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府後園，秋蟬已不再聒噪。韋挺親自執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瓷盞：“鄖國公，這壺綠蟻春，可是魏王殿下回京之時特意帶回來的。“抬手示意仆役們退下，竹影在兩人身上搖曳，仿佛織就一道隱秘的簾幕。
    張亮端起酒杯輕抿，喉間泛起微苦：“勞子正費心，隻是張某如今這工部尚書，倒像是被供在案頭的青銅鼎，好看卻是無用。“望著杯中的酒渦，“朝堂議事，我不過是聽些修陵建廟的瑣事，連開口的由頭都尋不著。“
    “修陵建廟？“韋挺挑眉輕笑，指尖叩擊著石案，“世人隻道這是匠作營生，卻不知其中幹係重大。獻陵昭陵乃陛下遺澤，若能將這差事辦得漂亮...“話音戛然而止，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張亮。
    張亮心中微動，卻仍搖頭自嘲：“再漂亮也是大匠的功勞，我不過簽個文書罷了。“
    韋挺聞言撫掌大笑，卻話鋒一轉：“鄖國公既有整飭工部的眼界，何苦困在這螺螄殼裏？魏王近日常提起你，說若有鄖國公的相助，長安城裏...“說到此處，故意頓住，隻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張亮的手微微發顫，喉結滾動，酒液順著杯沿滑落：“子正這話...莫要折煞我。我如今不過是個管磚石木料的，魏王抬愛了...“
    “磚石木料？“韋挺猛地一拍石案，“東征高句麗的大總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如今卻與瓦匠木匠為伍？鄖國公難道忘了，這長安城的磚瓦，壘起來便是城牆；這天下的木料，聚起來便是戰船！“傾身向前，酒氣混著耳語撲來，“魏王說了，隻要鄖國公點頭，將來有的是讓你施展拳腳的地方。“
    張亮盯著杯中晃動的月影，良久方才歎道：“容張某...回去細思。“
    韋挺了然地後退半步，恢複了從容的笑意：“鄖國公的為人，我信得過。隻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說著將空杯倒扣在石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天色不早了，鄖國公路上小心。“
    秋風掠過竹林，將兩人的對話撕成碎片。張亮握著韁繩上馬時，仍能感覺到袖中韋挺塞來的密函，燙得他心口發慌。
    身後韋府的朱門緩緩閉合，卻在他耳畔留下餘音。推開臥房的木門，李氏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紗衣半掩酥胸，腕間的西域琉璃鐲隨著起身的動作輕晃，
    “老爺可算回來了。“蓮步輕移，指尖劃過丈夫緊繃的下頜，“瞧瞧你這滿身的酒氣，咦？韋尚書特意準備的江南綠蟻？“
    張亮喉結滾動，方才韋挺那些暗含機鋒的話語還在耳畔回響。猛地將李氏抵在雕花屏風上，薄紗下的肌膚帶著暖香，腰間玉帶墜硌得生疼。
    當情欲如潮水褪去，李氏嬌喘著伏在肩頭：“老爺今日...倒比程先生強上了百倍。不過三兩下，便叫人繳械投降了。“
    張亮僵在原地，扯過錦被裹住赤裸的脊背，聲音沙啞：“往後...莫要再提這些了。“想起韋挺暗示的前程，又想起自己困守工部的窘境，心裏泛起酸澀，
    “從前忙著公務冷落了你，如今日日歸家，卻總覺得...“說著攥緊床單，“像吞了別人嚼過的殘羹，著實惡心。“
    李氏支起身子，鬢發散落在枕上：“罷了罷了，往後隻守著老爺便是。“指尖繞著胸前汗濕的頭發，語氣漫不經心，
    “不過說起這長安，倒比洛州有趣得多。魏王妃近日總邀我去府裏賞花，前日還賞了支嵌東珠的玉步搖。都說魏王的歲賜比太子還豐厚，府裏的廚子連江南鰣魚都能變著花樣做。“
    張亮閉眼不語，李氏的聲音漸漸模糊。恍惚間看見自己身著蟒袍立於金鑾殿，山呼萬歲的聲浪排山倒海；忽而看見李世民怒目圓睜，手中的玄甲劍直指他咽喉...驚悸中猛然睜眼，五更天的梆子聲已穿透重帷。
