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黃英2、書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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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英2
    從這以後,陶三郎就不再來馬家吃住了,馬子才喊他才偶爾來一次。沒過多久,菊花快開了,馬子才聽見陶家那邊吵得跟菜市場似的,覺得奇怪,跑過去一看——謔!買花的人擠破頭,車拉肩扛的,在路上排成長隊。賣的全是沒見過的稀罕品種。馬子才心裏直犯嘀咕:這小子也太貪錢了!本想跟他絕交,可又惦記他藏著好花種沒告訴自己,幹脆找上門去想數落幾句。
    陶三郎見他來了,拉著手往院裏帶。馬子才一看驚了:半畝大的荒院子全改成花畦了,除了幾間屋壓根沒空地。剛挖走的花坑,又插上新枝條;地裏含苞的花骨朵,株株都美得沒話說。仔細一瞧,嘿!全是自己以前扔掉的殘次品。陶三郎回屋端出酒菜,直接在花畦邊擺開桌子:“我窮慣了,守不住清苦日子,這幾天賣花賺了點小錢,夠咱倆喝幾杯啦!”
    正喝著,屋裏有人喊“三郎”,陶三郎應了一聲進去了。轉眼又端出好菜,做得那叫一個講究。馬子才趁機問:“你姐姐咋還不嫁人呢?”陶三郎說:“時候沒到。”“啥時候才算到?”“四十三月。”馬子才追問啥意思,他就笑而不答,直到喝痛快了才散席。
    第二天馬子才又去,隻見新插的花苗都長到一尺高了,驚得他非求種植秘訣。陶三郎說:“這玩意兒真沒法言傳,再說你又不靠這個吃飯,問它幹啥?”又過了幾天,陶家門前總算消停點了,他就用蒲席包好菊花,裝了好幾車拉走了。
    一晃過了一年,春天都過去一半了,陶三郎才從南方拉回一批稀有花苗,在城裏開了家花店,十天就賣光了,回來接著種菊花。以前買過花的人發現,留著根第二年種出來全變劣等貨了,還得找陶三郎買。陶家就這麽一天天富起來:頭一年擴建房子,第二年就蓋起大瓦房,想咋修就咋修,壓根不用跟馬子才商量。慢慢的,原來的花畦全改成走廊屋舍,又在牆外買了塊地,四周砌上牆,全種滿菊花。一到秋天就拉花出去賣,春天過完了還不回來。
    偏偏這時候馬子才媳婦病死了。他心裏早看上了黃英,偷偷讓人去探口風。黃英聽了隻是笑,看樣子是答應了,就是非要等陶三郎回來做主。等了一年多,陶三郎愣是沒露麵。黃英就帶著仆人種菊花,跟陶三郎以前一模一樣。賺了錢就跟商人合夥做買賣,在村外買了二十頃好地,蓋的豪宅越來越氣派。
    忽然有一天,從廣東來了個客人,捎給陶三郎一封信。馬子才拆開一看,信裏竟是陶三郎叮囑姐姐黃英嫁給自己。他掐指一算,這封信寄出的日子,正好是自己老婆病死那天;再回想當年在花園喝酒時,陶三郎說的“四十三月”,好家夥,敢情是這麽個意思!馬子才趕緊把信拿給黃英看,搓著手問:“那…彩禮該往哪兒送啊?”黃英卻擺擺手說不用大操大辦,又嫌馬子才老房子太簡陋,想讓他搬到南邊的大宅子裏住,就跟入贅似的。馬子才哪兒肯啊,非要按規矩挑了日子把黃英娶進門。
    黃英嫁過來後,在兩家牆壁間開了扇門互通有無,天天過去指點仆人打理家事。馬子才卻覺得靠老婆致富丟臉,非讓黃英把南北兩院的賬目分開記,生怕錢攪和在一起。可家裏缺啥少啥,黃英轉眼就從南邊宅子裏拿過來。不到半年,馬子才家裏從鍋碗瓢盆到桌椅板凳,眼瞅著全成了陶家的東西。他氣得讓仆人把東西一件件搬回去,明令禁止再拿。可沒到十天,南邊的物件又悄沒聲息混進來了。來回折騰好幾回,馬子才煩得直撓頭。
    黃英瞅他那憋屈樣,笑著說:“您這跟齊國的陳仲子似的,累不累啊?”注:陳仲子是古代裝清高的窮酸文人)馬子才鬧了個大紅臉,幹脆不管了,隨她去折騰。黃英得了空,立刻招兵買料大搞裝修,蓋得那叫一個氣派,馬子才攔都攔不住。沒幾個月,兩邊的房子連成片,徹底合二為一,連地界兒都找不著了。
    可她到底聽馬子才的話,關了花店不再賣菊花,隻是吃穿用度比世家大族還講究。馬子才越想越別扭,唉聲歎氣:“我三十年的清貧名聲,全讓你毀了!現在活在世上,天天靠老婆養著,哪兒還有半分男人樣?別人都盼著發財,我隻盼著受窮!”
