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病樹前頭萬木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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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琰慢慢爬回去,倚靠木樁麵色頹然:“我承認你講的有道理,從來到這世上就是這樣,不斷撕裂縫合再撕裂再縫合,我清楚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躊躇滿誌我肆意發泄,我無助墮落我糾結反抗。”
劉琰笑著拍了拍大腿:“我沒後悔,後悔也沒用,我不偷不搶賣自己肉來換,我驕傲,我開心,我哭,我喊,我吼我叫!大家都來看啊,我給自己賣了個好價錢。”
雙手捂住臉龐,沙啞的聲音裏判斷不出是笑還是哭:“我的肉幹淨,得到的卻臭不可聞,交易本身就肮髒,從裏到外都臭,聞不到香甜就以為本就沒有香甜。誰敢評論?誰敢質疑?他敢!我特麽弄死他。”
“我有權利對嗎?我有威望對嗎?我有這本事對嗎!我不覺得有錯,我從不懺悔,高尚本身就存在悖論,虛偽的憐憫讓我惡心,有人傾慕就有人嫉妒,世間沒有完美的道理,就跟今學一樣都是狗屁。”
“我想站著,誰不想站著?可你看。”劉琰抬手指向氈房屋頂:“大家都站不起來,不想頂破保護死在寒風裏那就跪下爬。”
劉琰痛苦呻吟,像是受過多大委屈:“跪下爬有錯嗎?”
“其實有很多人糾結,劉玄德,曹孟德,很多人都生活在矛盾裏。”徐庶凝視氈房黑暗的棚頂,沉默一陣後吐出一口濁氣:“攀登高峰總要彎腰行進,等你站在最高處,等你有了能力再來解決也不失一個好方式。”
劉琰苦笑擺手:“你在攀登的同時別人也一樣沒落下,你一個人站在最高處,身下是茫茫無際的既得利益者。世祖皇帝試過改變,沒用,改變隻會引來更深重的災難,受苦的還是底層掙紮的老百姓。”
唐翔麵朝東方拱手:“幸虧世祖皇帝及時糾正失誤,那可是盛世為什麽要改變?”
“盛世?那不過是壓在底層血肉上的壯麗樓閣,不管是什麽出身,不論口號喊的多漂亮,上位的目的就是壓迫,一個集體壓迫其他集體。”
“我在許昌爭過,在河北爭過,在大陵我成功了,成功能帶來什麽?我告訴你,成功能讓你看見真實,不過空中樓閣上一顆椽子,腳下血肉腐爛逐漸消散。”
“那個夜晚我回頭看過薄城,那是令人絕望的巍峨,出來的人會被殺頭,留下的人等著慢慢餓死。屍體橋就在那擺著沒人敢於跨過,一塊石頭砸上去濺出惡臭的湯湯水水。”
“勇敢的人先消失,懦弱的人在慶幸中慢慢等待死亡,亂世如此盛世亦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誰負重前行,我隻清楚歲月靜好永遠輪不到牛馬。”
劉琰說完直接躺下,她感覺很累,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精神幾近崩潰。
“當真不能改嗎?”徐庶探身問道。
劉琰抬起沒有受傷的腿,腳趾在陽光下透射粉紅,一圈金色光暈彌漫在腳趾周圍,隨著腳趾擺動光暈越發彌散:“我得到過一雙木屐,時間太久忘記丟在哪裏。可能在黃河邊,也可能是幽州,腦子裏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求學時還見過。”
“什麽木屐?”唐翔一點印象都沒有。
“苦命木屐,一輩子都苦命下一代也苦命,一代一代都苦命。有人用小刀去改,最後得到的卻是死亡。”劉琰忽然來了精神,坐起來朝唐翔伸出手:“買個新的送我吧。”
唐翔一聽臉色就白了:“別胡言亂語,咱家天命貴胄不許穿那個!”
劉琰嘟起嘴貌似不服氣:“天命貴胄?改不了嗎?”
唐翔板起臉正色道:“上天注定一輩子都貴命,下一代也是貴命,千代萬代都是貴命!”
劉琰歎口氣:“知道嗎,他們篡改今學典籍我一點不心疼,因為他們不知道,今學的核心歸根到底隻有兩個字。”
徐庶和唐翔同時瞪大眼睛,屏氣凝神等待接下來的話,這副樣子給劉琰逗笑了,指著腦門開口道:“思考,用心獨立思考。”
唐翔頓時泄氣,晃著腦袋對徐庶說道:“學的太多太雜,腦子有時候就會亂,這就是她患得患失的原因。”
劉琰突然想起什麽,順手拍打腦門:“想起來了,和素紗襌衣一起放在櫃子裏,那是我爹的寶貝隻有我能穿。對,該是逃出許昌時忘記帶上。”
“單說朝廷裏,我爹和我哥耍的都是真性情。不像其他虛偽的藥罐子,我甚至懷疑他們真正目的是什麽?”