    早朝散後，張亮故意放慢腳步，瞥見韋挺站在廊下與同僚寒暄，手中把玩著和田玉的扳指。
    兩人擦肩而過時，張亮壓低聲音：“今夜酉時，府中備酒以待。“韋挺的扳指在晨光中閃過冷芒，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鄖國公果然不負所望。“
    兩日後，張亮的兒子張顗出任汴州刺史，雖不是李氏所出，不過李氏依然感到了張亮天命的希望，至此對張亮更加百依百順，程公穎色欲上腦之時，李氏竟然予以了拒絕，一時也讓張亮感受到了加入魏王陣營的意外之喜。
    五日後，李泰捏著杜楚客的密報，信紙邊緣還帶著未散盡的火漆餘溫。窗外涼風掠過簷角銅鈴，發出細碎的聲響，卻蓋不住他急促的呼吸聲。
    “父皇的鑾駕正常還有一月就該抵京，儀仗走得如此慢，定然是一路處理屍身...“將密報湊近燭火，看著字跡在火焰中蜷曲成灰，眼眸中閃過一絲狠厲，“長孫無忌秘不發喪，分明是在拖延時間！還真是有夠陰險。“
    輿圖被重重鋪展在檀木案上，李泰的指尖沿著皇城來回遊走，“既然如此，若能在聖駕返京前...“忽然攥緊拳頭，燭淚滴落在長安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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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風後轉出親信的身影，低聲開口：“魏王，杜正倫已然中計...“話音未落，李泰已仰頭大笑。
    兩日後的太極殿，杜正倫踏出班列時，特意整了整官服，聲如洪鍾：“儲貳無嗣，則社稷不安。伏願殿下廣衍天潢，以固宗祧。陛下春秋漸高，而東宮未誕皇孫，恐非以慰聖心。昔隋煬帝以獨子繼位，終致亂階，此乃前車之鑒！願殿下鑒之，宜選良家女充東宮。“
    目光掃過群臣，見不少人微微頷首，心中暗自得意。唯有房玄齡撫須的動作頓了頓，老臣渾濁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警惕，這番說辭看似忠言，實則劍鋒直指太子最脆弱的軟肋。
    李治眼角狂跳，指節捏得發白，卻不得不擠出笑容：“卿言甚善，孤自會斟酌。“退朝後，顯德殿的銅門重重閉合，李治猛地將奏折摔在地上：“你常在東宮，這等事完全可以私下向孤諫言，為何非要朝堂公議？！“
    杜正倫卻一臉茫然：“崔仁師說殿下素來寬厚，若不近女色...“話音未落，李治已一腳踢翻了桌案。
    忿忿的看著眼前被人利用還不自知的舊臣，揮了揮手，李治有些頹然，事情既然擺到了台麵，便不能不有個章程，
    於誌寧彎腰拾起奏折，忽然開口：“殿下，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展開輿圖，在昭陵的位置重重一點，“杜正倫不過是枚棋子，真正的棋手...“話音戛然而止，卻已足夠讓李治背脊發涼。
    “既然殿下已經應允，可令眾臣舉薦良家女，殿下可慢慢遴選，拖延時間，待托孤眾臣回京便迎刃而解。”
    李治緩緩搖頭：“這樣拖延不了多久，儀仗行得太慢，孤擔心需得年關方能返京，孤想將宮人有孕之事公布，以平息輿論，這樣時間便更加充裕。”
    於誌寧麵露憂色：““徐宮人喝過藥湯，甄太醫令不敢確認是否健康，萬一...“
    “顧不了那麽多了！“李治猛地起身，“先穩住局麵再說！隻需等到舅舅和姐夫回京，孤一登基，萬事皆可掌握，看誰還敢興風作浪！如今看來，魏王心仍不死，在抓孤的短處，孤不能給他攻訐孤的借口。”
    於誌寧點了點頭：“要不與房相商議一下？”
    李治歎了口氣：“算了，非是政事，房相已不願參與其中了，孤早已看出，他早有告老之念，怕就是等孤登基之後的事。”
    高進進殿稟報：“太子殿下，太子舍人李義府求見。”
    於誌寧皺了皺眉，李治點了點頭，不多時李義府進殿獻上一計，“殿下，臣聽聞秦駙馬的側室武夫人已回到了桃源莊，聽聞桃源莊有秦駙馬的一些家臣，臣曾經打聽過，那些人頗有本事，想來這等輿情應能解決，不若可與武夫人聯絡一番。”
