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沉舟側畔千帆過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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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災民抖如篩糠半個字也講不出來,徐庶劍尖晃動,接連幾個人的表現還不如第一個。還是老頭壯著膽子解釋,磕磕巴巴半天總算說明白緣由。
    按照約定匈奴人送來不少綿羊,除了分發羊皮給兒童還製作出不少肉幹。入冬以來開始用羊肉混合糧食野菜煮湯,很多老百姓是第一次喝到羊肉湯。肉湯不但能增加熱量,在嚴寒季節還能治病,災民真拿劉琰當神一樣供奉。
    可是近來肉幹越發減少,反而骨頭逐漸增多。骨頭砸碎之後熬湯開始還算鮮美,然而劉琰不換新骨頭,總這麽熬骨頭沒有油水災民自然鬧情緒:請問肉在哪裏呢?是不是得了名聲就舍不得放肉?
    大災之年都不容易,災民有情緒也能暫時理解,說到這老頭一指遠處粥棚:“那些胡人可頓頓有肉啊,這不公平!”
    “胡人吃肉!”徐庶臉色陰沉,緊握佩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一眾災民紅著眼睛哭道:“肉渣野菜湯混著粗糠,香著呢。”
    徐庶下意識脫口而出:“不是烤肉嗎?”
    災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老頭湊上跟前低聲說道:“隻有劉琰才能吃烤肉吧?”
    “劉琰吃烤肉?”徐庶也是隨口一問。
    老頭晃晃眼珠,他也不能確定:“都說有一百零八道菜,她每天要用奶洗澡,喝的都是蜂蜜和甜酒,強迫上百災民伺候她一個人。”
    “你親眼得見?”
    老頭脖子一縮:“沒有肉吃我哪裏還走的動?都說她在黃白城地下建有宮殿,她有錢能買下整個天下,淇園都是她的,在地底建一座宮殿不稀奇。”
    “她那麽有錢還貪圖我等收入,這算不算為富不仁?”
    “你當她的錢怎麽來的?都是貪沒的百姓血汗。”
    “都聽過她的名聲,大漢最大的貪官佞臣,不要臉的狗東西靠舍身得來官位。”
    “我看救災是假,貪圖虛名才是真。”
    “身為宗室竟然認匈奴單於作兒子,大漢的臉都給她丟盡啦。”
    老頭趕緊阻止眾人嘰嘰喳喳的胡鬧,磕頭講話口吻極盡謙卑:“肉不肉的我等不介意,都是良善曉得感恩的道理,不求別的隻求好歹一碗水端平。”
    徐庶轉頭看向其中一個災民:“方才你講劉琰認單於作兒子?”
    “對,代價隻是兩千隻羊,您說這不是作賤國家嘛!”
    “還有毛氈和糧食。”旁邊一人補充道。
    災民冷哼一聲,家國情懷瞬間湧上心頭:“這不是犯錯的理由,給胡人宗室身份我等大漢子民臉上無光啊!”
    徐庶點點頭表示完全明白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那些看守粥棚的胡人知道你們有情緒嗎?”
    提到胡人一眾災民忽然相視大笑:“胡人土雞瓦狗不敢拿大漢子民怎樣,我等允許他們救援就算舍出天大麵皮。”
    這還是徐庶第一次見到民不懼兵,知道裏麵必定有事,正要繼續詢問老頭出言解釋:“您別聽他們吹牛,胡人不搭理咱們不是因為怕老百姓。”
    徐庶被勾起興趣忙不迭開口:“那是為何?”
    老頭眼神不停四處張望,似乎是生怕被偷聽去一樣:“災民給大族出工得利,她指望搜刮我們那點收入才不敢翻臉。”
    徐庶恍然大悟一般點頭,大概了解清楚狀況,暫時沒什麽其他疑問便起身告辭。他想走災民可不願意,磕頭如搗蒜一定要徐庶給個準確答複。
    父老鄉親生存不易,對任何事抱有懷疑都有情可原。社會的現實令人無奈,徐庶沒有完美的解決辦法:“大家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本官還需要沿途多多了解,至於少收你等的勞動所得本官願盡力而為。”
    老頭分開眾人老淚縱橫:“隻求上使保證一句,等救災過後嚴懲劉琰。”
    “如何嚴懲?”徐庶想聽聽鄉親們對懲處貪官的建議。
    災民們眼中含淚雙唇顫抖,一個接一個高舉雙臂眼含熱淚激動怒吼:“棄市!”
    整片天空都回蕩著人民的歡呼,牛馬不再感到饑寒,奴隸內心充滿勇氣,此時此刻匹夫之怒震撼天地。世間能遏製這滔天怒火的隻有一樣——吃食。
    上天正在觀看異象震撼卻戛然而止,遠處出現幾個胡人點燃柴火攪動大鍋。彌散的骨頭湯味如同號令,災民們靜悄悄的,排著整齊有序的隊列領取飯食,寒風中隻剩徐庶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唐翔正在船艙接見一位壯碩的漢子,徐庶回來一聲不吭,坐在角落心事重重的模樣盯著艙壁發呆。
    唐翔笑著打趣:“鄉親們日子過的苦,這是家妹事情沒辦好啊。”
    徐庶沒搭理他,換了個方向繼續盯著眼前的木板琢磨事。
    唐翔似乎見怪不怪,指著壯漢介紹:“這是咱的家將伍習,負責萬年縣一帶賑災,元直可有什麽要問?”
    徐庶不客氣的上下打量一陣,鼻孔裏冷哼出聲:“自家公子被羞辱謾罵,你就泰然處之?”
