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你們的太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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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大院,此刻已不再是往日的清淨之地。這裏儼然成了一座不眠的工坊,爐火徹夜不熄,敲打聲、爭論聲此起彼伏,混雜著一股焦炭和金屬的味道。
    院子正中,那台功勳卓著卻也闖下大禍的“雷公機”已被小心翼翼地移到了角落,蓋上了厚厚的油布,仿佛一頭暫時蟄伏的巨獸。
    所有墨家弟子的心神,都係在了嬴啟留下的那兩張圖紙上。
    新的小型“雷公機”圖紙,雖然結構同樣精妙,但對於這群大秦最頂尖的工匠而言,並非無法逾越的天塹。
    他們將其拆解成上百個部件,分工協作,刨、磨、鑄、鍛,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展現出了墨家傳承數百年的驚人組織力和行動力。
    真正的難題,是那張畫著“燈泡”的圖紙。
    “不行!又碎了一個!”一個年輕弟子懊惱地將一團不成形的琉璃疙瘩扔進廢料筐,那裏麵已經堆了小山高的一堆。
    “師兄,這琉璃如何能吹得如蟬翼般薄,又如秋水般透亮?我等的手藝,已是極限了!”
    “還有這根‘燈絲’!”另一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匠人對著一根燒得焦黑的竹絲,愁眉不展,“陛下在圖紙上標注,要用‘碳化’之法。”
    “可這竹絲一經碳化,便脆如朽木,莫說牽扯,便是喘氣大些都能斷了!這如何能置入那琉璃罩中?”
    整個工坊都陷入了一種焦躁的沉默。
    他們能理解圖紙上每一個部件的功用,卻無法用雙手將其實現。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飽讀詩書的學者,卻天生啞巴,滿腹經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憋悶得人幾欲發狂。
    “都停下!”工坊的主事者,一位麵容古板、雙手滿是老繭的墨者,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了所有人的動作。
    他走到那張“燈泡”圖紙前,死死地盯著,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掙紮的光。
    半晌,他吐出一口濁氣。
    “我等都鑽進牛角尖了。”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陛下要我等造通天之塔,我等卻連地基都未打好,便想著去摘那天上的星辰,何其愚也!”
    他指著圖紙上那精細到毫厘的結構,沉聲道:“吹不出合格的琉璃罩,是因為我等的火候與工具不行!造不出堅韌的燈絲,是我等的取材和手法有誤!”
    “要想造此神物,必先有利其器!”
    “傳我之令!暫停燈泡的一切試製!所有人,即刻轉頭研製新的吹製高爐,鍛打更精細的鑷子和夾鉗!我要能夾起一根毫毛而不傷的工具!我要能熔煉金石、吹製出薄如無物的琉璃的火!”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對啊!路走不通,不是路錯了,是腳上沒穿對鞋!
    一時間,整個工坊的氣氛為之一變。
    之前的焦躁和挫敗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穩、更加專注的狂熱。
    他們放棄了去啃那塊最硬的骨頭,轉而開始磨礪自己的牙齒。
    嬴啟很快就收到了來自墨家的報告。
    他看完那份寫著“暫停試製,轉攻器械”的竹簡,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沒有絲毫的意外,更沒有半分的催促。
    這群固執而又聰明的匠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他們沒有一頭撞死在南牆上,而是選擇了自己動手,把南牆拆了,再鋪成一條通天大道。
    這就夠了。
    他將竹簡隨手放到一邊,目光轉向了牆上那幅巨大的天下輿圖。
    他的手指,從鹹陽出發,緩緩地,一路向西。
    算算時日,父皇和老王,也該上路了。
    ……
    鹹陽東門,天色剛蒙蒙亮。
    一支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隊伍,正準備出城。
    嬴政騎在一匹神駿的西域大馬上,身上穿著一套低調奢華的黑色勁裝,腰間配著一柄古樸的玉具劍。
    他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遊曆的富家翁,可那份顧盼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威儀,卻怎麽也藏不住。
    他一會兒摸摸馬鞍,一會兒整理一下衣角,那股子既興奮又有些忐忑的勁兒,像極了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
    與他並肩而行的王翦,則完全是另一個畫風。
    他一身簡練的武人勁裝,身形挺拔如槍,那張年輕了三十歲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前方。
    他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馬上,整個人就如同一柄出了鞘的絕世凶兵,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
    “老王,”嬴政壓低了聲音,有些無聊地開口,“非要這麽早走嗎?城裏的早點攤都還沒出攤呢。”
    王翦目不斜視:“兵貴神速。”
    “我們又不是去打仗。”嬴政嘀咕了一句,隨即眼角一瞥,看到了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一個身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還有他!你看看他!”
    艾歐裏亞正大步跟在馬後,一身金光閃閃的聖衣,在晨曦微光中亮得晃眼,仿佛一個移動的小太陽。
    他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正旁若無人地擦拭著自己臂甲上的獅子頭浮雕,擦得“鋥”亮。
    “老趙,老王!”艾歐裏亞聽見他們說話,抬起頭,露出一口白牙,熱情地打了個招呼,“你們說,我們今天能走到哪裏?我聽說西邊有種瓜,比人頭還大,還特別甜!”
    嬴政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
    “朕不是跟你說了嗎?要低調!低調!”他咬著牙說道,“你穿著這身東西,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有問題是嗎?!”
    “可是陛下說,這是我的戰衣。”艾歐裏亞一臉無辜,理直氣壯地拍了拍自己的胸甲,發出“梆梆”的悶響,“不穿戰衣,我怎麽保護你們?而且,我覺得這身穿著很舒服。”
    舒服個鬼!
    嬴政和王翦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深刻的,名為“絕望”的情緒。
    帶著這麽個玩意兒,還想微服私訪?怕不是走出一百裏,方圓五百裏內的刺客、強盜、山大王,都要以為是天降橫財,連夜趕來“勤王”了。
    就在這時,城門發出了“嘎吱”的聲響,緩緩打開。
    第一縷真正的朝陽,恰好從門洞中照射進來,不偏不倚,正中艾歐裏亞那身光可鑒人的黃金聖衣。
    “嗡——”
    一道璀璨奪目的金光猛然爆發開來,仿佛太陽提前降臨在了城門口。
    守城的士卒們猝不及防,被閃得眼冒金星,紛紛抬手遮眼,嘴裏發出一陣驚呼。
    嬴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王翦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走了。”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雙腿一夾馬腹,率先策馬而出。
    嬴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跟了上去。艾歐裏亞則精神抖擻,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嘴裏還在興高采烈地喊著:“等等我!你們的太陽來了!”
    十幾道不起眼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從城門的陰影中滑出,融入了官道兩旁稀疏的晨霧裏,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