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家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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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跨院的風鈴斷了第三根鈴舌那天,陸清遠正蹲在廊下給娘削梨。刀鋒剛碰到果皮,就聽屋裏傳來春桃拔高的驚呼聲,他手裏的梨“咚”地滾進泥裏,沾了半拉子青苔,像隻綠眼睛的蛤蟆。
    “咋了?”陸清遠三兩步躥進裏屋,腳邊踢翻了春桃剛晾的藥渣,黑褐色的藥汁濺在月白褲腳,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
    春桃臉白得像窗紙,指著床榻篩糠似的抖:“少……少爺,您看夫人的手……”
    陸清泉比他先到,正攥著娘的手腕子不放。
    楊明汐枯瘦的手指蜷著,指節泛白,卻在無意識地輕輕叩著床沿,篤、篤、篤,節奏勻得像廟裏的木魚聲。
    更奇的是她臉上,往日總擰著的眉頭舒展開,嘴角還噙著點笑,眼窩深陷的地方竟泛出點紅暈,像是醉了酒。
    “今早剛請的張大夫,不是說脈象穩些了嗎?”陸清遠嗓門發緊,伸手想去探娘的額頭,卻被陸清泉按住。
    “別碰。”陸清泉聲音壓得低,眼神裏藏著驚惶,“娘這模樣,像……像小時候給我們講的話本裏,被什麽東西纏上了。”
    這話一出,春桃“嗷”地一聲就往陸清泉身後躲,後腦勺差點撞翻床頭的藥碗。
    陸清遠喉頭滾動,攥緊了拳頭擋在娘床前,指節捏得發白——他雖不信鬼神,可娘這半年來時好時壞,夜裏總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什麽“青溪鎮的梨花開了”,什麽“阿妹別搶我的木牌”,聽得人心頭發毛。
    正亂著,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是人走的沉實,倒像是秋風卷著枯葉掃過青石板,沙沙的,貼著地麵蹭過來。
    春桃嚇得往陸清泉身後縮得更緊,連呼吸都憋成了細聲,陸清遠下意識把陸清泉往旁邊撥了撥,自己像塊門板似的擋在前麵。
    腳步聲在門口停住,隨即,一個蒼老的聲音隔著門傳來,溫和得像曬了三九天太陽的棉絮,軟乎乎的裹著暖意:“丫頭,該回家了。”
    楊明汐的眼睛“唰”地亮了,像兩盞被風吹燃的油燈。她掙紮著要往起坐,枯槁的手在半空抓撓,嘴裏喃喃著:“哎,來了……這就來……”
    “娘!”陸清遠趕緊按住她,掌心下的身子輕得像片羽毛,“您去哪?這兒就是家啊!”
    楊明汐搖搖頭,眼神裏的清明是兄弟倆從未見過的,像山澗裏剛撈上來的泉眼,亮得能照見人影:“不是的,我得回去了,我媽在等我呢。”
    她忽然轉向門口,聲音輕快得像個偷摘了果子的孩童,“媽,我這就來!”
    陸清泉心頭像被冰錐紮了下,猛地衝到門口就要開門,手腕卻被陸清遠死死攥住:“泉兒!不能開!那是什麽人?”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月光像潑翻的銀酒,嘩啦啦淌進院子,照亮了門口站著的身影。不是白日裏在街角討飯的破衣老頭,是個穿青布衣裳的老太太,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根烏木簪子綰著,手裏拄著根竹拐杖,杖頭包著層磨得發亮的銅皮,正笑眯眯地看著屋裏,眼角的皺紋裏都盛著月光。
    楊明汐的眼淚“啪嗒”掉在錦被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她朝著老太太伸出手,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媽……”
    老太太朝她招招手,拐杖在地上輕輕點了點,聲音依舊溫吞:“來,跟媽走,家裏燉了你愛吃的冰糖雪梨,用後院老梨樹結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
    楊明汐的身子忽然變得透明,像被月光一點點融化的糖人。
    陸清泉目眥欲裂,撲過去想抓住娘的手,指尖卻隻穿過一片冰涼的空氣,連點溫度都沒撈著。
    “娘!別走!”陸清遠哭喊著撲過去,整個人竟從楊明汐漸漸淡去的身子裏穿了過去,重重摔在床腳,額角磕在踏板上,滲出血珠。
    楊明汐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眼神裏的不舍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墜得人心慌。可她還是轉回身,朝著老太太走去,身影越來越淡,最後化作一道微光,要隨著老太太融進那片月色裏。
    滿床用來安神的銀針“叮鈴哐啷”全掉在地上,像串斷了線的珠子。
    “媽!外婆!我們都在這兒!您要帶娘去哪?我爹馬上就回來了!”陸清泉急得大喊,聲音劈得像被撕爛的布帛。
    話音剛落,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陸錦棠火急火燎地衝進西跨院,袍子下擺被門檻勾住,差點絆倒。他一進門就紅著眼喊:“媽!您要把曉曉帶去哪?我、清遠、清泉都在這兒啊!”
