪道:“走就走吧,還‘雲耶、霞耶’地念叨啥!”婢女走後,女子笑著說:“剛才屋裏沒人,我就帶她一起過來了。這丫頭沒心眼,讓您聽見我的小名了。”
    金生說:“您這麽謹慎,我更怕惹上麻煩了。”女子說:“以後您自然會知道,我保證不毀您名聲,別擔心。”說著就上了床,寬衣解帶時,金生看見她胳膊上的鐲子,是金條串著紅寶石,還嵌著兩顆明珠;蠟燭滅了之後,這鐲子的光把整個屋子都照亮了。他更害怕了,始終猜不透這女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剛完事,婢女就來敲窗戶。女子起身,用鐲子照亮小路,鑽進花木叢裏走了。打這以後,她沒一晚不來。金生趁她走時遠遠跟著,女子好像察覺了,立刻遮住鐲子的光,樹林太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隻好回來。
    有一天,金生去黃河北岸,鬥笠的帶子斷了,風吹得鬥笠直晃,他隻好在馬上用手按著。到河邊坐小船時,一陣風把鬥笠吹進水裏漂走了,他心裏正懊惱呢。過了河,看見大風把鬥笠吹得在天上打轉,慢慢落下來,他伸手一接,發現斷開的帶子已經續好了!金生覺得稀奇,回書房跟女子說起這事。女子啥也沒說,隻微微地笑了笑。
    金生懷疑是女子幹的,就說:“你要是真的神仙,就明明白白告訴我,也好讓我別再瞎琢磨。”女子說:“在這冷清地方,有我這麽個癡心人給你解悶,我自個兒覺得也不差。就算我能辦這種事,也是因為喜歡你罷了,你要苦苦追問,是想跟我斷絕往來嗎?”金生不敢再問了。
    早先金生養過一個外甥女,嫁人後被五通神纏上了,他心裏發愁但沒跟人說。因為跟這女子親熱久了,啥心窩子話都倒出來了。女子說:“這種東西,我爹能收拾它們。可我哪敢把情人的私事告訴老爺子呢?”金生苦苦哀求她想辦法。女子琢磨著說:“這事兒也好辦,但得我親自去。那幫東西都是我家的奴才,可要是讓他們手指碰著我皮膚,這恥辱就算用西江水也洗不清了。”
    金生求個不停,女子說:“我馬上想辦法。”第二天夜裏她來,說:“我派婢女去南方了。這丫頭力氣小,怕不能一下子除掉那東西。”第三天夜裏剛睡下,婢女來敲門。金生趕緊開門讓她進來。女子問:“咋樣了?”婢女回答:“力氣不夠抓不住,已經把它閹了。”女子笑著問咋回事。
    婢女說:“一開始我以為是金郎家呢,到了才知道不是。等走到姑爺家,屋裏燈都亮著,看見娘子坐在燈下,趴在桌子上像睡著了。我把她的魂魄收到瓦罐裏。過了會兒那東西來了,進門又急忙退出去,說:‘咋有活人在這兒!’仔細看沒啥事,又進來了。我假裝迷糊。它掀開被子要進去,又驚叫道:‘咋有兵器的氣息!’我本來不想用髒東西碰它,可怕耽誤了生變故,就趕緊抓住閹了它。那東西驚叫著跑了。我才起來掀開瓦罐,娘子好像醒了,我就回來了。”
    金生高興地道謝,女子和婢女一起走了。之後半個多月,女子再也沒來,金生也死了心。年底他收拾行李要回家,女子忽然來了。金生歡喜地迎接她,說:“你好久不理我,我猜肯定是我哪兒得罪你了。幸好你沒跟我徹底斷絕啊!”女子說:“一年的相好,分手時連句話都沒有,到底是件憾事。聽說你要卷鋪蓋走了,所以偷偷來告個別。”金生請她一起回家。
    女子歎氣說:“這事兒不好跟你說啊!現在要分別了,不忍心再瞞你。我其實是金龍大王的女兒,因為和你有前世的緣分,才來跟你相會。沒想到派婢女去江南那趟,讓江湖上到處傳,說我為了你把五通神閹了。我爹聽說後,覺得是天大的恥辱,氣得要賜我死。幸好婢女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我爹的火氣才消了點,把婢女打了幾百鞭子。現在我走哪兒都得讓保姆跟著,趁機會偷跑出來一次,都沒法跟你說清楚心裏的委屈,能咋辦呢!”
