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病樹前頭萬木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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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琰在範陽縣有過一段愜意的時光,什麽都缺唯獨不缺豪氣,什麽都沒有卻擁有自由。時光荏苒轉眼而過,一樣的天空一樣的的季節,相同的宅院相同的仆人;蹉跎歲月無盡嗟歎,那條肥狗早已不在,院子當中的槐樹更加粗壯,躺椅上小憩的也不是當初那個姑娘。
“我拒絕相見,他們不會有怨言吧。”劉和放下空杯子,在躺椅上舒舒服服伸出懶腰。
齊周躬身斟滿蜜水:“您做的對。”
“不是不想見,實在是不願意卷入紛爭。”
“您說的是。”
“停在此處不繼續北上也是這個道理。”
“您做的對。”
劉和直起身體看向齊周,手指在幾案上快速連點:“韓珩何德何能,值得你讓出別駕?”
齊周微微頷首:“專注民生,我不如也;不計得失,我不如也;胸懷正氣。。。。。。”
“夠了,夠了。”劉和揮手製止,偷眼觀察一番對方麵色才繼續開口:“舊識都來範陽,為何獨不見尾敦?”
“校事曹瑣事太多,他抽不開身也是無奈。”
對這個回答劉和很不滿意,倒不是因為尾敦不來:“你等就是癡人,軍權讓渡也就罷了,如今校事也不爭取,這與盲人空手驅狼何異!”
仰頭看向鬱鬱蔥蔥的樹冠,清風吹過沙沙聲不絕於耳。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對方回答,劉和搖頭歎息一聲:“也罷,叫那個郭什麽,什麽來著?”
“郭伯濟,雁門郭氏孝廉出身。”齊周小聲提醒。
劉和不耐煩擺手:“讓他進來吧,派個芝麻綠豆應付事,簡直無禮至極。”
齊周默默的走出門口,不多時和與一個青年同時進門,青年距離老遠便跪地行禮:“鎮北將軍兵曹議令郭淮參見劉少府。”
劉和突然換作一副笑臉:“久聞雁門郭氏高名,今日相見果然非同一般,坐,快坐下講話。”
郭淮埋頭回話:“上官當麵,下吏不敢造次。”
劉和長長的欸了一聲:“這裏隻講情誼,不論高低。”
齊周搬過一把椅子示意坐下,郭淮隻敢半個屁股落座,雙手接過水杯小心翼翼低頭等待。
禮數周全當得起大族出身,劉和露出真心微笑:“聽聞汝出身孝廉,為何不受朝廷征召,反倒至邊塞忍受苦寒啊?”
郭淮探出半個身體小聲回答:“劉鎮北是在下恩主,故此出仕幽州。”
劉和哦了聲,隨即麵帶狐疑開口詢問:“郭氏人脈廣闊何愁恩舉無人?光明坦途不走,卻行逼仄小路,足下所為令人不解。”
郭淮放下水杯俯首施禮:“有人居廟堂,有人守邊防;有人枕邊香,有人醉沙場;同憂太平故,共行苦寒疆;但願眾安樂,不意獨蜜糖。”
這話講的刺耳,說的難聽,心中暗道幽州呆鵝咋這麽多?劉和神情尷尬快速放下蜂蜜水,幹咳兩聲隨口打岔:“劉鎮北現在何處啊?”
郭淮立刻回答:“該是在岱海至北輿城之間配合劉護羌防禦鮮卑。”
“沒有明令擅開戰端,他不怕朝廷怪罪?”劉和麵露憤懣,不等回答繼續抱怨:“他當然不在意,說打就打倒不失軍閥本色。但不要忘記他是近枝宗室當朝縣侯,還是幽州刺史、鎮北將軍使持節!我行我素,飛揚跋扈至陛下皇威於何地!”
緩和一陣情緒,劉和恢複笑容抬手虛點郭淮:“你等心存國家具是忠臣良將,適時勸阻本份內之事,本侯就是你等堅強後盾,不要怕,放心做。”
對方隻是點頭沒有作答,劉和訕笑道:“我出發時不見出征,我到達不來拜見,當然軍情緊急可以理解。然而本侯身負皇命巡查邊陲,作為北境最高軍政長官是不是應該來一趟當麵述職?”
