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石清虛2、曾友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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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清虛2
那石頭到了尚書家,再也不冒雲氣了,時間一長也就沒人當寶貝了。第二年,尚書犯了罪被罷官,沒多久就死了。邢雲飛按夢裏說的日子趕到海岱門,正好看見尚書家的仆人偷了石頭出來賣,花了兩串錢就贖了回來。
後來邢雲飛活到八十九歲,自己準備好了棺材,還叮囑兒子,死後一定要把石頭陪葬。等他一咽氣,兒子照他說的把石頭埋進了墳裏。可才過半年,盜墓賊挖開墳把石頭偷走了。兒子知道後急得沒法子,過了兩三天,他跟仆人在路上走,突然看見兩個人連滾帶爬跑過來,滿頭大汗地朝著空氣磕頭喊:“邢先生別追了!我們偷石頭就賣了四兩銀子啊!”當場就被扭送到官府,一審就全招了。問石頭在哪兒,說是賣給姓宮的了。把石頭取來,縣官捧著看了又看,也想霸占,就命令先存到庫房裏。誰知道差役剛舉起石頭,“啪嗒”掉地上摔成了幾十塊!滿堂人都嚇傻了。縣官氣壞了,把倆盜墓賊套上重刑判了死刑。
邢家兒子把碎石塊撿回去,又埋回老爹墳裏。蒲鬆齡說:“寶貝疙瘩往往是招禍的根苗。邢老頭為了石頭連命都不顧,也真是癡到家了!可到頭來石頭跟他生死相伴,誰說石頭沒情義?老話說‘士為知己者死’,一點沒錯!石頭都這樣,何況人呢!”
曾友於
昆陽有個曾老頭,是當地的老世家。老頭剛死還沒入殮時,兩隻眼眶裏眼淚像墨汁一樣往外流。他有六個兒子,誰也不明白為啥會這樣。二兒子叫曾悌,字友於,是縣裏的名士,覺得這不是好兆頭,告誡兄弟們都得小心,別讓死去的老爹操心;可兄弟們多半覺得他迂腐,笑話他。
早先,曾老頭的正妻生了大兒子曾成,七八歲時母子倆被強盜擄走了。後來他娶了繼室,生了三個兒子:孝、忠、信。小妾又生了三個:悌、仁、義。曾孝因為悌他們是小妾生的,覺得出身低賤,打心眼裏看不起,還拉著曾忠、曾信抱團。就算跟客人喝酒時,悌他們從堂下經過,他也傲慢得不行,連個招呼都不打。曾仁、曾義氣得不行,找友於商量要報仇。友於好說歹說勸他們,他倆不聽;可仁、義年紀最小,看哥哥這麽說,才算作罷。
曾孝有個女兒,嫁給縣裏的周家,後來病死了。他糾集悌他們去打親家母,悌不肯去。曾孝氣壞了,叫上曾忠、曾信,還帶著族裏的無賴,跑去抓周家媳婦,把人打得不輕,又砸糧食毀家什,盆盆罐罐砸得精光。周家告到官府,縣官發火了,把曾孝他們抓起來關著,打算上報朝廷革除他們的功名。友於嚇壞了,親自去見縣官自首。友於平時品行好,縣官一直看重他,幾個兄弟這才沒吃大虧。友於又跑到周家磕頭謝罪,周家也敬重友於,這場官司才算了結。
曾孝回家後,壓根不領友於的情。沒過多久,友於的母親張夫人去世了,曾孝他們連孝服都不穿,照樣喝酒擺宴。曾仁、曾義更氣了,友於卻說:“這是他們無禮,對我們有啥損害呢?”等到下葬時,曾孝他們堵在墓門口,不讓把張夫人和曾老頭合葬,友於隻好把母親葬在隧道裏。
沒幾天,曾孝的老婆死了,友於叫上曾仁、曾義一起去奔喪。他倆說:“‘期服’都不談,‘功服’更談不上了!”友於再勸,兩人一哄而散。友於隻好自己去,到了靈前哭得很傷心。隔牆聽見仁、義家又敲鼓又吹號,曾孝發火了,帶著弟弟們去打他們。友於抄起棍子先跑過去,進了仁家,曾仁察覺了先逃了。曾義剛翻牆,友於從後麵一棍子把他打倒。曾孝他們圍上去拳打腳踢,停不下來,友於挺身擋住他們。曾孝更火了,指著友於罵。
