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死穀傳聞,智將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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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愁澗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晚,也特別的冷。
    濃重而潮濕的晨霧,如同一條條灰白色的巨蟒,纏繞在險峻的峭壁之間,久久不散。
    它們吞噬著聲音,也吞噬著光線,讓整個山穀都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屠殺,早已在昨日結束。
    此刻的穀道,宛如阿鼻地獄在人間的投影。
    四百具屬於平湖縣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泥濘與血泊之中。他們的表情,永遠地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的極致驚恐與不敢置信。血液早已凝固,將他們的屍身與冰冷的地麵凍結在了一起,暗紅色的血跡順著地勢,蜿蜒匯入穀中那條常年奔流不息的溪澗,將清澈的溪水,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這是一場效率高到令人發指的屠宰。
    大部分屍體都是一擊斃命,或是咽喉被齊整地切開,或是頭顱被鈍器砸得粉碎,或是胸膛被利刃幹淨利落地貫穿。現場沒有太多掙紮打鬥的痕跡,兵器散落一地,卻大多完好無損,仿佛它們的主人,連揮舞一下武器的勇氣和機會都沒有。
    魏定和他那兩百名如同鬼魅般的先登死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一個屬於他們的腳印。
    他們隻留下了這片死亡的絕地,和一個無聲的、充滿了血腥味的警告。
    ……
    王老七是一名常年在樂昌府與平湖縣之間群山中采藥的藥農。
    他今年已經快六十了,一輩子都在和這片大山打交道。
    他熟悉這裏的每一條小徑,認識這裏的每一種草木,也深知這裏的每一種危險。
    鷹愁澗,在他和其他采藥人的口中,又被稱為“活人禁區”。不僅因為其地勢險惡,更因為澗中常有毒蛇猛獸出沒,一不小心,便是有去無回。
    但今日,王老七卻不得不冒險來此一趟。
    他前幾日打聽到,有富商出高價收購一味隻在鷹愁澗這種陰濕懸崖邊生長的珍稀草藥——黑玉草。隻要能采到三兩株,就足夠他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
    財富的誘惑,最終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
    他揣著砍刀和繩索,在山中繞行了大半日,終於從一處相對平緩的入口,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片傳說中的禁地。
    然而,剛一進穀,一股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凝成實質的血腥味,便瘋了似地鑽入了他的鼻腔,讓他一陣陣地反胃作嘔。
    緊接著,他便看到了眼前那如同地獄般的景象。
    “我的老天爺……”
    王老七“撲通”一聲癱倒在地,手中的藥鋤和背簍滾落一旁。他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凍結了,手腳冰涼,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打著顫。
    他看到了屍體,成百上千具穿著官兵服飾的屍體!
    他這輩子見過死人,見過被野獸咬死的獵戶,見過失足摔下山崖的倒黴蛋,可他何曾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麵!
    憑著多年的山野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山洪爆發或是野獸襲擊造成的。那些整齊劃一的致命傷口,清晰地訴說著一個事實——
    這是一場屠殺。
    一場由技藝高超、心狠手辣的精銳軍人,對另一群可憐蟲執行的、單方麵的屠殺!
    “鬼……有鬼啊!!”
    極致的恐懼,讓他爆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叫。
    他手腳並用地爬起身,連自己吃飯的家夥都不要了,轉身就向著穀外連滾帶爬地逃去,仿佛身後正有無數的冤魂在追趕他。
    一個時辰後,狀若瘋癲的王老七,終於逃回了平湖縣。
    此刻的平湖縣,依舊籠罩在前一日被劫掠的恐慌之中。
    城門由一群臨時拚湊起來的壯丁守衛著,百姓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上一片蕭索。
    王老七的出現,如同一塊巨石砸入了平靜的湖麵。
    他披頭散發,衣衫被荊棘劃得破破爛爛,臉上滿是泥土和淚痕,逢人便抓住對方的衣袖,語無倫次地大喊:
    “鷹愁澗!鷹愁澗裏有鬼!!”
    “官兵……剿匪的官兵都死了!全都死了!!”
    “血!血流成河啊!!”