    黃英聽了噗嗤笑了:“我可不是貪財,隻是想著要是不掙點家業,以後人家該說陶淵明窮骨頭,過一百代都翻不了身,我這是給咱們陶家老祖宗解悶呢!再說了,窮人想富難,富人想窮還不容易?床頭那堆銀子隨你敗,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馬子才撇嘴:“花老婆的錢,多丟人啊!”
    黃英聳聳肩:“你不願富,我可不能窮著。實在不行,咱分開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各過各的唄。”說著就在花園裏蓋了間茅草屋,挑了個漂亮丫鬟伺候他。馬子才剛開始覺得挺自在,可沒過幾天就開始想念黃英,喊她來她偏不來,沒轍,自己又顛顛跑回南邊宅子裏去。從此隔三差五就往老婆屋裏鑽,成了常態。
    黃英笑著說:“東邊家裏吃飯,西邊屋裏睡覺,就算講究廉潔的人也不至於這樣吧?”馬子才自己也樂了,半天接不上話,幹脆又跟黃英搬回一起住了。
    後來有回馬子才去南京辦事,正好趕上菊花盛開的季節。一大早路過花店,見店裏一盆盆菊花擺得密密麻麻,花朵開得又大又豔,心裏咯噔一下:這看著咋跟陶三郎種的一個樣?正琢磨呢,店主出來了——嘿!果然是陶三郎!馬子才高興壞了,拉著他聊起別後光景,當晚就住在店裏。他非要拉陶三郎回家,陶三郎說:“南京是我老家,我打算在這兒娶媳婦了。攢了點小錢,麻煩你捎給我姐。年底我抽空回去一趟。”
    馬子才死活不幹,磨破了嘴皮子求他。“家裏如今啥都不缺,你回去坐著享福就行,犯不著再做生意了!”說著就坐在店裏,讓仆人替他砍價,把花便宜賣了,沒幾天全清空。然後硬塞著陶三郎打包行李,租了條船回北方。一進門,就見黃英早收拾好屋子,床鋪被褥全備齊了,跟算準了弟弟要回來似的。
    陶三郎回來後,拆了行李就指揮仆人,把亭台花園大修了一番,天天就跟馬子才下棋喝酒,再也不結交外人。馬子才想給他說親,他死活不肯。黃英派了兩個丫鬟去伺候他起居,過了三四年,他居然生了個女兒。
    陶三郎酒量一直大,但從沒見他醉過。馬子才有個朋友姓曾,酒量也是沒人能比。有天曾生來找馬子才,馬子才攛掇他跟陶三郎比酒量。兩人放開了喝,越喝越投緣,恨不能早點認識。從上午一直喝到後半夜,算下來各喝了一百多壺。曾生早醉成一攤泥,癱在椅子上睡著了。陶三郎起身回房,出門時踩進菊花畦,突然醉得直挺挺倒下,衣服脫在旁邊,當場變成一棵菊花!跟人差不多高,開了十多朵花,每朵都有拳頭那麽大。
    馬子才嚇傻了,趕緊告訴黃英。黃英急忙跑過去,把菊花拔出來豎在地上,念叨著:“怎麽喝成這樣!”拿衣服蓋上,拉著馬子才走了,不讓他回頭看。第二天再去,陶三郎好好地躺在畦邊。馬子才這才明白,他們姐弟倆都是菊花精,對他們越發敬愛。
    自打露了底細,陶三郎喝酒更放縱了,常主動寫信喊曾生來喝,兩人成了莫逆之交。有年花朝節,曾生來訪,讓兩個仆人抬來一壇泡了藥材的白酒,非要跟陶三郎喝光。一壇快見底了,兩人還沒咋醉。馬子才偷偷拿了一大壺酒續進去,兩人又全幹了。這回曾生徹底喝趴下,仆人抬著他走了。
    陶三郎又一頭栽在地上,轉眼變回了菊花。馬子才見怪不怪,按老法子把花拔出來,守在旁邊等他變回去。等了半天,菊花葉子越來越蔫巴,馬子才慌了神,趕緊告訴黃英。黃英一聽蹦起來喊:\"壞了!把我弟弟害死了!\"跑過去一看,花根都枯了。她心疼得不行,掐斷花莖埋進花盆,抱回自己屋裏,天天澆水伺候。馬子才悔得腸子都青了,直埋怨姓曾的那個酒鬼。