齊周想開口解釋,劉和狠狠一瞪眼,語氣平緩卻滿是的怨毒:“主人不躬身迎接,客人如何風光北上?怕是眼下飛黃騰達早遺忘先父教誨,心中不認我這昔日舊主啦。”
郭淮噗通一聲趴伏在地,講話誠惶誠恐:“實沒料到鮮卑如此瘋狂,劉護羌雖連戰連勝利卻焦頭爛額,等我家主公得到消息已然不能再耽誤,故此由下吏代為拜見。”
劉和淺笑搖頭口吻不屑:“本侯沙場點兵之時你還在繈褓,當著高人休要胡言,何來連戰連勝又焦頭爛額?”
郭淮連連唉聲歎氣,這事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此前一直老實的騫曼不知怎麽琢磨的,動員三萬軍隊突然衝入雲中郡包圍北輿城,前鋒遊騎繞過沙陵湖出現在河套地區,直接威脅屠各核心部落。劉靖從北地郡緊急回援,等趕到雲中郡擊敗騫曼又接到新的預警,魁頭三萬步騎正在打西河郡。
不光是騫曼和魁頭,拓跋詰汾、彌加、素利、闕機、連慕容莫拔護也摻和進來。鮮卑人這次真發了瘋,放棄過去恩怨擰成一股繩,發動十萬大軍同時攻擊南匈奴。劉靖集中主力打贏正麵戰場不難,難在鮮卑人吃了敗仗就撤進內地。
鮮卑人在內地如何運動劉靖不知道,鮮卑人來去如飛,守住雲中人家就打西河,趕到西河人家又騷擾雲中。匈奴大軍不敢打內地,還不敢分兵防守,連戰連勝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隻能被動防守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形勢發展太迅速,劉和到達範陽沒幾天就傳來夏侯淵突破河東的消息,緊跟著曹操大軍北渡黃河從蒲阪津突入關中,這回潼關成了擺設,關中軍閥和曹操在渭河北岸對峙。當時不光戰事緊急,劉琰也生死不明。
好在柯比能站在劉靖一方,他出身小種鮮卑屬於草根階層,一步一步靠個人能力拉起一支隊伍。因為出身底層的關係,鮮卑貴族做什麽他都反對,這次也不例外。劉靖通過柯比能通知幽州趕緊支援,他好騰出手幫忙關中。
劉和笑著打岔:“劉琰回河東坐鎮就不會如此被動,高幹張則爭奪領導權,衛固張晟又相互不服,靠她一紙手令根本不能解決矛盾。”
齊周也唏噓不已:“她要親臨肯定能震懾眾人避免主動出擊,眼下衛固範先戰死,張則高幹逃往西河,隻剩張晟千人困守玉璧孤城,河東局勢已無挽救可能。”
“笑話,他們以為對手是夏侯惇那個不中用的家夥?我都知道夏侯淵比曹仁還厲害。”說完注意到郭淮一直跪著沒吭聲,劉和輕輕一甩袍袖示意他站起來:“伯濟請繼續。”
郭淮可沒敢起身,你打岔我就聽,你讓說咱再說。眾所周知幽州騎兵數量越多越強悍,這一次帶去兩萬騎兵支援所有人都信心滿滿,打起來才發現事情不對,和匈奴人麵臨的窘境相同,正麵戰場摧枯拉朽不起作用,鮮卑人轉身逃進內地沒幾天又出來晃悠。
匈奴貴族不允許追擊到內地,劉珪同樣不希望公開和曹操敵對。屬國和內地兩千百裏邊境線大大小小的山口通道上百處,我在明敵在暗,防住大路人家走小路防住山口人家走河灘,敵人想打哪裏打哪裏,打不過就跑換地方再來。
現在都看明白了,準是曹操開出優惠價碼,不是割讓土地就是允許遷入內地,就為了拖住屬國不能支援關中作戰。這招的確有效果,鮮卑人情願和南匈奴撕破臉,有機會很可能劫掠河套地區,劉靖真就不敢撤軍幫助關中。
劉和眉頭一皺再次打岔:“汝身為兵曹為何沒能隨同出征?”