“獨亢懷金朝南行,天棟垂紫西北擎,離乾大有青龍降,公用天子洛陽迎。”說罷劉琰朝唐翔勾勾手指:“我知道你想,我隨時都可以,你不怕死的快就成。”
“不像話,不像話!想是烈酒喝多胡言亂語。”唐翔臉色漲紅快速爬出氈房,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回頭講話:“就按元直講的辦,明天,不,現在就走,我去船上安排妥當再來接你。”
劉琰翻身側臥,等了好一會兒才懶洋洋回應:“我一直在講真話。”
“不走嗎?”徐庶輕聲詢問。
沙啞的女聲似有若無:“幫我。”
“我既然來,自然會幫您大展宏圖。”
“不是。”
“另一條路充滿荊棘,眾叛親離世人唾罵,沒有成功的希望。或許,走不多遠就會湮滅,什麽都得不到,沒有人記得你存在過。在下隻怕這是一條。。。。。。”徐庶默默閉上雙眼,不想講出那兩個字。
劉琰掙紮著坐起來,凝視對方雙眸一字一頓:“我走給自己看。”
“威碩,急不得。”
“我走過很多錯路,眼下找到正途卻不敢走,我害怕,我需要幫助。”
徐庶聲音微微發顫:“什麽是正途?”
“心存正念走的便是正途。”
直到此時徐庶才雙膝跪地長揖下拜,再抬頭神色莊重:“真情在下已然知曉,凡請公子講一句假話。”
在人和狼一樣的環境裏,真情實感決定生存的底線,虛情假意決定成就的上限。徐庶不迂腐劉琰也不會矯情:“護社稷於危難,救百姓於倒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船艙隔出一間小屋,裏麵鋪滿柔軟的絲綢,再撒上西域香水,除了一大桌豐盛的肉食,還準備好一個大澡盆。估計劉琰在賤民堆裏忍饑挨餓,腦子裏的水凍成了冰,唐翔露胳膊挽袖子打算親自出手給老妹徹底禿嚕幹淨,連帶那些雜七雜八的妄念一起衝走。
一來一回就到了晚上,得知劉琰不走唐翔急的跳腳:“曹軍進關中肯定要通過鄭白渠運送軍糧,黃白城是必爭之地,你在這等曹操來殺嗎?!”
唐翔吼完看向徐庶:“你就沒勸阻?”
徐庶低頭拱手:“此為在下之謀。”
“曹操一定會殺死她!一定會!”唐翔想不明白有什麽理由讓劉琰冒險,純屬送死還看不到任何收益。
“曹公很可能痛下殺手,對此在下有八成把握。”
唐翔氣的頭頂冒煙:“她不正常,你也跟著一起胡鬧嗎!?”
“公子很正常,在下也沒胡鬧,這一步邁出後路豁然開朗,再不會有羈絆困擾。”
唐翔四處找刀,嘴上也沒停:“徐庶你說清楚,後路不是河東嗎?咋還有別的後路?”
“公子不缺後路,公子缺的是方向,人活著不該隻想能得到什麽,活著總要有些意義。”
“放特麽屁!人活著就是為了自己,健康,財物,奮鬥,都是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要不然活著有什麽意義?”
不知道什麽時候,劉琰一瘸一拐走到兩人身後:“人活著本身就是意義,看不到,不明白是因為沒能弄清楚為什麽而活。”
這個答案超綱,唐翔不想浪費時間探求背後的含義:“我不管你有什麽目的,我就清楚去河東兩全其美。就像徐庶說的那樣,不需要按照關中人設想的去做,我們做好自己一樣能達成目標。”
“張燕隨時可以進太原協防。”
“他不敢讓張燕摻和進來!”唐翔不再壓抑情緒對著兩人大吼:“太原本身就是汾河補給線的一環,到時不需要你主動斷,曹操自己就會撐不住!”
劉琰搖頭否定:“我有信心守住玉璧,坦白說我也有信心守住河東,因為河東緊鄰西河,張燕去太原不過給我增加些麻煩,但我還是不會去。”
“不是你啥意思?”
“河東有幾十萬老百姓,關中有幾十萬災民,還有大族的糧囤,依靠這些糧囤生存的部曲比災民還多,有人手裏都有糧食有人本身就是糧食。”
唐翔等了半響才開口:“就這個原因?沒了?”
“就這個原因,沒了。”
“瘋了,都特麽瘋了。”唐翔始終沒有找到刀砍死徐庶,枯坐一陣開口問道:“你那把思召在什麽地方?”
“送我一雙新木屐吧。”
“大冬天穿什麽木屐?我問你思召寶刀在哪?”
“換酒喝掉了。”
“賤人!”唐翔抬起手一巴掌打下去。
劉琰倒在地上一句話沒說,唐翔緊閉雙眼神色懊悔,走出幾步突然停住,再講話帶著濃重的鼻音:“回頭買雙新木屐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