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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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樣逼視著,張啟山微微啞然。
扣著扳機的手不覺鬆了氣力,垂落下去,他嗓音輕緩:“隻是權宜之計,我……”
沒有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
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張從宣無心再聽任何解釋。
下一刻,光影晃起,張啟山完全反應不及,腰腹間已經重重吃痛。他眼前發花地下意識躬身,勉強還記得抬手抵擋,然而緊接著雙肩驟然撕裂劇痛,兩臂頓時脫力墜下,手槍掉在地上。
隻一個照麵的工夫,再無還手之力。
電光石火間,又被踹在膝蓋,失衡跌了出去滾落在地。
漠然跨過他,張從宣走到裏側,仔細檢視起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瘦了。
這個想法第一時間出現在腦中。
十年彈指而過,上次分別時的氣憤與被背叛般的惱火仍未消散,可看著這張輪廓愈發分明成熟的削瘦臉龐,與四下裹著紗布的傷痕累累的身體,張從宣凝望之中,反而隻剩心酸。
難得叛逆這麽一回,小官,你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還是說,終究試過才無愧於心呢。
再醒來時,又是否已忘卻一切,徒剩茫然?
閉了閉眼,伸手探視間,確認對方氣息還算平穩有力,應無致命內傷,青年俯身將人輕柔扶起,一手抓起九節鐧,就要帶走。
“等等!”
張啟山喘息著,自己坐起身,見此匆匆出聲:“長輩請容我一敘,並非我鐵石心腸。但此次傷亡重大,族長身為領頭人,終究難辭其咎。但隻需作權宜之計……”
張從宣潛入營地,多少也聽到些情況。
十去七八,這事的確很難交代。
但……
“那是你的事。”他說。
張啟山倏地呼吸一窒。
方才刹那被製,青年力道極重,絲毫沒留手,他對此倒是有所預料,雖然無奈,卻並不太在意。
畢竟,方才場景可能引人誤會,對方有氣是理所應當。
然而此刻,這疼痛似乎變得鮮明起來。
他恍若無覺自己的狼狽,定定凝視著麵前人的動作。
那人再也沒看來一眼。
青年細致地攬著後頸,讓張起靈靠在他身上,絲毫不在意血汙沾了衣裳,又側過身將人攙扶,耐心地將人托舉坐起。
一舉一動裏,滿是毫無掩飾的關切小心。
一舉一動裏,滿是對其餘事物的視若無睹。
未免……過於刺眼。
原本解釋的話,忽然被咽了下去,愈演愈烈的傷勢作疼中,張啟山垂下眼,唇畔還帶著慣性的笑意,忽地難以忍耐般虛弱咳嗽起來。
“長輩,恕我無能,難以一力平之。”
他聲線低啞。
“覬覦張家的人太多了,以一人,換一族,我隻是做了最理智的選擇。剩下的族人,此後都可以得到餘生的平靜,你也……”
“夠了。”
張從宣不耐打斷。
他終於將目光從昏迷無知的小官身上移開,盯著說出這話的人,隻覺荒謬又好笑:“你以為張家是靠什麽維係的?沒有族長,也就是一盤各行其是的散沙。”
張啟山望著青年,忽而笑了。
“是啊,”他聲線裏染上蠱惑般的引誘,瞳孔幽邃,“這樣的家族,有什麽存在必要呢?”
“張家族長,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如果長輩當真在乎,不如你來坐上那個位置,你我聯手,這不會太難——”
聲音戛然而止。
長長鐧身“鏘”一聲飛來,直接穿過衣領,將他釘在了地上。
棱鋒刺破肌膚,殷紅流淌。
張啟山後仰倒地,心悸未平之中,看到青年已經站在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
他動了動唇,下一刻發出的卻是悶聲痛呼。
撐地的手腕被精準踩住了。
“哢”的細微碎裂聲響起,竟是生生折斷。
這痛楚鑽心蝕骨,張啟山眨眼冷汗涔涔,在短暫的意識模糊裏,隱約感覺到什麽抵在下頜,迫使他不得不抬起頭來,任由自己被掌握住了咽喉要害。
手背青筋微微凸顯,張從宣將指尖搭在對方頸間那塊突出的軟骨上,麵若寒霜。
寸寸收緊。
空氣流逝之中,張啟山眨了下眼。
從青年清透的眸底,他看到自己被倒映出前所未有狼狽慘烈模樣,風度全無。
也看到,哪怕倉促之間,張起靈仍被好好安置在了床榻之側,頭頸低垂,安詳倚靠而坐。
幾米之隔,待遇天差地別。
……原來如此。
從未有這樣一刻,他清晰認知到那個事實。
春夜裏凜然的對峙,戰火中無言的協同,雨幕中飲酒更衣的親密,冬夜裏空手而去的沉寂,再見時毫不猶豫重任交托的並肩……樣樣件件飛如夢影,時光層疊倒退,最終回到了最初。
最初的相見,那友善審視與慷慨贈與的短暫會麵。
公為二千石,我為山海客。誌業豈不同,今已殊名跡……許久之前,麵對青年隱含試探的詢問,自己是怎樣回答的呢?
張啟山想起來了。
那時他答:相裏不相類,相友且相異。
你我即使並非同道,但仍可以為鄰,為友。
但這首詩,其實並不適合用在相識相交的,因為接下來就是意味截然相反的詞句——
人意苟不同,分寸不相容。
心意不通,誌向不同,終究難以相得洽融。
所以,即使華貴軒昂權位相加,試比那位山野間的淡泊之人,也到底不如……
是這樣嗎?