    說完就要告別,金生拉著她哭了。女子說:“你別這樣,三十年後咱們還能再聚。”金生說:“我今年都三十了,再過三十年,成了滿頭白發的老頭,哪還有臉見你?”女子說:“不是這樣的,龍宮裏沒有老頭。再說人活多久、長啥樣,不在外表,要是你想永葆青春,也很容易。”她在書卷首頁寫了個藥方,就走了。
    金生回到老家,外甥女才說起那件怪事,說:“當晚就像做夢,感覺有人把我塞進瓦罐裏;醒來時,床上被褥都是血,可那五通神從此就沒再纏我了。”金生騙大家說:“我之前是向河伯祈禱了。”大家的疑惑這才解開。
    後來金生活到六十多歲,模樣還像三十歲出頭。有一天過河,遠遠看見上遊漂來片荷葉,像席子那麽大,一個美女坐在上麵;靠近一看,正是當年的神女。他縱身跳過去,人一挨著荷葉,荷葉就越變越小,最後像銅錢一樣消失了。
    這件事和趙弘那件事,都是明朝末年的事,不知道哪個在前哪個在後。要是發生在萬生除妖之後,那蘇州剩下的五通神隻剩半個,估計也沒啥本事害人了。
    申氏
    涇河邊住著個姓申的讀書人,家裏窮得叮當響,一整天都揭不開鍋。夫妻倆相對坐著,愁得沒轍。媳婦說:“沒招了,你去偷吧!”申生說:“我是讀書人的兒子,不能光宗耀祖就算了,咋能辱沒門楣、給祖宗丟臉?像盜蹠那樣活著,不如像伯夷那樣餓死!”媳婦氣呼呼地說:“你想活命又怕丟臉?這世上不種地還能吃飯的,就兩條道:你既然不肯偷,我不如去做娼婦!”申生聽了火冒三丈,跟媳婦吵了起來。媳婦含著一肚子氣睡了。
    申生心想:堂堂男子漢連兩頓飯都掙不來,逼得媳婦想做娼婦,不如死了算!悄悄爬起來,在院裏樹上拴了繩子要上吊。恍惚間看見父親來了,驚叫道:“傻兒子,咋走到這一步!”砍斷繩子叮囑他:“偷可以去偷,但得躲在莊稼地深處等著。這一趟能發財,以後別再幹了。”媳婦聽見地上“咚”一聲,驚醒了,喊丈夫沒回應,點上燈一照,見樹上繩子斷了,申生死趴在底下,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半天才把他救醒,扶到床上躺著,心裏的火氣也消了些。
    天亮後,媳婦假說丈夫病了,跟鄰居討了點稀粥喂給申生。他喝完粥就出門了,到中午背回一袋子米。媳婦問哪兒來的,他說:“我爹的老朋友們都是大戶人家,以前覺得搖尾乞憐丟人,不屑去求。古人說:‘走投無路時啥都能做。’如今我都打算當強盜了,還顧那些幹啥?趕緊煮粥,我得按你說的去打劫。”
    媳婦疑心他還在賭氣說狠話,忍著沒吱聲,舀米煮粥。申生吃飽喝足,趕緊找了根硬木頭,拿斧頭砍成棍子,握著就要出門。媳婦看他不像開玩笑,拽住他不讓走。申生說:“這可是你教我的,要是出事連累你,可別後悔!”掙斷袖子就走了。
    天黑時他到了鄰村,在離村子一裏多地的地方藏起來。突然下起暴雨,淋得渾身濕透。遠遠看見有片密林,想過去躲雨,可閃電一亮,發現已經靠近村牆了。遠處好像有行人,怕被人看見,見牆根下莊稼長得茂密,趕緊鑽進去蹲著不動。沒過多久,來了個壯漢,也鑽進莊稼地裏。申生嚇得夠嗆,動都不敢動。
    幸好那壯漢斜著往別處走了。申生偷偷一看,見他翻牆進了院子。心裏琢磨著這院牆裏是富戶亢家的宅院,這人肯定是個小偷,等他偷夠了出來,說不定能分點油水。又一想:這人長得五大三粗,要是搶東西不給,肯定得動手。自己這點力氣根本不是對手,不如趁他不注意砸倒他。主意拿定,就死死盯著牆根。直到快天亮,那壯漢才翻牆出來,腳還沒落地,申生猛地跳出來,一棍子砸在他腰上,那壯漢“撲通”倒地——竟是隻巨龜,嘴巴張得像盆口那麽大!申生嚇得魂飛魄散,又連著砸了好幾下,總算把龜打死了。
    原來,亢老頭有個女兒,長得特別漂亮又聰明,老兩口疼得不得了。可有一天夜裏,有個男人闖進屋裏逼她親熱。她想喊,舌頭卻被塞住,昏死過去任人擺布,醒來時那人已經走了。姑娘羞得不敢跟人說,隻能多叫些丫鬟婆子,把門窗鎖得死死的。可每到夜裏睡下,也不知門怎麽就開了;那男人一進屋,屋裏的人就全迷迷糊糊的,丫鬟婆子都被他糟蹋了。大家嚇得互相轉告,才告訴了亢老頭;老頭讓家人拿著兵器守在女兒閨房外,屋裏點著燈坐著。快到半夜時,裏外的人突然都昏了過去,等醒過來,見姑娘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像傻了一樣,好久才緩過神。老頭恨得牙癢癢,可也沒啥辦法。過了幾個月,姑娘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眼看就不行了,逢人就說:“誰能趕走妖怪,賞三百兩銀子!”這些事申生平時也聽說過。