友於說:“教訓他們是因為他們無禮,但罪不至死。我不包庇弟弟們的錯,也不幫著哥哥施暴。要是氣不消,衝我來。”曾孝扭頭就拿棍子抽友於,忠、信也幫著打哥哥,動靜鬧得街坊四鄰都聽見了,大夥趕來勸架才散開。友於拄著拐杖去找哥哥請罪,曾孝把他罵走,不讓他待在靈堂。而義傷得厲害,連飯都吃不下。仁寫了狀子告到官府,說他們不給庶母穿孝。縣官派人抓孝、忠、信,讓友於來作證。友於臉上掛了彩,沒法去衙門,就寫了文書求情,縣官才撤了案。義沒多久也好了。可這仇怨卻越來越深。仁、義年紀小身子弱,總被欺負,埋怨友於說:“人家都有兄弟撐腰,就我們沒有!”友於說:“這話該我來說,你們咋能這麽講!”苦口婆心勸他們,到底沒聽進去。
友於一咬牙鎖了門,帶上老婆孩子搬到五十裏外的地方,想眼不見心不煩。友於在家時,孝他們多少還有點顧忌;他一走,哥哥們稍有不順心,就堵在仁、義家門口罵街,連他們母親的名諱都拿出來羞辱。仁、義知道打不過,就天天揣著刀子,想找機會弄死他們。
一天,當年被強盜擄走的大哥曾成,突然帶著媳婦逃了回來。兄弟們因為家早就分了,商量了三天,愣是沒地兒讓他們住。仁、義暗喜,把成接回家伺候。跑去告訴友於,友於高興壞了,回來跟仁、義一起拿出田宅給成住。哥哥們惱他收買人心,上門找茬。成在強盜堆裏待久了,脾氣火爆,大怒說:“我回來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幸虧三弟念及手足,你們還來挑刺,是想趕我走?”抄起石頭就把孝砸倒了。仁、義各拿棍子衝出來,揪住忠、信一頓胖揍。成幹脆告到官府,縣官又讓人找友於商量。友於見了縣官,低頭不說話,光掉眼淚。縣官問他,他隻說:“全聽您公斷。”縣官就判決孝他們各自拿出田產給成,讓兄弟七人的財產均等。打這以後,仁、義跟成親得不行,聊起安葬母親的事,都哭得稀裏嘩啦。
成大哥生氣地說:“這麽沒良心,簡直跟禽獸一樣!”當場就想挖開墳,重新給下葬。孝趕緊跑去告訴友於,友於急急忙忙趕回來勸他別這麽幹。可成大哥根本不聽,定好了挖墳的日子,還在墳地旁邊辦起了法事。他用刀砍樹,跟弟弟們說:“誰要是不穿孝服跟著,就跟這樹一個下場!”弟弟們嚇得直點頭。這下一家子都哭著到墳前,重新把下葬的禮節辦得規規矩矩。從這以後,兄弟幾個表麵上算安生了。
但成大哥脾氣太爆,動不動就打罵弟弟們,對孝尤其厲害。唯獨看重友於,就算正發火呢,友於一到,說句話就能勸住。可孝要是做點什麽事,成大哥總覺得不公平,所以孝每天都得往友於那兒跑,偷偷跟友於抱怨成大哥。友於委婉地勸他,他壓根不聽。友於被他煩得受不了,又搬到三泊去住,離老家更遠了,慢慢就沒什麽聯係了。
又過了兩年,弟弟們都怕成大哥,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孝四十六歲的時候,生了五個兒子:老大繼業、老三繼德是正妻生的;老二繼功、老四繼績是小妾生的;還有個丫鬟生的老五繼祖。這些兒子長大後,學他以前的樣子,各自拉幫結派,天天掐架,孝也管不住。隻有繼祖沒親兄弟,年紀又最小,哥哥們都能隨便罵他欺負他。
繼祖嶽母家離三泊近,有次他去嶽母家,繞路去看叔叔友於。一進門,看見叔叔家的兩兄一弟,在一起讀書,和和氣氣的,他覺得特別好,賴在那兒不想走。叔叔催他回家,他哀求著要留下來住。叔叔說:“你爸媽都不知道,我還能在乎這點吃的喝的嗎?”他這才先回去了。過了幾個月,他跟媳婦去給嶽母祝壽,臨走跟他爹說:“我這次走了就不回來了。”他爹問為啥,他才把想去叔叔家住的心思說了。他爹擔心他跟叔叔家以前有矛盾,怕住不長。繼祖說:“爹您想多了,二叔可是聖賢一樣的人。”說完就帶著媳婦去了三泊。友於收拾了房子讓他們住,按輩分排孩子的順序,讓繼祖跟著大兒子繼善一起讀書。繼祖最聰明,在三泊落了戶口,一年多就考上了雲南的學校。他跟繼善關門苦讀,繼祖背書尤其下功夫,友於特別喜歡他。
