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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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千裏之外。
    齊魯之地的深山之中,一支近百人的隊伍正忙碌著,夜以繼日勘測。忙碌之中,那道單獨站在營地邊緣眺望的頎長身影,就顯得有些突兀。
    但往來人員根本無有置喙。
    張起靈也不在意那些多少投注過來的視線,目光定定,徑直在連綿的起伏山勢間流連。
    應該就是此地了,他心想。
    根據從那份戰國帛書上拚湊得來的隻言片語,曾有位神秘周王,就葬於此地。
    這裏對張起靈來說,其實也不算陌生。
    畢竟,在前任乃至更多任張家族長在位時,據說都會來到此地,見一見那位與張家先祖關係匪淺的周王。
    他曾經被假作身份的三千年聖嬰,就是出於此地主人設置。
    不過,現在這裏隻是座空墓了。
    此地沉睡的主人,早在幾十年前,張起靈麵臨真假聖嬰風波時,就被老師將棺槨整個帶回族中,用以佐證長生切實存在。現在,那具玉俑還在張家的桂地群葬之中安穩沉睡呢。
    而這次興師動眾到來,則是由於張家早前的族地中挖掘出的一份帛書上,對這位周王的記載——
    “會見西王母、得長生藥、試製玉人、連通天命”
    天命。
    張起靈無聲呢喃一遍這個詞,輕輕攥了攥九節鐧的柄部。
    觸感冰涼,讓人心神清明。
    快了,他低聲跟自己說,仿佛以此連通到了遠在千裏之外青銅大門內的人。
    十年將近,這次無論成與不成,結束後他都會抽身離開。
    來此處之前,張起靈便跟主動要求參與的九門定下協議,此次所獲珍物功勞他可以分毫不取,但九門必須在此後輪流派人駐守青銅門。
    而他自己,則要動身去履行另一個約定。
    靜默站著,不知不覺,張起靈身邊多了一個人。
    “怎麽,對明天的行動沒有把握?”
    見他一個人站在這,張啟山沒帶守衛,同樣輕身過來隨口閑談。
    張起靈不置可否,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此地凶險,不能過於依賴火器。”
    “妖魔鬼怪也怕子彈。”張啟山不以為意。
    但他還是喊來人,將此事吩咐下去,讓隊伍做好以防萬一的額外準備。
    ……
    話雖如此。
    直到一周後,張啟山才對這句話真正有了切身體會。
    石窟之內,龐大的猙獰古樹樣物體肆意伸展著鬼手般的觸枝藤蔓,無數幹屍被懸吊其上,輕輕晃蕩時,猶如串串怪異的風鈴。
    張啟山帶著幾人站在洞窟岩壁的出口,仰視打量中,早已麵沉如水。
    “那是什麽……東西?”
    麻煩還不止這一處。
    不少人被藤蔓卷入其間,與幹屍腐屍為伍,發出陣陣鬼哭狼嚎。
    這倒並非九門中人心理素質不高。
    定睛看去就能發現,藤蔓交錯間,正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屍蟞翻越攀爬,對他們這些新鮮血肉垂涎欲滴。
    而地麵也是狂魔亂舞。
    祭台一般的高處,十幾人圍繞周邊,乃至自相殘殺——這都是發生在,他們先後去試圖拿起那個妖異的青銅狐狸麵具後發生的。
    到處亂作一團,張啟山頭疼不已。
    他雖然暫時置身事外,但作為九門之首,總不能就看九門中人這樣消耗下去。
    本身也不是束手待斃之人。
    “石台上的那兩具屍體有問題,先用炸藥幹掉,之後引火燒掉藤蔓救人,”冷靜吩咐中,張啟山左右看了看,忽地發問,“張起靈去了哪?”
    “不清楚。”
    親信侍從答道:“最後進主墓室那一遭,所有人都被打散,他被血屍追著跑,可能鑽到什麽岔路去了吧?”
    張啟山覺得沒這麽簡單,但暫時也顧不上專門去找。
    “那就按我說的先做……”
    正說著,忽然見一道人影從樹後不知什麽地方繞了出來,所過之處藤蔓層層避開,頗有一種萬夫莫當的氣勢。
    “張起靈在那!”
    親信侍從眼尖瞄到,瞬間驚喜叫出聲:“真是奇了,他怎麽做到的?”
    隨著這一聲喊,地麵上的人遙遙投來視線。
    對視之間,張啟山隻覺得,對方的神情仿佛很有些驚訝似的,果然緊接著,便聽對方揚聲反問:“我應該告訴過你們,天心岩克製九頭蛇柏?”
    張啟山憋氣。
    是說過,但他並沒聽說過此類邪物,也根本沒法把麵前這東西跟“柏樹”聯係起來。而對方一言不發就消失掉大半天,他又從何得知,天心岩是何物什?