    伍習臉色鐵青咬著牙沒吭聲,唐翔收斂笑容替他回應:“家妹嚴令不許幹擾。”
    “這種命令怕是無效。”徐庶麵色嘲弄表情不屑。
    這個理由糊弄白癡還可以,現實不是小說一個設定就封死邏輯。違抗軍令得分什麽事,下屬殺死幾個百姓博得領導滿意不新鮮,因為收益巨大,所以違抗軍令的風險值得冒。
    還有一點徐庶沒有明說,古代軍隊的組織力依賴個人威望,弱者詆毀強者會擾亂軍心,任何一個忠心的下屬都不允許。因為殺死弱者處罰下屬結果更嚴重,再不會有人選擇忠誠,人心全失軍隊將徹底潰散。
    對於眼前的狀況唐翔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索性直言相告:“沒有軍士違令,因為軍隊明白她付出很多,老百姓越不理解軍隊越忠誠。”
    “還有這種道理?”徐庶有些想笑。
    過去應該有很多人和徐庶的反應一樣,對此唐翔報以苦笑:“百姓出工幹活換取糧食,她貪汙這些糧食當然要容忍百姓罵幾句。”
    徐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這麽荒唐嗎?都說劉琰學過《京氏易》精神就不正常,現在看來應該確有其事。不過轉念一想,這不該用精神不正常來解釋,劉琰絕對瘋了,不但得不到百姓支持,軍隊也要嘲笑她腦子進水。
    伍習聲音發顫顯然很悲痛:“說沒貪汙百姓也不信,沒能力一個個帶著去看,愛說就說吧反正我們問心無愧。”
    感覺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徐庶思索一陣沉聲詢問:“營地周圍不見軍馬,按說這個時節野外沒有草場,你等軍馬如何飼養?”
    伍習紅著眼眶半響才講話:“軍馬都給災民吃啦,他們沒告訴你鍋裏那些不是羊骨頭?”
    要趁著入冬之前宰殺綿羊,羊肉可以曬幹長期保存,羊骨頭放不了多久就會臭,怕人吃後生病幹脆掩埋處理。災民有十幾萬,兩千隻羊吃的一點不剩軍馬也早就殺光,軍隊不能靠粗糠和野菜保持體力總要留下一些肉,所以災民們隻好喝馬骨頭湯。
    “軍隊就沒有一點怨言?”徐庶始終想不通這一點。
    “有怨言的人都離開了,剩下的都沒有怨言。”伍習說完盯著桌麵兀自發呆。
    徐庶恍然大悟,原來這麽個老百姓越不理解軍隊越忠誠,不忠誠的人都跑光了,剩下的可不就是忠誠的嘛。
    唐翔抹去眼淚顫聲說道:“都說她建有好幾處宮殿,你該仔細找一找。”
    伍習突然低頭捂住臉,抽泣中依稀能聽出反複在說同一句話:“宮殿非常輝煌。”
    萬年縣距離黃白城不到六十裏,走水路一天一夜就能到。黃白城規模不大名氣卻不小,當初李傕就被關中軍閥聯合絞殺在這裏。這裏的情況和萬年縣相似,災民的氈房同樣圍繞城市,青壯年進城出力氣換三餐和酬勞,老弱留在城外喝骨頭湯拌粗糠。
    想見劉琰本人還要朝南走二十裏,她在白渠南岸另一處營地。這處營地規模很小,都是孤寡老人和失去父母的兒童。走不多遠就看見劉琰的氈房,人進去都直不起身,好在毛氈破口用破布擋住不至於四處漏風。徐庶不由滿心疑惑,放著黃白城溫暖的府邸不待,幹嘛要跑到荒郊野外住氈房?
    一個碩大的黑煤球滾到近前給徐庶嚇了一跳,還沒等躲開就聽煤球開口講人話:“老爺您可來啦。”
    徐庶可算看清楚這是一個人,此人本來就生的黑,圓滾滾的肚子一雙小短腿,蓬頭垢麵可不就像個煤球嘛。
    唐翔從袖口裏摸出兩根雞腿:“和奕耶於分了,你倆吃完回一趟黃白城,船上還有很多都取來。”
    “得嘞。”煤球答應一聲,剛轉身又被唐翔拉住:“這回吃點就得了啊,學學奕耶於別吃什麽都沒夠。”
    又是標誌性的傻笑加撓後腦勺,逗笑領導檀拓就開心,咬著雞腿掀開氈房一角:“老爺您等等,我先進去通稟。”
    “沒有侍女嗎?這合適嗎?”徐庶看一眼氈房又看一眼唐翔,滿臉不可思議。
    “還真有,我前後也送過兩個美人。”唐翔笑著解釋。
    徐庶疑惑道:“人呢?”
    唐翔兩手一攤:“吃慣細糠受不得野菜,跑進城伺候大戶去了。”
    “就放任她們逃跑?抓回來呀。”徐庶手按劍柄眼看壓不住火。
    唐翔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她說是跑了,實際上換成糧食救災用啦。”
    氈房再次掀開一角,檀拓探出腦袋一臉諂媚:“兩位老爺,請讓一讓放咱出去,氈房太小擠不下四個人。”
    氈房裏不敢生火燭,也沒有燈可點,剛伸進頭差點沒給熏出來,濃重的騷臭帶著刺鼻的鹹腥說不出具體什麽味道。來都來了怎麽著也的見一麵,徐庶深吸一口氣捏著鼻子貓腰衝進去,剛邁兩步就聽見唐翔一聲慘呼:“徐元直你踩我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