    這天夜裏打死了巨龜,申生突然明白:騷擾亢家姑娘的肯定是這東西!趕緊敲開亢家大門求賞。老頭喜出望外,把他讓到上座,讓人把巨龜抬到院子裏剁碎了。留申生在家過了夜,從此果然沒再鬧妖怪。老頭如數給了賞銀,申生背著銀子回家了。
    媳婦見他一夜沒回,正急得團團轉,見申生進門,趕緊追問。申生不說話,把銀子往床上一放。媳婦打開一看,差點嚇暈過去:“你真去當強盜了?”申生說:“當初是你逼我的,現在又說這話!”媳婦哭著說:“我之前就是跟你賭氣開玩笑啊!如今犯了殺頭的罪,我可不能受賊人的連累!我先死了算了!”說完就往外跑。申生追出去,笑著把她拽回來,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媳婦這才轉憂為喜。
    從這以後,申生用賞銀置辦家業,漸漸成了當地的富戶。
    蒲鬆齡說:“人不怕窮,就怕沒德行。品行端正的人,就算餓肚子也餓不死;就算不被人可憐,也有鬼神保佑。可世上那些窮人啊,見了利益就忘了道義,為了吃飯就忘了羞恥,連別人都不敢借一文錢給他們,又怎麽能讓鬼神待見呢!”
    縣城裏有個窮漢叫某乙,快到年底了,身上沒件完整的衣服。他琢磨著:這年咋過啊?不敢跟媳婦說,偷偷拿了根木棍,跑到墳地裏埋伏著,盼著有單身路人經過,能搶點東西。等得望眼欲穿,愣是沒人影;鬆樹間的寒風刺骨,凍得他受不了,正覺得要絕望呢,忽見一個老頭彎著腰走來。某乙暗喜,抄起棍子就衝出去——隻見老頭在路邊背著個袋子哀求:“我身上真沒啥值錢的,家裏斷糧了,剛從女婿家討來五升米啊!”某乙搶了米,還想扒老頭的棉襖,老頭苦苦哀求。他可憐老頭年紀大,放了他,背著米回家了。媳婦問米哪來的,他騙她說:“賭贏的。”心裏卻想:這法子挺好使!
    第二天夜裏他又去了。沒等多久,見一人扛著棍子也鑽進墳地,蹲著往遠處瞅,看樣子也是同道中人。某乙從墳後慢慢蹭出來。那人驚問:“誰啊?”某乙答:“路過的。”那人問:“路過的咋不走?”某乙說:“等你呢。”那人失笑,兩人心照不宣,互相倒起饑寒的苦水。夜深了還沒撈到東西,某乙想回家。那人說:“你雖說幹這行,還是個新手。前村有戶嫁女兒的,半夜還在忙活,全家肯定累癱了。跟我去,得手了咱平分。”
    某乙高興地跟著去了。到一戶人家,隔牆聽見揉麵做餅的聲音,知道還沒睡,就埋伏等著。沒多久,一人開門扛著扁擔出來打水,兩人趁機溜進去。見北屋燈還亮著,其他屋子都黑著。聽見一個老太太說:“大姑娘,去東屋看看,你嫁妝都在箱子裏,忘了上鎖沒?”接著聽見少女撒嬌的聲音。兩人暗喜,摸黑溜進東屋,摸到個睡覺用的大木箱;掀開蓋子一摸,深得沒底。
    那人對某乙說:“你鑽進去!”某乙真就爬進去,摸到個包裹遞出來。那人問:“還有沒?”某乙說:“沒了!”那人又哄他:“再找找!”說完“啪”地鎖上箱蓋跑了。某乙在箱子裏急得團團轉,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沒過多久,燈亮了,有人進來看箱子。就聽老太太說:“誰把箱子鎖了?”接著母女倆上了床吹滅燈。某乙急中生智,學起老鼠啃東西的聲音。姑娘說:“箱子裏有老鼠!”老太太說:“別把衣服咬壞了,我累癱了,你自個兒去看看。”姑娘披著衣服起來,打開箱鎖。某乙“噌”地竄出來,姑娘嚇得癱在地上。他扭頭砸開門就跑,雖說啥也沒撈著,好歹撿了條命!
    嫁女家遭了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有人猜是某乙幹的。他嚇得往東逃了百裏地,給旅店老板當傭人。過了一年多,風聲漸漸平息,才把媳婦接來同住,再也沒摸過那根棍子。這故事是他自己說的,跟申生的事有點像,所以記在一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