    楊明汐聞聲轉頭,看見陸錦棠時愣了愣,隨即露出個溫柔的笑:“阿誌,你去哪了?媽喊我們回家吃飯呢。”
    “我出去給你買桂花糕了。”陸錦棠幾步衝過去抱住她,聲音哽咽,“咱不去媽那邊吃,啊?咱跟兩個兒子一起吃,清遠剛給你削了梨呢。”
    “曉曉,既然阿誌、清遠和清泉都回來了,你就好好過日子吧。”青布衣裳的老太太站在月光裏,身影也開始變得透明,“媽回去了,別牽掛我們,都好著呢。”
    她說完,化作一道微光,像晨露融進草葉,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屋裏隻剩下陸錦棠抱著楊明汐的粗糲喘息,陸清遠壓抑的哭聲,還有那炷安神香嫋嫋盤旋的青煙,繞著房梁打了個轉,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第二天清晨,春桃端著洗臉水推門進來時,嚇得手裏的銅盆都砸了。
    床榻上空空蕩蕩,陸清遠和陸清泉趴在床邊,一個額角帶傷,一個攥著半根銀針,都哭得昏睡過去。地上的銀針還閃著冷光,白瓷瓶裏的安神凝露空了,隻剩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混著安神香的氣息,在西跨院的空氣裏纏纏繞繞,久久不散。
    陸清泉是被凍醒的。
    秋露浸透過的青磚透著寒氣,他迷迷糊糊抬起頭,發現手裏攥著根銀針,正是前幾日那個破衣老頭最後拋給他的那根。他把銀針湊到眼前,眯著眼才看清針身上刻著一行極小的字,像螞蟻爬過:“塵緣已了,歸處即家。”
    他愣了愣,眼淚又湧了上來,砸在針身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或許,娘真的回家了。回到那個有她自己母親等她的地方,那裏沒有咳不完的痰,沒有喝不盡的苦藥,隻有永遠溫熱的冰糖雪梨,和等了她許多年的牽掛。
    而他們兄弟倆,得守著這座院子,守著那些關於娘的記憶,好好活下去。就像娘每次病好後,坐在廊下看著他們練劍時說的:“日子嘛,就像這風鈴,總得叮叮當當地響著才熱鬧。”
    西跨院的風鈴被陸清遠找銅匠修好了。風一吹,碎銀似的鈴兒又開始叮鈴叮鈴地響,有時像娘在笑,有時像在喚他們吃飯,陸清遠總說這是娘舍不得走,陸清泉卻覺得那聲音裏藏著點別的意思——像誰踮著腳在窗根下張望,又怕被人撞見似的,怯生生的,帶著點調皮。
    入秋後的第一個陰雨天,淅淅瀝瀝的雨絲把青瓦打得發亮。
    兄弟倆蹲在廊下翻母親的舊物,春桃說要把娘生前常穿的幾件素色褂子拆了,改做成夾襖給村西的孤老張婆婆。
    陸清遠正對著一件打了補丁的月白衫子發呆——那是娘二十年前給他縫的,袖口磨破了又補,補得像朵綻開的菊花。
    忽然,他“哎喲”一聲跳起來,手在袖口縫裏掏著:“泉兒!這縫裏好像塞了東西!硬邦邦的!”
    陸清泉湊過去,兩人七手八腳拆開磨得發亮的針腳。線一斷,掉出來的不是銅板也不是碎布,竟是半片泛黃的梨木牌,巴掌大,上麵用烙鐵燙著個歪歪扭扭的“曉”字,牌角還缺了一小塊,像被老鼠啃過似的。
    “這是啥?”陸清遠捏著木牌翻來覆去看,指腹蹭過粗糙的邊緣,“娘的小名是叫曉曉,可這牌子看著年頭不短了,我咋從沒見過?”
    陸清泉沒說話,指尖摸著那燙痕邊緣的毛刺。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娘總在冬夜裏咳嗽,爹就坐在床邊給她削梨,削下來的梨皮從來不扔,都攢在窗台上的瓦罐裏。
    有次他問為啥,娘笑著說:“留著給你外婆熬梨膏呀,她老人家最會用梨皮治咳嗽了,熬出來的膏子金燦燦的,甜得能蓋過藥味兒。”
    可他長這麽大,隻見過外祖父家的那位楊家外婆,溫柔賢淑,因為出生鄉野,除了簡單的粗茶淡飯,哪裏會熬什麽梨膏?