    一開始,沒人相信他的話。守門的壯丁和偶爾路過的百姓,都以為這個常年在山裏鑽的老頭,是撞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中了邪。
    但王老七的描述,太過真實,太過恐怖。他那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是無論如何也偽裝不出來的。
    漸漸地,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開始在這座本就人心惶惶的縣城裏,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發酵、瘋傳。
    這個傳聞,最終也送到了躲在縣衙之內,正為自己前途而坐立不安的縣令耳中。
    縣令在派了幾名膽大的家丁,小心翼翼地前往鷹愁澗穀口確認之後,那幾名家丁帶回來的消息,讓他當場便從太師椅上癱倒在地,麵如死灰。
    完了。
    張承和他那四百縣兵,真的全完了。
    極度的恐懼過後,縣令的腦中,反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立刻意識到,能如此幹淨利落、悄無聲息地全殲四百官兵的,絕不可能是他之前認為的什麽“黑風寨”流寇!
    這是南境的精銳!一定是南境派來的魔鬼之師!
    他仿佛找到了為自己失職和丟官印開脫的最好理由。他立刻爬到書案前,用顫抖的手,親自研墨,寫了一封十萬火急的求救信。
    信中,他用盡了自己畢生所學的一切誇張、驚悚的詞匯,將那夥“黑風寨”,描繪成了一支戰力滔天、凶殘無比、神出鬼沒的南境魔鬼之師。他聲稱自己和縣城軍民,是如何英勇抵抗,但終因敵軍“勢大,非人哉”,才導致縣城被破,剿匪部隊全軍覆沒。
    他將這份“血淚之書”,用蠟丸封好,交給最心腹的親信,命他換上最好的快馬,火速送往六十裏外的樂昌府。
    ……
    當天傍晚,樂昌府,兵馬都統劉勁的帥府之內,燈火通明。
    劉勁正與麾下一眾將校,在沙盤前推演著整個江南道的防務。
    就在此時,一封來自平湖縣的、號稱“十萬火急”的求救信,被送到了他的案頭。
    劉勁拆開信封,展開細看。
    看著看著,他那張素來以沉穩謹慎著稱的臉上,漸漸浮起了一絲古怪的神情。
    待到他完全看完,他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緊張或憤怒,反而發出了一聲不加掩飾的、充滿了輕蔑的冷笑。
    “嗬……”
    他隨手將那封信紙丟在桌上,對堂下正襟危坐的眾將說道:“都傳閱一下吧。看看咱們這位平湖縣的父母官,不去當個說書先生,可真是屈才了。”
    一名副將接過信,眾將校立刻圍攏上前,交頭接耳地看了起來。很快,堂下便響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議論和低笑聲。
    劉勁沒有理會他們,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那巨大的沙盤前,目光在“平湖縣”和“鷹愁澗”的位置上掃過。
    “一群烏合之眾。”他淡淡地開口,“如今蘇寒小兒,正被朝廷三路大軍壓得喘不過氣來,已是自身難保。他哪還有餘力,派什麽所謂的‘魔鬼之師’,千裏迢迢地跑到我徐州腹地來撒野?”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掃過堂下眾將,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真相,隻可能有一個。那平湖縣令,定是平日裏玩忽職守,疏於城防,被一夥人數眾多、有些戰力的山賊流寇鑽了空子,這才失了縣城,丟了官印。”
    “如今,他為了推卸自己這天大的責任,便編造出如此荒誕不經的謊言,想把水攪渾,把責任推到所謂的‘南境精銳’身上!”
    眾將聞言,皆是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讚歎將軍英明。
    “將軍,那……平湖縣之事,該當如何處置?”一名校尉上前問道。
    劉勁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對於這種謊報軍情、推卸責任的文官,他向來是深惡痛絕。
    他沉吟片刻,下達了決斷:
    “傳令兵馬都統錢振。”
    錢振,是他麾下最信任的心腹將領之一,為人驍勇,做事穩重。
    “末將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將領立刻出列,抱拳應道。
    “你,即刻點起一千精銳步卒,連夜出發,前往平湖縣。”劉勁的聲音冰冷而清晰,“本將給你兩個任務。”
    “第一,查明平湖縣的真實情況。那個謊報軍情、一派胡言的縣令,給我就地拿下,控製起來,等候本將發落!”
    “第二,順手,把那夥所謂的‘黑風寨’流寇,給本將剿了。一群山賊,竟敢在我劉勁的治下如此猖獗,簡直是不知死活!”
    “至於那顆官印……”劉勁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也一並給本將帶回來。”
    在他看來,派自己的心腹愛將,率領一千真正的精銳去對付一群山賊,已經是殺雞用牛刀,綽綽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