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病樹前頭萬木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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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庶道一聲抱歉,下意識直起腰正巧撞到木梁,氈房一陣晃悠好懸沒塌。心裏剛慶幸沒釀成慘禍,嘶啦一聲毛氈破開條大口子,一道光柱帶著冷風灌入。
借著光線看清楚麵前女子,上半身斜倚木樁躺在枯草堆裏,身上灰一塊黑一塊,分不出哪裏是衣服哪裏是泥巴,深色的羊皮下露出一條光腿,腳踝纏著破布似乎有傷。頭發蓬亂發絲打綹沾著不少枯草,估計很久沒有洗過澡。灰塗塗的麵容偶爾有幾塊慘白,一雙藍眼睛正直勾勾盯著自己。
徐庶幹脆蹲著拱手:“在下潁上徐元直。”
劉琰緩緩抬手:“先生請隨意。”
唐翔拿出一個小銀瓶遞給劉琰:“腿還疼嗎?”
劉琰拿起銀瓶一飲而盡,蜂蜜那久違的腥甜讓人說不出的舒暢,滿足過後精神不少:“好多了,偶爾能走幾步。”
“已經開打,湖縣頂不住多久潼關也夠嗆,跟哥走吧。”
“去哪?”
“河東啊,曹操肯定會打河東,沒有你坐鎮高幹不會死守。”唐翔環顧氈房歎口氣:“這裏不方便休養,拖延下去腿傷可別鬧大了。”
“腿怎麽傷的?”徐庶突然打岔。
劉琰咧嘴慘笑:“不小心扭傷到腳,小毛病。”
“什麽不小心,根本就是他們故意謀害!”
唐翔提起這事就火大,原本劉琰住在黃白城裏,糧食不夠吃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地方大族希望劉琰放棄災民趕緊離開。結果劉琰提出以工代賑解決青壯的吃飯問題,大族不好明麵上拒絕,心裏卻怨恨劉琰多管閑事就開始鼓動災民鬧事。
劉琰在腐敗堆裏裏泡出來,見過太多暗戳戳搞事情,災民一鬧就猜出來是大族使壞。身邊隻有檀拓和奕耶於兩個人,考慮到人身安全不敢待在大族聚集的黃白城,搬進營地和災民住在一起似乎是安全的選擇。
青壯男女在城裏打工能吃半飽,不敢把事情鬧大導致取消以工代賑,因此輿情主要出在那些青年父母身上。眼看自家孩子出力所得被集中用來救援別人,大爺大媽心裏有氣沒少聚集在一起抱怨,劉琰除了耐心解釋也沒有其他好辦法。
劉琰是當朝侯爵,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想做什麽不需要解釋。現在不但和災民住在一起還耐心解釋原因,等於老虎自己拔下牙齒也沒有威勢可言。災民迎麵客客氣氣,扭頭就低聲咒罵,沒過多久就接連發生怪事,上個廁所都有人扔石頭,氈房外麵煮碗稀粥稍不留神就天降沙土。
這還不算嚴重,自打肉湯換成熬骨頭矛盾徹底爆發,那天檀拓和奕耶於正在烤老鼠,劉琰想去遠處采集些幹淨雪洗臉,在回來的路上掉進淺坑摔傷腳踝。可怕的是坑裏麵還有沒來及的埋設的尖刺,但凡劉琰慢一點就不是扭傷這麽簡單了。
檀拓和奕耶於背著劉琰跑出二十裏,來到白渠邊一處小營地才算安下心。這裏都是沒有求生能力的老人和孩子,全靠以工代賑得到那些物資救濟,眼下隻有他們不會暗害劉琰。很遺憾兩人跑的太急,劉琰一路摔過幾次傷勢加重隻能躺著。
徐庶嘖嘖兩聲:“您不恨嗎?”
“不但恨之切齒,我還後悔呢。”劉琰跟著自嘲一笑。
徐庶哦了聲緊跟著問道:“謀害上位幹嘛不懲處?”
劉琰咂咂嘴還想討要點酒喝,唐翔掏出小酒瓶晃了晃:“元直問你話呢。”
“你先給我酒。”
“先回話,我也想知道原因。”
“上位輕從布衣,豫且何罪之有?”劉琰說完一把搶過小酒瓶一飲而盡,喝完意猶未盡伸手還要。
這個典故叫“白龍魚服”又叫“魚服困”。說的是很久以前有條神龍突發奇想,變成一條魚在水潭裏遊玩。碰巧這裏是漁夫豫且每天打魚的地方,看見一條肥碩的大魚二話沒說一箭射中魚眼睛。
這點傷對神龍不算什麽,可是神龍覺得委屈就向天官告狀,一個凡人居然傷害神龍,請懲罰他一整年打不到魚。
天官很奇怪,凡人看見神龍跑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傷害呢?所以天官就問當時你是什麽形象出現在漁夫麵前?神龍不會撒謊,說當時我變成一條肥魚,正在水裏愉快的玩耍。。。。。。
天官一聽就明白了,這事不怪漁夫問題出在你自身,你為啥要變成魚呢?人家漁夫打魚天經地義,你變成一條魚不弄還弄誰?所以神龍隻好自認倒黴。
沒料到劉琰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從大局觀和負責任的角度考量,領導犯錯不能簡單的從自身找錯誤,否則團隊就沒法帶。不僅領導個人威望受損,集體也會因為核心人物粗暴的自我否定陷入不必要的內耗。
唐翔對著徐庶小聲抱怨:“過去不是這樣,自打跑來救災就變得神叨叨,我覺得這是崩潰的前兆。”
徐庶決定換個角度再問一次:“愚不自知,私而忘義,小人斯濫不懲難糾其害。”
劉琰不假思索直接回答:“都言君子固窮,小人斯濫,足下何曾有見窮君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足下何曾有見論道而不計酬?所謂斯濫,非小人君子之別,實固窮耳。”
想人學好很容易,讓他吃飽穿暖就足夠了,老百姓連活著都成了奢望,你還逼著他們有道德這就是強人所難。衛道士嘴裏說的天花亂墜,教人這個對教人那個錯,好像他是天下道德最高尚的楷模,大家都該像他學習。然而去翻翻他的底就知道是個有錢人,你有錢生活不愁才能談道義,逼著窮人跟你一樣高尚這不是虛偽嗎?