    後來他慢慢有了些零碎的記憶,那些記憶裏有電燈,有會跑的鐵盒子,才隱約明白,娘說的“外婆”,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正琢磨著,院門外傳來“哢嗒”一聲,像是有人踩斷了枯樹枝。雨不大,這聲音卻格外清晰,像敲在鼓麵上。
    陸清遠瞬間繃緊了背,手往後一抄,撈起廊下的扁擔——自從上次老太太來過後,兄弟倆夜裏總睡不踏實,連春桃都學會了把菜刀放在床頭,說是能鎮邪。
    腳步聲慢悠悠挪到門口,隔著門縫飄進來一股味道。不是草木香,也不是煙火氣,倒像是曬了半幹的橘子皮混著薄荷,清清爽爽的,還帶著點山野的腥氣。
    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咳嗽起來,不是之前老太太那種溫吞的咳,是帶著點促狹的、故意壓低的“咳咳”,聽著竟有點耳熟。
    陸清泉心裏咯噔一下,想起那個扔給他銀針的破衣老頭。
    門“吱呀”被推開條縫,露出半張皺巴巴的臉,可不就是那乞丐老頭?他肩上搭著個洗得發白的藍布褡褳,邊角都磨出了毛邊,手裏還拎著個竹編的小筐,筐上蓋著塊粗麻布,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啥。
    見兄弟倆瞪著他,老頭倒先樂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說話漏著風:“咋?不認得啦?不久前給你娘送終的,忘了?”
    “你到底是誰?”陸清遠把扁擔橫在胸前,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那天那個老太太……”
    “哦,你說秀蘭啊。”老頭直起身,拍了拍褡褳上的灰,動作利索得不像個老人,腰杆挺得比院裏的石榴樹還直,“那是你外婆,親的,如假包換。”
    陸清泉手裏的梨木牌“啪”地掉在地上,濺起幾滴雨水。
    老頭不等他們追問,徑直走進院子,往石凳上一坐,還朝陸清遠努努嘴:“小子,有熱茶沒?跑了半道山,渴得嗓子眼冒煙,能吞下一頭牛。”
    陸清遠沒動,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
    陸清泉卻轉身進了廚房——他看這老頭雖古怪,身上卻沒有凶氣,尤其是提到“秀蘭”時,眼裏的光軟得像團剛彈好的棉花,倒像是真認識娘。
    等陸清泉端著茶出來,老頭已經掀開了竹筐上的麻布,裏麵竟是幾個黃澄澄的梨,個頭不大,表皮坑坑窪窪的,像是被山裏的野獸啃過又丟下的,可湊近了聞,一股甜香直往鼻子裏鑽,混著雨水的濕氣,更顯得清冽。
    “剛從後山摘的,你外婆種的老梨樹,”老頭拿起一個,用袖子擦了擦,“哢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順著下巴流,滴在青布衣裳上,他也不在意,吃得滿臉皺紋都在動,像朵皺巴巴的菊花忽然綻開,“你娘小時候最愛偷這梨,每次都被你外婆追著打,跑起來跟兔子似的,鞋都能跑掉一隻,光著腳丫子踩在青石板上,咯得嗷嗷叫。”
    陸清遠的扁擔“哐當”掉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
    “你……你說清楚!”他聲音發顫,像是被雨凍著了,“我外婆不是新雲府人氏嗎?離這裏好幾千裏地,怎麽會在後山種梨樹?”
    “遠啥遠?”老頭咽下嘴裏的梨,指了指地上的梨木牌,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他用手背一抹,“那牌子是你娘十歲那年刻的,跟你姨爭梨吃,把牌子摔缺了角,哭著鬧著要你外婆賠,結果被你外公罰抄了二十遍《女兒經》,抄得手都腫了,還是你姨替她抄了一半。”
    他眯起眼,看著西跨院的窗欞,眼神飄得老遠,像是穿過了雨幕,看到了幾十年前的光景:“後來鬧兵災,一家人跑散了,你娘跟著你外公流落到這,你外婆帶著你姨去找你們,一找就是五十年。這老梨樹啊,是你外婆臨走前栽的,說等找到你娘,就摘果子給她吃。”
    陸清泉撿起梨木牌,指腹按在那個“曉”字上,忽然想起娘臨終前說的“我媽在等我”,想起那個青布衣裳的老太太說“家裏燉了冰糖雪梨”,心口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脹,眼淚差點掉下來。
    “那……我外婆她……”
    “走了。”老頭歎了口氣,把啃剩的梨核扔進筐裏,核上還粘著點果肉,“找到你娘那天,她就撐不住了。你娘魂魄離體時,她是來接她回家的——回她們真正的家,在山南的青溪鎮,院裏那棵老梨樹還活著呢,今年結的果子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