    於誌寧冷聲開口：“你倒是消息靈通，你如何知曉太子的想法的？”
    李義府望了眼李治，見李治也是一臉鄭重，開口解釋：“右庶子早朝時上奏之事，似有人推波助瀾，如今怕不是整個長安都知曉了太子無嗣之事，臣猜到定然是有人要借此事興風作浪，故想到了此策。”
    殿內陷入死寂，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李治一臉的為難之色：“姐夫向來不喜讓家眷參與進這些政治事件當中，孤隻怕姐夫到時候會怪孤多事。“
    喃喃自語時，卻在看到於誌寧憂慮的眼神後，突然握緊拳頭：“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盯著李義府，李治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記住，若武夫人不願，立刻作罷！否則...“話音未落，李義府已重重叩首：“殿下放心，臣自有分寸。“
    望著李義府遠去的背影，於誌寧若有所思：“此人目光敏銳...倒是個可用之才。“
    午後，武曌帶著趙安進了東宮，李治望著武曌隆起的腹部有些詫異，“武娘子，孤沒想到你如今已......”
    武曌輕輕福了個身：“太子殿下有命，妾身若是置之不理，非人臣之道，夫君若是知曉，也會怪我不識大體，隻是妾身行動不便......”
    李治沉思片刻：“，若是武娘子不嫌棄，便留在宮中住著吧，指揮起來也方便。”說著遞給了武曌一塊腰牌，便見武曌轉手遞給了趙安，“武娘子可與晉陽住在一起，如何？”
    說話間死死盯著武曌的肚子，羨慕不已，若是孤的孩子該有多好，心中同時升起一絲不解，父皇當初竟然肯將這樣一位美人賜給姐夫，也是奇事一樁。
    一月後長安城中輿情漸息，太子有了子嗣的消息人盡皆知，李泰萬分不解，連忙遣人打聽真假，聽得真有宮人有孕之後，更是萬分詫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絲毫沒有疼痛之感，口中咒罵不停：“定是秦浩，他有法子居然隻給太子，枉費了本王對他那般看重。”
    親信上前小聲開口：“魏王勿憂，有五色石在太子身邊，想來那嬰孩也定然與李忠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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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泰有些不放心：“讓東宮的人仔細查查，那吊墜太子每日是否戴在身上，另外查查有孕的是哪個宮人？不管用任何手段，定然不能讓她順利生產，
    按山賓所報的行路速度，本王猜測儀仗返京差不多得到年關，他們肯定是要裝出父皇病重行路遲緩的樣子，一切都還來得及，抓緊讓子正要求薛萬徹、張亮及柴令武聯係軍中的將領，無論要求什麽官位，多少錢財，一律答應。”
    親信點頭應是，思忖開口：“魏王，那許敬宗被太子召回了京城，似是頗受重用，不過他一直以為是魏王的舉薦才得已返京，不得不說魏王棋快一招，此人正好得太子信任，夾在中間又可如魚得水，讓他打聽些消息，以他那首鼠兩端的性子定然有用。”
    李泰點了點頭：“法子不錯，不要逼他，若真狗急跳牆了便不好了，給他送筆錢財，本王隻需要知道那位宮人是誰，身在何處地方即可，其他的不需要他冒險。”
    廊下燈籠次第亮起，許敬宗站在滴水簷下，望著院中堆成小山的朱漆木箱，箱角在殘陽下泛著冷光。這些箱子不知何時被悄然安置在此，表麵裹著的油布還沾著塵土。
    “吱呀......“側門輕響，一名黑衣侍從悄然現身，腰間的玉佩在暮色中若隱若現。許敬宗瞳孔微縮，這分明是魏王府的標記。強壓下心頭驚濤，堆起笑臉：“不知魏王這是...“
    “給事中見外了。“侍從抬手示意仆役退下，聲音低沉如淬了冰，“給士中貶到洪州的這幾年難免手頭拮據，魏王不過是略盡綿薄。隻是近日長安流言四起，說東宮至今無嗣。魏王好奇，想請給事中幫忙探探虛實。“
