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元帝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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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孛兒隻斤氏的壽命似乎和大元的國運聯係到了一起。
    聖德神功文武皇帝忽必烈在位時,大元疆域遼闊,國家強盛,世祖得壽八十。
    欽明廣孝皇帝鐵穆耳統一四大蒙古汗國,遵循遺誌,輕徭薄賦,作為守成之君,雖無大功,卻也無過,享壽四十又二。
    延及兄長人惠宣孝皇帝海山享國之日淺,隻活了三十歲。
    而他孛兒隻斤?愛育黎拔力八達,比兄長似乎要強一些,如今已經活了三十六個年頭了。
    思及初即位時攻破北平城的意氣風發,此時垂倒在車上的愛育黎拔力八達也不禁潸然淚下。
    如果上蒼再給其二十年,他有信心可以滌蕩中原,恢複祖上榮光,興複元室,還於大都。
    大元皇帝的行宮位於都城北麵,名曰“穆青閣”。
    回到閣中的愛育黎拔力八達臥於床榻,召來太子碩德八剌及一名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
    元帝右手扶床勉力坐起,看向自己的老部下,“床兀兒,朕知道,這些年朝廷對不住你。就連此次守城,你也被排除在外。可如今,朕能信任的也隻有你了。”
    當年出兵伐虞本是皇帝的主意,可兵敗之後,那些臣子們卻把失地損之責,都推到了大將軍床兀兒的頭上。
    後來瘟疫爆發,他更是被千夫所指,說其乃災星降世,禍亂人間。
    原本跪在地上的床兀兒俯身向元帝拜了下去,這些年受到的種種苦楚一一湧上心頭。
    此刻的他,再也繃不住了。
    “臣...臣從未怪過陛下。”抹了一把眼淚的床兀兒,哽咽地道。
    愛育黎拔力八達看了一眼外麵,朝他擺擺手,口中微喘,“近前來...”
    床兀兒手腳並用,爬到元帝床前。
    “虞軍來勢洶洶,連戰皆捷,他們士氣正盛,人馬又多,朕看此次應該是守不住了。”
    床兀兒想要開口寬慰,卻被元帝攔下,“敵軍圍三闕一,是假意要給我等一條生路。朕料定,虞軍已然分出一支人馬在北麵設伏。可我蒙古鐵騎執意要衝過去,對方也未必能把我們全都留下。”他從枕下取出一枚令牌遞給床兀兒,“今夜子時,你率三萬精銳保護太子從北門突圍出去。”
    床兀兒接過令牌,“臣這就命人去準備一個堅固的馬車,到時候臣就是拚死也要護送陛下和太子逃出生天。”
    愛育黎拔力八達搖搖頭,“朕就不走了,你瞧瞧朕這副身軀,就算是真逃出去了,又能活幾天?”他臉上浮現出狠辣之色,“且就他姚氏子孫可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嗎?我要讓這天下人看看我孛兒隻斤氏一點也不比他大虞皇室差。”
    十六歲的太子碩德八剌聞言,臉上也露出一抹決絕,“父皇不走,孩兒也不走,我孛兒隻斤氏沒有孬種。”
    愛育黎拔力八達一把揪住兒子的衣領,“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你不懂嗎?我們本就是遊牧民族,等過個幾年漢人退去,這片草原還是我們的天下。記住,你的曾祖父是忽必烈,你曾祖父的祖父是成吉思汗。他們能做到的事,你還有你的兒孫也能做到。”他緊盯著兒子的眼睛,“告訴我,真正的元都在哪?”
    痛哭流涕的碩德八剌高喊道:“北京!”
    愛育黎拔力八達鬆開兒子的衣領,平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良久才又開口道:“出去準備吧!”
    床兀兒握著這枚猶帶皇帝體溫的令牌,隻覺重逾千斤。
    他喉頭滾動,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個重重的叩首,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知道,這將是此生最後一次麵見這位他誓死效忠的君主。
    “臣…告退!”床兀兒的聲音沙啞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膛裏硬擠出來。
    他不敢再看床上那形容枯槁卻意誌如鋼的帝王,也不敢看一旁太子碩德八剌那混雜著悲痛、倔強與茫然的臉。
    頭發灰白的老將驟然起身,甲葉在他行走時碰撞發出鏗鏘之聲。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內裏令人窒息的死寂與訣別。
    寢殿內,隻剩下父子二人。
    愛育黎拔力八達聽著床兀兒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外長廊的盡頭,才緩緩睜開眼。
    渾濁的目光落在兒子年輕卻寫滿痛苦的臉上。
    “過來,碩德八剌。”他的聲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許,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碩德八剌挪到床邊,雙膝跪地,緊緊握住父親枯瘦的手,那手冰涼得讓他心顫。
    “父皇……”
    “聽著,孩子,”元帝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進行最後的雕琢,“恨,要有根。怨,要有源。記住今日之敗,不是因為虞軍真的強不可敵,而是因為我們自己…忘了長生天賜予我們馳騁草原的筋骨,忘了彎刀與弓箭才是立身之本,反而沉溺於這大都的繁華,學起了漢人的文弱與內耗。這城牆…困住了我們的馬蹄,也困住了我們的心。”
    他頓了頓,積攢著氣力,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鎖定兒子:“逃出去,不是恥辱。回到草原深處,回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地方,重新拾起我們祖輩的勇氣和智慧。讓馬奶酒洗去今日的屈辱,讓獵鷹的翅膀帶你俯瞰更遼闊的天地。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漢人的江山,從不是鐵板一塊。記住…真正的元,在草原,在漠北,在每一個流淌著孛兒隻斤血脈的蒙古人心中!中原…隻是我們曾經征服的一片區域,而草原,才是我們永不熄滅的聖火之源!”
    碩德八剌的淚水無聲滑落,滴在父親的手背上。
    這一次,他沒有再喊叫,隻是用力地、深深地點頭,仿佛要將父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刻進骨血裏。
    他明白了,父皇的留下,不是懦弱的放棄,而是用生命化作一柄最後的彎刀,為他和蒙古的未來劈開一條血路,更是用這決絕的姿態,點燃所有留守將士死戰的意誌,為他們的突圍爭取每一分可能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