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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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清泉趕緊在旁邊輕咳一聲:“哥哥,不得無禮,這位老先生……”
    “別廢話。”老頭沒等他說完,已經轉過身重新對著床榻,左手捏著那塊黑木頭在楊明汐頭頂繞圈,右手不知何時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嘩啦”一聲倒出幾十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銀晃晃的一片在陽光下閃得人眼暈。
    他捏起一根三寸長的銀針,看也不看就往楊明汐手腕的脈門紮去,動作快得像抽走的閃電,針尖入肉時竟沒帶起一絲顫動。
    “你幹什麽!”陸清遠這下急了,舉著瓶子就要上前,“那是我娘!你這野……”
    “閉嘴。”老頭頭也沒回,指尖又撚起一根銀針,精準地落在楊明汐眉心間,“想讓她醒,就把瓶子打開,讓氣兒順著瓶口飄過來。”
    他說話時嘴唇幾乎沒動,像是在跟空氣交代,手裏的銀針卻一根接一根往楊明汐身上紮,肩窩、腰側、腳踝……
    不過片刻功夫,楊明汐那件月白寢衣上就布滿了細細的銀針,遠遠瞧著竟像落了滿身的寒星,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陸清泉按住還想爭辯的陸清遠,朝他遞了個眼神。
    這三年來,他們試過的偏方比吃過的藥還多,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倒不如信這老頭一回。
    陸清遠咬了咬牙,終是依言拔掉了白瓷瓶的軟木塞——瓶口剛一打開,一股極淡的、帶著草木清氣的冷香就飄了出來,那香氣落在皮膚上,竟像是沾了晨露般沁涼。
    老頭鼻子動了動,嘴角似有若無地勾了勾,嘴裏又開始念念有詞。
    這回的調子比剛才更古怪,像是山澗流水撞上石頭的叮咚聲,又像是老槐樹在風裏的沙沙響,聽得人耳朵裏嗡嗡的,卻偏生讓人靜得下心。
    陸清泉兄弟倆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榻。
    守在旁邊的老丫鬟春桃已經悄悄紅了眼眶,手裏的帕子攥得死緊——她是看著楊明汐嫁進來的,這三年來每日給她擦身梳發,早就把主母當成了親姐妹,此刻手心的汗混著淚珠子,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銀針還在一根接一根地往楊明汐身上添,老頭的動作越來越快,到後來幾乎隻能看見他手腕的殘影。
    陸清遠舉著瓶子的手都酸了,卻不敢換姿勢,隻覺得那股冷香順著瓶口飄出去,像條無形的線,一頭纏在銀針上,一頭係在楊明汐心口,隨著老頭的念叨輕輕顫動。
    就在這時,最靠近楊明汐唇邊的那根銀針忽然輕輕抖了一下。
    “動了!”春桃低呼一聲,聲音都在發顫。
    陸清泉猛地往前湊了半步,心髒“咚咚”地撞著嗓子眼。他看見母親的睫毛,那長而密的睫毛,在沉睡了三年後,竟真的像被風吹動的蝶翼,極輕極緩地顫了顫。
    老頭的念叨聲陡然停了,手裏還捏著最後一根銀針,卻沒再往她身上紮,隻是靜靜地看著。
    楊明汐的眼皮又動了動,像是有千斤重,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掀開一條縫。
    起初那眼神是散的,白茫茫一片,像是蒙著層霧,過了片刻,才一點點聚焦。
    她先是看到了懸在頭頂的藕荷色帳幔,那帳幔上繡著的纏枝蓮,還是她當年親手挑的花樣。然後,她的目光緩緩移動,掠過床邊那個衣衫破爛、眼神亮得驚人的老頭,掠過春桃哭紅的眼睛,最後落在陸清泉和陸清遠臉上。
    陸清泉的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見母親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像是在辨認什麽,那雙曾經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裏,先是茫然,隨即湧上一層水汽,然後,她極輕極輕地,朝著他們這邊,偏了偏頭。
    “娘……”陸清遠手裏的白瓷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軟木塞滾到一邊,裏麵的液體卻沒灑出來,隻那股冷香越發清晰地彌漫開來。
    少年人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撲到床邊,“娘!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楊明汐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停留了許久,像是要把這三年的空白都補回來。她的手指動了動,想去碰兒子的臉,卻沒什麽力氣,隻能淺淺地“嗯”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像羽毛,卻重重地砸在每個人心上。
    老頭這時才緩緩直起身,看著滿床的銀針,又看了看醒過來的楊明汐,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嘴裏幾顆不齊整的牙:“丫頭,我說了,你娘讓我來接你回家吃晚飯。”
    陽光透過窗欞斜斜照進來,落在楊明汐蒼白的臉上,也落在那些閃著微光的銀針上。
    陸清泉望著母親緩緩睜開的眼睛,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臉。
    三年來的求醫問藥,三年來的午夜夢回,那些不敢言說的絕望和從未放棄的期盼,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滾燙的淚,從指縫裏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帳幔輕輕晃動,帶著安神香的氣息,還有那白瓷瓶裏飄出的冷香,混在一起,竟成了這三年來,西跨院最安穩的味道。
    而滿床的銀針還沒來得及拔,就那樣靜靜地立著,像是在見證一場跨越了三年時光的蘇醒,帶著點荒誕,又藏著說不盡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