郭淮沒有回答,齊周湊前一步小聲開口:“伯濟兼職昌平令,民政在身不便隨軍。”
“呦嗬!”劉和下意識驚訝出口,心說小子你不簡單啊,昌平令是劉珪起家的職務,在幽州這一畝三分地政治意義相當大。
從年齡看郭淮就是幽州第二代的領軍人,假以時日估計田豫都得給他讓位置。這種人屬於嫡係中的嫡係,自己剛才一番表演顯得很沒意思,嘴裏殘留的蜜水也不甜了,怎麽咂吧著隱隱有些發苦。
劉和徹底失去興趣:“你回去吧,找機會告訴威闊咱感謝他掛念。”
盯著郭淮退出去,劉和收斂笑意歪頭問道:“你說,這大舅哥和假妹夫初次聯手,能戰勝鮮卑及時回援關中嗎?”
齊周慢慢搖頭:“段煨突然撤離,關中諸將已呈頹勢,就算威闊能戰勝鮮卑時間上也來不及。”
劉和冷哼一聲:“你的劉鎮北不想援助關中,他的注意力在匈奴。”
齊周出於禮貌點頭讚同,同時也講出心中疑惑:“您說威闊意在匈奴怕不至於。”
劉和一甩袍袖長身而起:“你說劉珪知兵嗎?”
“知兵。”
“你說幽州諸將忠誠嗎?”
這話不好當著劉和直說,不過不說大家心裏也明白,齊周猶豫片刻才點頭:“忠誠。”
劉和心裏發寒,麵上無奈一笑:“連我都明白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道理,劉珪全軍上下一心無堅不摧,反倒巡遊邊境查疑補漏,盡是小打小鬧你說他意欲何為呀?”
劉和抬手朝西虛點:“我猜劉靖看的出,興許他本就想如此造勢。屬國不是沒有能人,我看拉幽州入局也是算計之一。”
“算計?”齊周主動顯露困惑的模樣。
“對,算計,大家都在算計,隻有你是老實人。”說到這劉和轉過身笑嘻嘻的打趣:“劉珪想多啦,沒能拿住繞指柔,誰都吃不下劉靖這塊百煉鋼。”
一番話分析完,齊周長歎一聲:“威碩所為終令人不解,河東就那麽輕易丟了太遺憾,現在人又生死不明。”
劉和思緒飄忽漸遠,回想當初在鄴城驚豔的場麵,白皙高挑橫波攝魂真真的惹人歡喜,可惜是個無法帶來征服快感的假小子。哀歎一聲命運弄人,自己這個身體情況也隻能被征服,關鍵自己還討厭被別人征服。
“她也夠命苦,和我一樣。”劉和說的是真心話,比起招嫌惡的哥哥,妹妹的遭遇倒容易讓人生出憐憫。
齊周感同身受,也跟著掛念起劉琰:“據說她此前在黃白城一帶,和災民在一起。”
“你信她是主動求死嗎?反正我不信,我判斷隻要大舅哥和假妹夫待在北邊不動,咱家小妹妹就是安全的。”劉和頓了頓突然回頭:“劉靜一定真心為她好,親哥哥就未必了。”
齊周眼神一顫,瞬間又恢複如常:“不至於。”
劉和抽出一封信拍在幾案上:“看過你便清楚,人人都有收獲,隻有劉鎮北白歡喜一場。”
齊周仔細看著書信臉色逐漸震驚,表情幾度變換幹張嘴講不出話。
劉和一把奪回書信,冷笑著嘲弄:“他活該,連續被擺兩道,真想當麵看看他什麽表情。”
“就不怕天下重歸混亂嗎?”此時齊周一改方才諂媚,臉色陰沉的可怕。
“唉,天下什麽時候不亂啊?”長歎過後劉和站起身走到大樹跟前,沉默一陣接著道:“人人都在做最後的抵抗,他卻隻想自己,連親妹妹的死活都不顧及。”
等了許久聽不到齊周回應,劉和突然發覺剛才的說辭索然無味:“回去吧,開個會討論一下幽州怎樣應對,我說的對吧,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