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風沙裏的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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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府的風總帶著沙,撲在人臉上像細針紮。
蘇晚蹲在藥局後院的青石板上,指尖劃過賬本上歪扭的墨跡,鬢角的碎發被風卷得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軍眷張嫂子的筆跡是這樣的,”她拿起一支炭筆,在鋪開的麻紙上畫了個圈,“收了三斤當歸,她會在數目旁畫朵小蘭花;鄉紳李掌櫃記賬愛用紅筆,尤其是記支出時,總要多描三道杠——你們記著這些,往後對賬就不容易混了。”
圍著她的七八個人裏,有穿灰布軍襖的婦人,有戴方巾的鄉紳,還有兩個藥局的學徒。
最邊上站著個瘸腿的老兵,是被軍眷們推出來的代表,此刻正用沒受傷的左手使勁攥著腰間的旱煙袋,煙鍋子在石板上磕出悶悶的聲響。
“蘇姑娘,不是俺們信不過你,”老兵咳了兩聲,沙粒從他的胡茬裏掉下來,“隻是這賬本子的事,曆來都是官老爺管的,俺們這些婦道人家、土老百姓......”
“王大哥見過軍餉被克扣時,是誰最先鬧起來的?”蘇晚打斷他,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卻字字清楚,“是張嫂子們帶著孩子堵了糧官的門;去年冬天雪災,是誰把自家存的土豆拿出來分了?是李掌櫃領著鄉鄰們挨家送。”
她把賬本往前推了推,炭筆在“軍民共督”四個字上重重描了一遍,“這藥局的銀子,是皇上從內務府省出來的,是陸大人從貪腐案裏追回來的,原就該是你們看著、管著。”
張嫂子突然抹了把臉,粗糲的手掌把眼淚蹭得滿臉都是:“俺家那口子在前線斷了腿,就是靠藥局的金瘡藥吊著命。誰要是敢動這藥局的銀子,俺第一個跟他拚命!”
人群裏起了陣騷動,李掌櫃摸著山羊胡點頭:“蘇姑娘說得是。前日裏還有人說,婦孺鄉紳管賬是"以下犯上",依我看,能保住藥苗、護住人命的,就是正理。”
蘇晚剛要說話,藥局的小夥計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裏攥著張字條:“蘇姑娘,前院來了個官爺,說是知府衙門的,要查咱們這三個月的藥材入庫賬,還說......還說軍民共督是"胡鬧",讓您即刻停了這培訓。”
老兵猛地把煙鍋子往地上一砸:“狗娘養的!上回強占庫房的賬還沒算清,又來作妖!”
蘇晚展開字條,墨跡是新的,卻透著股舊官僚的傲慢。
她指尖在“知府衙門派員”幾個字上頓了頓,忽然抬頭對眾人笑了笑:“正好,讓他們瞧瞧咱們的賬。張嫂子,把你那本畫滿蘭花的賬冊取來;李掌櫃,勞煩您把紅筆批注的支出簿帶上——咱們光明正大的營生,還怕人看?”
風沙卷過藥局的幌子,“惠民藥局”四個大字被吹得獵獵作響。
蘇晚走在前頭,身後跟著攥緊賬冊的軍眷和鄉紳,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串紮在沙地裏的根須。
……
京城普惠園的蒙學裏,老秀才正用戒尺敲著黑板上的“一”字,唾沫星子濺在前排孩子的臉上。
小石頭縮在最後一排,手指在沙盤裏勾著什麽,直到戒尺突然落在他的桌角。
“石頭!”老秀才吹胡子瞪眼,“方才教的"三"字,你寫給我看。”
周圍的孩子都屏住了氣。
這孩子剛來時像塊捂不熱的冰,誰跟他說話都不搭理,如今雖肯開口,卻還是愛走神。
小石頭慢慢抬起頭,手裏的樹枝在沙盤裏劃了三道橫,又在旁邊添了道豎。不是“三”,倒像個歪歪扭扭的“王”。
“胡鬧!”老秀才氣得發抖,“你爹當年也是二甲進士,怎麽教出你這......”