    許敬宗的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燭光映在侍從臉上，將他的笑容照得格外陰森。望著對方緩緩揭開箱蓋，珠光寶氣頓時傾瀉而出，赤金累絲嵌寶的香爐、南海明珠串成的瓔珞、西域進貢的夜光杯，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還請回複魏王，臣定當盡心竭力。“許敬宗喉結滾動，目光卻死死盯著箱中的珍寶，“隻是宮闈秘事，若有差池...“
    “魏王信得過給事中的本事。“侍從將箱蓋重重扣上，“這些不過是見麵禮，事成之後...“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待腳步聲徹底消散，許敬宗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木箱前，顫抖著掀開箱蓋，金銀的冷光刺得他眯起雙眼。指尖撫過溫潤的玉璧，忽然想起前些時日朝堂上杜正倫的那番諫言，心中猛地一沉。但很快貪婪的笑意又爬上眉梢：“如此厚禮，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上一闖。“
    “來人！“許敬宗整了整衣冠，高聲吩咐，“把這些洪州運來的舊物收進府庫，讓夫人仔細查驗。“看著仆役們吃力地搬動箱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今夜得要好好‘慶賀’一番。
    裴氏掀開府庫沉重的銅鎖，燭火撞上滿室珠光的刹那，手中的燭台險些墜落。踉蹌著扶住立柱，望著層層疊疊的金器玉璧，聲音發顫：“老爺！這等來曆不明的財物，豈是能輕易...“
    “婦人之見！“許敬宗將茶盞重重砸在案上，“你若怕事，自去佛堂抄經，休要在此掃我興致！“
    裴氏氣得渾身發抖，突然想起另一樁心事：“昂兒成親日久，膝下猶虛，你這做父親的...“話未說完，許敬宗已不耐煩地揮手打斷：“郇國公可曾過問過女兒？“
    “嫁出去的女兒，哪有讓娘家整日操心的道理！“裴氏漲紅著臉反駁，“公婆自然會管...“
    “夠了！“許敬宗猛地起身，忽然心思一動，“明日我便去見昂兒，有些事要與你那好兒媳商量！“
    裴氏盯著丈夫眼中閃爍的算計，突然明白過來，眼眶瞬間通紅：“你...你竟如此不知廉恥！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丈夫！“
    “蠢貨！“許敬宗冷笑，“我是讓她以宗室女的身份進宮，去拜見晉陽公主！封禪大典剛過，這等見識的機會旁人求都求不來！“
    “宗室女？“裴氏尖聲冷笑，淚水奪眶而出，“郇國公都已流放，你還拿這身份說事！明日進宮，怕不是要被人指著脊梁骨笑話！當初若不是你貪圖聯姻攀附，我如何會答應這樁婚事！“
    許敬宗被戳中痛處，惱羞成怒：“把虞氏叫來！今夜讓她來伺候！“
    裴氏後退半步，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連我的貼身婢女你都不放過？許敬宗！你...“
    “住口！“一記耳光重重落在裴氏的臉上，裴氏踉蹌著撞翻矮凳。許敬宗喘著粗氣，看著妻子捂著臉跌坐在地，惡狠狠道：“一個婢女也敢藏私？今日我偏要占了她...“話音未落，裴氏已哭著衝出了房門。
    許敬宗一腳踢翻身旁的繡墩，望著滿地狼藉，咬牙切齒：“不知好歹的賤人！明日便讓你知道，這府中到底誰說了算！“
    摩挲著箱中沉甸甸的金錠，嘴角勾起了一抹獰笑，黑暗中，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扭曲得如同一隻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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