自從繼祖住到三泊,老家那群兄弟更處不來了。有一天,因為點小事拌嘴,繼業竟然罵起了繼母。繼功火了,上去就把繼業殺了。官府把繼功抓起來,戴上重刑具,沒幾天就死在監獄裏了。
繼業的媳婦馮氏,還是天天罵罵咧咧,拿罵街當哭喪。繼功的媳婦劉氏聽見了,火冒三丈:“你們家男人死了,難道我們家男人就該活著嗎!”抄起刀子衝進屋,把馮氏砍死了,自己跳井也死了。馮氏她爹馮大立心疼女兒死得慘,帶著自家子弟,把兵器藏在衣服底下,跑去抓孝的媳婦,當街扒光了揍她,非要羞辱個夠。
成大哥一看這還得了,怒吼著衝出來:“我們家死的人都成堆了,馮家憑啥還來撒野!”跟著他的子侄們也全衝上去,馮家的人被打得稀裏嘩啦。成大哥第一個揪住馮大立,割了他兩隻耳朵。馮大立兒子想護爹,繼績拿鐵棍橫掃過去,打折了他兩條腿。馮家的人個個掛彩,呼啦啦全跑了,隻剩馮大立兒子還躺在路邊。成大哥夾著他胳膊,把他扔回馮家村才回來。完了就叫繼績一起到官府自首,那邊馮家也遞了狀子告上來。這下成家人全被官府抓了,隻有忠趁亂逃了出來,跑到三泊,在友於家門外打轉。
正好友於帶著兒子和侄子參加鄉試回來,看見忠嚇了一跳:“兄弟你咋來了?”忠沒說話先掉淚,噗通跪在路邊。友於拉著他手進了屋,問清了緣由,大驚失色:“這事可怎麽整!但咱們一家子向來窩裏鬥,早知道早晚得出大事,不然我咋躲到這兒來。可我離家太久,跟縣官也沒交情,現在就算磕頭求他,也隻能找罵。隻要馮家父子傷得不重死不了,咱們三個要是有考中的,這禍事或許能緩和點。”於是留忠住下,白天一起吃飯,晚上同屋睡覺。忠心裏又感激又羞愧,住了十多天,見叔叔和堂兄們處得像親父子、親兄弟,忍不住掉淚:“現在才知道以前活得根本不是人。”友於看他悔悟了,心裏又酸又暖。
沒幾天傳來喜訊,友於和兒子同榜中舉,繼祖也中了副榜。一家人狂喜,友於沒去參加鹿鳴宴,先回老家上墳。明末科舉功名最受看重,馮家聽說後都不敢再鬧騰。友於趁機托親友送錢送糧,幫馮家治傷,官司這才了結。成家人哭著感謝友於,求他搬回去。友於就和兄弟們焚香起誓,讓大家都洗心革麵,這才帶著全家搬回去。繼祖跟著叔叔不想回自己家,孝對友於說:“我沒德行,不該有這麽出息的兒子;弟弟你又會教,就讓他先當你兒子吧。等他將來有長進了,再還給我。”友於答應了。
又過了三年,繼祖果然考上了舉人。他爹孝讓他搬回家住,繼祖小兩口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可沒幾天,繼祖三歲的兒子偷偷跑回了友於家,藏在堂兄繼善的屋裏,說啥也不肯回自己家,剛被抓回去就又逃回來。孝沒法子,隻好讓繼祖單獨成家,跟友於家做鄰居。繼祖幹脆把自家門和叔叔家打通,早晚給兩邊老人請安都一樣恭敬。
這時候成大哥漸漸老了,家裏大事小情全聽友於的主意。從此這一家子和和氣氣的,成了十裏八鄉都誇的孝順友愛之家。
蒲鬆齡老先生說:“天下隻有禽獸才隻認媽不認爹,可為啥有些讀書人家,反倒常常幹這種事呢!家裏人的行為做派,對子孫的影響是滲到骨頭縫裏的。老話說‘爹偷東西兒子就會搶’,就是這壞風氣傳下來的結果。孝這人雖然不講親情,可他遭的報應也夠慘了;好在最後知道自己缺德,把兒子托付給弟弟,這才養出個懂得操心顧家的好兒子——要是非說這是因果報應,反倒把道理看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