“先生,”小石頭突然開口,聲音細細的,卻很清楚,“昨日楊姐姐給孩子們分草藥,甘草分了三份,每份十二根,柴胡分了四份,每份八根。"三"乘"十二"是"三十六","四"乘"八"是"三十二",加起來是"六十八"。”
他用樹枝在沙盤裏畫出“36+32=68”,數字雖歪,卻一筆不差。
老秀才愣住了,戒尺懸在半空。旁邊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喊:“是真的!昨日我幫楊姐姐數的!”
這時楊明汐正好掀簾進來,圍裙上還沾著薄荷的清氣。她聽見孩子們的話,走到小石頭身邊蹲下,看見沙盤裏的數字,眼底泛起笑意:“這是誰教你的?”
“我看陸大人送來的賬冊上,有這樣的符號。”小石頭低頭盯著沙盤,“我數過藥筐裏的甘草,一根一根數,數到十二根就堆成一摞,堆了三摞,正好三十六根。”
楊明汐的心輕輕一顫。
她想起這孩子剛進園時,抱著父親被查抄的舊書哭,書裏夾著半張戶部的賬頁,上麵滿是朱筆批注的數字。那時誰能想到,這雙曾攥緊仇恨的小手,如今能算出草藥的數目。
“明日起,你跟我去藥庫幫忙記賬好不好?”楊明汐握住他的手,樹枝在兩人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子,“咱們不用算草棍,用你畫的這些符號算,快得很。”
小石頭的指尖動了動,沒說話,卻在沙盤裏又寫了個“好”字。
筆畫很重,把沙粒都壓實了。
傍晚時分,陸錦棠來送新抄的醫書,正撞見蘇晚教小石頭用算盤。
那孩子的手指在算珠上磕磕絆絆,算錯一次就紅著眼圈重來,直到算出“二十五文錢能買五斤艾葉”,才露出點笑容。
“倒是塊好料子。”陸錦棠靠在門框上,看著沙盤裏密密麻麻的數字,“前幾日查抄的舊賬裏,有幾本是他父親年輕時記的,字裏行間都透著精明,可惜走了歪路。”
楊明汐把算珠歸位:“孩子們學算賬,不光是為了藥局。是讓他們知道,一分一厘都該清清楚楚,來路不正的銀子,算得再精也守不住。”
陸錦棠想起皇上說的“根須”,忽然覺得,小石頭在沙盤裏寫下的數字,就像那些紮在土裏的根,雖細微,卻在悄悄往深處鑽。
督察院的奏章堆成了山,陸錦棠捏著西北送來的藥局月報,指尖在“甘州藥局本月結餘十七兩六錢”上停了停。這數字不大,卻比任何捷報都讓他心安。
“陸大人,”屬官捧著新到的奏折進來,臉色有些凝重,“禮部侍郎參了普惠園一本,說楊姑娘教孩童"算錢記賬",是"教唆稚子貪利",還說......還說讓罪臣之子學算術,恐有"異心"。”
陸錦棠把奏章往桌上一摔,硯台裏的墨汁濺出幾滴,落在“廉”字銀簪的影子上。
“荒謬!”他站起身,朝服上的白鷺補子在燭火下晃了晃,“孔聖人還教弟子"束修"之禮,怎到了普惠園,學算賬就成了貪利?照此說來,戶部的官老爺們天天跟銀子打交道,豈不是個個都該問罪?”
屬官低頭道:“聽說禮部侍郎的表兄,原是甘州府的糧官,上月因挪用軍餉被革職,怕是......”
“怕是挾私報複。”陸錦棠冷笑一聲,將西北月報折起來,“備轎,我要進宮。”
養心殿裏彌漫著新貢的龍井香,皇上正翻著鬆江府送來的藥苗圖譜。
聽見陸錦棠的話,他指著圖譜上的“當歸”道:“你看這當歸,性溫,能補血,卻也得配著黃芪才見效。普惠園是當歸,藥局是黃芪,缺一不可。”
陸錦棠把禮部的奏折遞上去:“陛下,阿汐教孩子算賬,是讓他們明白"取之有道";教罪臣之子識字,是讓他們知道"改之能善"。若因出身就定了罪,那普惠園不如改成監牢,何必費這心力?”
皇上把奏折扔在案上,墨筆在“軍民共督藥局”的朱批旁畫了個圈:“前日鬆江府的鄉紳又捐了百畝藥田,說要學甘州府的法子,讓佃戶和裏正共管收成。你說,這些百姓是傻嗎?他們知道,跟著能讓日子好起來的人走,總沒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