    沒過幾天,果然聽說姓曾的喝酒喝死了。再說那盆裏的花慢慢冒了新芽,九月裏開了花,矮矮的枝幹開著粉撲撲的花朵,聞著有股酒香。馬子才給它起名叫\"醉陶\",發現澆點酒長得更旺。後來陶三郎的女兒長大,嫁進了大戶人家。黃英一直活到終老,也沒再出啥怪事。
    蒲鬆齡說:\"本來該伴著青山白雲過日子的雅士,最後醉死在酒裏,世人都覺得可惜,說不定他自己覺得痛快呢!要是在院子裏種上這種"醉陶",就像見著好朋友、對著大美人——喜歡菊花的人可不能不找找看啊!\"
    書癡1
    彭城有個叫郎玉柱的,他祖上做過太守,當官時很清廉,拿到俸祿也不置家產,光攢了一屋子書。到了玉柱這兒,更是書癡一個。家裏窮得叮當響,啥都賣光了,唯獨他爹留下的書,一卷都舍不得扔。他爹在世時,曾寫了篇《勸學篇》貼在座位右邊,郎玉柱每天念叨;還拿白紗布罩起來,生怕字磨掉了。他讀書不是為了做官,是真信書裏有黃金有糧食。不管寒冬酷暑,從早到晚啃書本,跟書過日子。
    都二十多了,也不著急娶媳婦,就盼著書裏能跳出個美人兒自己上門。見了親戚朋友,連基本寒暄都不會,說三句話就開始背書,客人尷尬得直往後退,最後隻能自己走。每次學政來考試,他總能考第一,可就是中不了舉人進士。
    有天正讀書呢,忽然一陣大風把書卷跑了。他撒腿就追,腳下一陷,掉進個坑;伸手一摸,坑裏全是爛草;往下挖,挖出古人窖藏的糧食,早爛成土了。雖說不能吃,但他更信“書中自有千鍾粟”這話沒錯,讀書更賣力了。
    又一天,他爬梯子上高書架,在亂書堆裏摸出個一尺來長的金輦,高興壞了,覺得這就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應驗。拿出去給人看,才發現是鍍金的,根本不是真金。心裏直埋怨古人騙他。
    沒過多久,他爹同年的老部下在本地當觀察使,這人信佛。有人勸郎玉柱把金輦獻出去當佛龕。觀察使美得不行,回贈他三百兩銀子、兩匹馬。郎玉柱這下更信了——你看,黃金屋、車馬都應驗了!於是讀書更狠了。可這時候他都三十歲了。有人勸他娶媳婦,他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愁啥沒漂亮媳婦?”
    又讀了兩三年,還是沒見美人兒從書裏蹦出來,街坊鄰居都笑他傻。那會兒民間正傳“織女偷偷下凡了”,有人逗他:“織女偷偷跑人間,說不定就是為你呢。”郎玉柱知道是開玩笑,也不辯解。
    有天晚上,他讀《漢書》第八卷,讀到一半,發現書頁裏夾著個紗剪的美人兒。他嚇一跳:“難道這就是‘書中自有顏如玉’,應在這兒了?”心裏又激動又有點失落,咋不是活的呢?再仔細看這美人,眉眼跟真的一樣;翻過來,背後隱隱有小字寫著“織女”。他覺得太稀奇了,天天把美人兒擺在書上,翻來覆去地看,飯都忘了吃,覺都忘了睡。
    有天他正盯著美人兒看,忽然那剪紙人彎著腰坐了起來,往書卷上一坐,衝他笑。郎玉柱嚇蒙了,撲通跪到書桌底下磕頭。等他起身再看,美人兒已經長到一尺多高了!他更害怕,又磕了幾個頭。隻見美人兒走下書卷,亭亭玉立,長得那叫一個絕色。郎玉柱拜著問:“您是哪路神仙?”
    美人兒笑著說:“我姓顏,小名如玉,你早該認識我啦!看你天天盯著我瞅,再不來一趟,怕以後千年都沒人信古人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