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甘草的紋路

字數:2523   加入書籤

A+A-


    涼州的藥局後院,曬藥的竹匾排成了陣,甘草的甜香混著陽光的味道,在空氣裏漫得很遠。蘇晚蹲在最大的那塊匾前,指尖撫過甘草的斷麵——那圈細密的年輪樣紋路,是她教孩子們辨認藥材的第一課。
    “蘇姑娘,這批甘草曬得正好,”張嫂子用木耙翻動著藥材,粗糲的手掌在竹匾上留下淺淺的印子,“昨日肅州的藥局派人來學記賬,說他們那的軍眷也想學咱們這"軍民共督"的法子,連安西都護府都捎了信來。”
    蘇晚直起身,額角的汗珠滾進衣領。
    這兩年,西北的藥局像雨後的蘑菇,從甘州府到涼州府,再到更遠的肅州府,連最偏遠的軍鎮都有了“惠民藥局“的木牌,現在整個西周衛都布滿了藥局和普慧園。
    但她心裏清楚,越是鋪開得廣,暗處的眼睛就越多。
    “新來的賬房先生,賬本記得怎麽樣?”她忽然問。
    張嫂子的動作頓了頓:“字是工整,就是太......太周全了。上個月的支出,連買燈油的兩文錢都記著,倒顯得咱們以前的賬糙得很。”
    蘇晚點點頭。
    那賬房是前幾日知府衙門派來的,說是“協助管理”,可他記的賬,字字合規,卻偏偏把軍眷們自發捐的草藥錢算成了“藥局營收”,透著股說不出的別扭。
    “把他記的賬拿給我。”蘇晚往藥庫走,陽光在她的藍布圍裙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還有,讓李大哥盯緊庫房,最近來調藥的官差多,每一筆都得雙人簽字。”
    她剛翻開賬本,就看見“軍眷張氏捐甘草三十斤,折合銀一兩二錢”的字樣,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銀錠記號。
    蘇晚的指尖在“折合”二字上掐出了白痕——軍眷捐的藥材,從來都是免費入藥,哪有折算成銀子的道理?這分明是想把“捐贈”變成“交易“,往後若是查起來,倒像是藥局克扣了軍眷的好處。
    “好手段。”她冷笑一聲,取過小梅子抄的備份賬冊。
    那孩子的字如今已寫得端方,在“張嫂子捐甘草”下麵,隻簡單記著“三月初六,甘草三十斤,供軍傷用”,幹淨得像曬透的甘草。
    傍晚時分,那賬房先生來告辭,說是“家中有急事”。
    蘇晚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陸錦棠的話:“腐肉割了,總會有蠅蟲來叮新肉,得時時擦,日日看。”
    她把兩本賬冊並排放著,忽然明白,真正的監督,從來不是寫在紙上的規矩,是記在心裏的清白。
    陸錦棠的案頭,攤著兩本賬冊。一本是蘇州府胥吏記的“常平倉收支”,字裏行間都是“損耗”、“黴變”的字眼,一年下來,倉裏的糧食竟少了三成;另一本是普惠園孩子們記的“藥圃收成”,連一顆掉落的杏仁都記在賬上,最後算出“盈餘十二斤,換了三十文錢買筆墨”。
    “大人,蘇州府的回函來了。”屬官的聲音帶著無奈,“他們說常平倉的損耗是"慣例",曆任知府都如此,還說......還說咱們查得太細,是"小題大做"。”
    陸錦棠把蘇州的賬冊扔在一邊,硯台裏的墨汁濺到“慣例”二字上,暈成一團黑。
    這些胥吏,就像附在糧倉上的蛀蟲,靠著“慣例”二字,把百姓的救命糧啃得隻剩空殼。他想起皇上說的“基層吏治是根基”,如今這根基,怕是早被蛀空了。
    “去把小石頭叫來。”陸錦棠望著窗外,普惠園的方向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
    片刻後,小石頭站在案前,手裏還攥著本《九章算術》。這孩子如今長了些個頭,眉眼間褪去了稚氣,隻是站在官場人麵前,還會下意識地攥緊衣角。
    “你看這兩本賬冊,“陸錦棠把賬冊推給他,“哪本更真?”
    小石頭翻得很快,手指在蘇州賬冊的“黴變五十石”上停了停:“這本的數字太圓了,像......像先生教我們湊數時寫的。”他指著普惠園的賬冊,“這本的數字有零有整,掉了三顆杏仁都記著,是真的。”
    陸錦棠笑了。他要的就是這份真。
    這些年,科舉出身的官員大多精於文章,卻疏於算學,反倒是這些在普惠園裏學過記賬的孩子,更懂得一分一厘的實在。
    “明日起,你跟我去戶部旁聽。”陸錦棠看著他眼裏的驚訝,“不是讓你當官,是讓你看看,那些"慣例"背後,藏著多少百姓的血汗。”
    小石頭的指尖在《九章算術》的封麵上劃了劃,忽然抬頭:“陸大人,我能把普惠園的賬冊帶去嗎?我想讓他們看看,賬該怎麽記才對。”
    陸錦棠想起皇上說的“打破階層壁壘”,忽然覺得,或許出路就在這裏——讓這些在泥土裏長起來的孩子,去撬動那些腐朽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