    不過也用不著問了。
    見到石台上自相殘殺的景象,張起靈快步上前打暈僅剩存活幾人,隨手扭斷並排的兩具屍體,丟開那個詭異麵具。
    隨後,直接從地上抓起把粉末拍在身上,便轉身去攀爬那怪異的“柏樹”。
    張啟山幾人都看懂了。
    他們也紛紛爬下岩壁上了石台,如法炮製給自己塗上石粉,機靈的還多儲備了一些。饒是如此,等他們挨個去解救被鬼手藤蔓纏住的人時,也很是費勁。
    看著一腳踹下一個人,瀟灑無比的張起靈,親信再度羨慕了。
    “他怎麽就做什麽都輕鬆?”
    再定睛一看,愈發感歎:“受傷了都滿手是血,還在救人,難怪人家能領隊呢,蟲子都給這凶氣鎮住了。”
    張啟山聞聲卻是微微一默。
    他自然清楚,那是張家麒麟血脈的功勞。
    亂世中曾經先後投奔來的張家族人,後來各有前途,他們曾是最好用的刀,最忠誠的下屬。
    然而在清洗九門、又再造張家之後,已經有人起了異議,等最後探索古樓,更是不少人覺得他不應該把家族密地交出。又兼行動失敗,張家小隊全軍覆沒,日山背離,此後愈發人心動蕩。
    張啟山從來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類型,自然不會容忍已生二意的下屬。
    迄今,僅剩幾人也早已不再需要親自陪著來冒險,但他身為組織者、領頭者,卻絕不是坐鎮後方閑談等待的類型。
    思緒一閃而過,抬眼時,張啟山仍舊冷峻自若。
    “這樣不行,”他停下動作,喊住了另一邊的張起靈,“太慢了,而且你應該也發現,屍蟞越來越多,你總不能把自己放幹。”
    張起靈自然有所察覺。
    此時想了想,猜測道:“屍蟞躁動,可能因為此地有蟞王驅使。”
    張啟山略略沉吟,領會到了言下之意。
    蟞王,可能就不是放血能解決的麻煩了……他皺眉望了眼洞窟內僅存的二十多人,兀地回頭。
    “救人交給你了,我準備布置炸藥,毀了這樹。”
    張起靈微微一怔。
    望著洞窟內四下遍布的屍體,還有紛紛帶傷的剩下眾人,他輕輕頷首。
    ……
    計劃成功了。
    但這次行動,完全可以宣告失敗。
    不僅從墓室中帶出的種種古籍珍品半途遺失,光九門人手就折了大半。
    近百人前往,最後回來的,不到二十。
    這怎麽也說不過去,哪怕張啟山是手腕狠厲的九門之首,是地位頗高的活動發起者,也有點壓不下群情激憤的眾人。
    更糟糕的是,由於斷後撤退,張起靈不知是否被爆炸餘波波及,遲了不少才返回,當天便傷重昏迷。
    於是,浪潮中,不少爭議便指向了他這個行動領頭人。
    這是推卸責任,張啟山心知肚明。
    但他同樣清楚,如此大的傷亡,必然要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交代,以及,一個公認的罪魁禍首。
    甚至,以他的地位,這交代隻要給了,都不一定需要真的落於實處。
    這個決定,並不很難做出。
    正事麵前,張啟山從不是耽於私情的人,何況,他對張家族長雖然重視,或有忌憚,卻從來都不是什麽密交摯友。
    唯一稍作猶豫的,也不過是,此舉若為一人得知,恐決計不肯。
    但那人數年再無音訊,又怎麽會恰好在此時現身?
    由此,張啟山再無顧忌。
    站在昏迷的人床側,他難得麵露無奈。
    “……想來,你為張家族長,同有許多不得已而為之的時候,也有過此種體會吧?不過,待你領了罪,風波平息——”
    忽然噤聲。
    眼角餘光瞥見那道帳篷外拉長的影子,張啟山條件反射摸槍,幾乎想也不想一擊扣下。
    “什麽人?!”
    子彈落空了,穿過篷布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噗”一聲。
    夜裏愈發靜了。
    彈孔處眨眼被風撕裂出一道豁口,篷布被卷動著,揚起如裂齒般斑駁、難看。
    燈火投射而出,那道影子清晰顯了身形。
    張啟山冷凝的瞳孔驟然一顫,下意識開口:“長……”
    一聲輕笑打斷他的稱呼。
    “——領罪?”
    數年不見的青年站在門口,手無寸鐵,俊秀麵容尤顯孱弱蒼白,可那雙黑眸中沉浮交衝的火與冰,灼烈幾欲傷人。
    “我竟不知,族長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