孔子還說過,是人使道義發揚光大,不是道義讓人變得偉大。可是事實上很多偽君子靠著滿嘴道義獲得榮耀,深入了解就清楚他也沒少幹齷齪事,勾心鬥角比誰都能耐,不然也沒實力站在陽光下和大家談高尚。
相互談論高尚不就圖名聲和帶來的收益嗎?請問你見過不圖名利的所謂君子嗎?說到底君子和小人的區別隻有一點:財富多寡。有錢了自然能裝扮成謙謙君子,假如沒有錢還是省省精力,多考慮怎麽養活一家人吧。
一句話給徐庶幹沉默了,餘光瞥見腰間潔白無瑕的玉佩,價值連城萬裏挑一,和身穿的粗布麻履形成強烈反差。怎麽看怎麽紮眼,怎麽琢磨怎麽不舒服,徐庶吞口唾沫,連帶想反駁的話一起生生咽了回去。
“給我酒啊,我知道你還有。”
劉琰支撐身體慢慢爬到唐翔身前,飛馬紋錦袍失去腰帶沒有束縛,每次動作,內裏現實都在陽光下影影綽綽:白的是皮黑的是毛,毛覆蓋在皮上遮擋住白色,無論是黑是白都在破衣爛衫的陰影之中,應該還有殷紅故意隱藏得更深,不仔細翻找怕是永遠見不到。
徐庶不敢直視抬手遮擋眼睛,這副形象不能看,沒有一絲當朝侯爵的體麵,說是個乞丐婆一點不為過。
脫下罩袍替妹妹遮擋不堪,唐翔嘴裏不住埋怨:“還穿這件破衣服?我送的新衣服呢?你又給災民啦?”
劉琰躺在老哥懷裏邊喝酒邊解釋:“這回沒送人,我叫檀拓拿進城換酒了。”
兩人的行為有些過於親密,該不該說徐庶都要說:“唐明府,似乎不妥吧。”
“沒啥值得避諱,當初都。。。。。。”
唐翔一把捂住劉琰,扭過頭對著徐庶訕笑:“窮苦傷病不避嫌,這也是無奈之舉。”
窮字從唐翔嘴裏冒出來無論如何難以讓人接受,徐庶不打算糾纏細枝末節:“請問孝陽又悔在何處啊?”
這回換成劉琰沉默,過了許久才幽幽開口道:“悔不聽勸,肉放早了。”
徐庶撫須長歎:“是該用在緊要關頭,升米恩鬥米仇是自然之理,怪不得旁人。”
“這話我不愛聽,什麽就怪不得旁人,我妹宅心仁厚給災民肉吃還有錯不成。”唐翔緊緊抱住妹妹,臉上表情心疼的不得了。
徐庶表示不是您想的那個意思:“敢問孝陽今後作何打算?”
可算轉回正題,唐翔抓住機會搶先開口:“跟我去河東,你安心指揮防禦,等曹操人困馬乏之際為兄親自去討要好處。”
徐庶冷笑幾聲:“曹丞相勢在必得,我料關中諸公擋不住曹軍,不出半年必敗。”
唐翔讚同一聲,緊跟著突然意識什麽詫異抬頭:“你不是說關中能擋住嗎!”
沒理睬唐翔,徐庶盯著劉琰講話慢條斯理:“關中內鬥由來已久,戰事持久必生嫌隙,某不才都有破敵之法,何況曹孟德略不世出,賈文和良平之姿?”
“不至於,不至於,曹操打潼關都要小半年。”反駁完徐庶謬論,唐翔回頭看向劉琰:“關鍵在河東,不能讓曹操從蒲阪津過河,咱倆得趕緊走。”
劉琰同樣緊盯著徐庶,這個人和唐翔不同,和其他人都不同,有種從來沒見過的氣質。和自己的直覺高度契合,劉琰相信自己的直覺,準確且值得信賴。
徐庶能體會到對方心意:“入河東者當為夏侯淵,不論其軍強悍單說河東,張則高幹雜兵不堪用,張晟衛固有心死守奈何兵力過少。請問劉孝陽,靠您這點缺馬餓疲之軍能改變河東局勢嗎?”
徐庶這些話沒和任何人講過,明白的不需要聽,不明白的聽了也沒用,或者說沒有人願意去冷靜分析劣勢,因為那樣做人心涼透就不用抵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