張啟山忽而想起自己的前任副手,張日山。
那個因一步踏錯,就此被青年棄之不顧,以致察覺端倪後毅然跟自己決裂,傷神遠走的年輕人。
那樣嫉恨難掩、幾乎失了分寸的衝動,他曾經始終不明因何而來。
現在卻似乎恍有所悟。
有這樣永遠無法跨越的高山在前,還是尊崇難違的現任族長,張日山心中,是否也有幾分不甘,幾分難以忍耐的暗火纏繞呢?
可還是不一樣的。
感受到頸間放緩的力度,張啟山想。
他們之間血脈相連,總歸是難以割舍。
而那些垂愛與青睞,暢意相談與握手言歡,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覺……曾經連族中嚴令都可違背寧願自囚的決意放縱,何曾不是讓自己深深觸動。
張啟山仰起頭。
對視之間,他朝俯身看來的青年微微一笑,嘶啞輕聲。
“長輩,我們這一支,本就是族中叛逆啊……”
難言的冰冷怒氣騰起,對他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張從宣心情複雜。
是自己一次次手下留情,讓對方有恃無恐,自信真就不會死嗎?
他指尖微動。
恐怖的壓迫,瞬間被施與到脆弱的咽喉氣管之上,頃刻間便可以了結手下性命。
隻需捏下去,便能了結這個禍害。
隻稍微用力,手下人將再無生息。
可,對方現在身份不同。
殺了現在的張啟山,比幾十年前還要難,並非難在動手,而是後續麻煩的處理。
……這樣不顧後果的衝動行事,不是他的作風。
張從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恍然想到,上次麵臨這樣情況,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
因為當時被流放的二長老,張瑞空。
聽到對方咒罵嘲諷小官,惡意昭彰的話語,他被激怒,沒忍住動了手,也因此沒能及時離開,不得不進入青銅門一待六年。
後悔了嗎?
說不清,此刻心中這失望是對命途難改,還是對曾經手下留情天真之舉的悲哀。
青年低下頭,無聲詢問了一遍自己。
而張啟山絲毫沒有反抗。
輕輕閉上眼,感受著頸間壓迫,他心下莫名感到一陣快意。
隻差一點,眼前人就要失控。
死在對方手裏,並不可惜,他早厭透了這身不衰皮囊。而倉促動手,青年之後回頭作想,又豈能當真如前般對家族毫無芥蒂?
如此也足矣。
他輕笑著,斷續吐息,替對方推出了最後下定決心的助力:“……殺了我,或者,拿族長抵罪?”
張從宣望著他,沉默中,驀地有了回答。
後悔的。
後悔自己大意輕敵,後悔思慮不全,因此連累小官成為族長,因此與陳皮橫生隔閡分道揚鑣。
可。
他唯一不後悔的,就是殺了張瑞空這件事本身。
所以……
神情忽而平和下來,張從宣鬆開遏製,轉而拔出了腰間短刀。
他的手慣來很穩的。
此刻精確找準了心髒要害位置,動作也做得又穩又快。薄銳刀刃刺入,瞬息便是沒柄。
張啟山臉上浮現出本能的痛苦。
青年的眼睫安靜垂落著,沒有一絲動容。
“老師……”
遊絲般微弱的聲音響起,急促中甚至帶起嗆咳,而那聲呼喚摻在其中,幾乎低不可聞。
可張從宣還是第一時間聽到了。
準備拔刀的動作一頓,他再顧不上其餘,想也不想地鬆手起身,匆匆過去扶住虛弱至極的人,溫柔拍撫順氣。
“覺得哪裏難受?”
張啟山倏地睜眼,投去的目光鋒利刻骨,幾乎要將人剜下肉來。
青年未曾發覺。
張起靈不甚在意。
瞬息分辨出眼下情況,他隻是抓著自己的老師,匆匆提醒:“有人,九門來了……先走。”
“好。”張從宣不想讓他多說話,再消耗體力。
“我們馬上就走。”
說著,直接扶人到背上,避開傷口將人托住,邁步就要離開。
張啟山目不轉睛盯著此幕,臉色鐵青。
他寧願,方才青年做得更徹底……明明喉間沒了桎梏,心口的刀刃並未拔出,但僅存的溫度似乎都已經隨著拉大的距離盡數流失了。
這種如棄敝屣的拋卻,竟比死亡還令人難以忍受。
“……長輩。”他低喊出聲。
張從宣循聲望去,有些驚訝地發現,這人居然還能自行坐起,但也再無心搭理。
左右刀都捅心口了,對方已是苟延殘喘,現在比起趕盡殺絕,他更擔心背上小官的傷勢,隻想盡快離開此地。
撿起手槍,青年走到邊上,掀簾觀望。
的確有人來了。
遠近趕赴,隱隱可見外圍長槍林立,已成圍困之勢。
輕嘖了一聲,張從宣微微蹙眉。
哪怕樓仔那邊進展順利,這樣也不太好走了。
忽然想到什麽。
扭頭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張啟山,他不由感謝起剛剛的小官,及時打斷了自己。沒能立馬把那把刀拔出來,讓對方失血速死。
現在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回轉幾步,青年將地上一動不動的人隨手拎起,撐在身前。
張啟山睜眼一掃,便明白過來對方的意圖。
挾持自己,作為人質。
他徹底平靜了下來。
“從宣……”
沉沉念出青年的名字,他帶著點譏誚似的,最後低低笑了一聲。
“你,當真絕情啊。”
挾持著人往外走,張從宣抽空瞥了他一眼。
絕情嗎?
畢竟對方從頭到尾都未曾真正與自己為敵。
但,早知會有今日,明知會有今日。
若非他次次留情,心慈手軟,一錯再錯,又怎麽會還是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或許……
最初得知這個人的姓名,就不該好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