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謗木肺石安梁祚 賢首山破魏師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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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卷著枯葉掠過建康城頭,齊和帝的血跡未幹,有位老臣在城南別院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日頭正毒,顏見遠枯瘦的手卻緊攥著齊朝的玉玨,喉間發出咯咯怪響,硬是把最後一粒米吐在青磚地上。
    “老大人這是何苦?”
    侍從抹淚勸道,“滿朝文武都換了梁字官袍,您守著空壇子絕食,豈非與螻蟻賭氣?”
    顏見遠忽地睜大渾濁雙眼,青筋暴起的手在空中虛抓:“江山……江山怎就姓了梁?”
    話音未落,頭一歪進去了。
    消息傳到台城,梁主蕭衍正批著奏折,紫毫筆啪地折斷在龍案上。
    “朕應天順人,這些讀書人要死要活作甚!”
    蕭衍猛地捶案,震得茶盞亂跳,“傳旨追封顏氏為忠貞侯,讓史官記清他琅琊籍貫—朕倒要看看,後世如何評說這場改朝換代!”
    侍臣剛要應諾,忽聽得殿外傳來淒厲哭聲。
    原是顏家老仆抱著牌位跪在宮門前,白發蒼蒼的頭重重磕在石階上:“主君等不到新朝史書了!”
    這邊廂蕭衍尚在惱火,那邊已傳來太後遷居的消息。
    宣德宮裏,老太後顫巍巍扶著宮女的手,將半輩子積攢的珠翠頭麵盡數留在妝奩裏。
    “這些勞什子帶不走啦。”
    她本是個平庸的老婦人,任人擺布,反而因此保住性命。
    後來她被合葬在崇安陵,梁朝追諡為安皇後。
    唯有巴陵王府還算熱鬧。
    新封的蕭寶義歪在藤椅裏流口水,奶娘拿著布老虎逗他:“王爺笑一笑?”
    這癡兒忽地咧嘴,哈喇子淌了滿襟。
    旁觀的太監竊笑:“虧得是個啞巴王爺,若會說話,怕早被毒酒灌了。”
    建康城的秋風卷著新漆的梁字旗,將齊朝最後一點朱砂吹散在秦淮河裏。
    蕭衍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忽對近臣道:“顏見遠絕食那日,可曾留下什麽話?”
    侍從躬身道:“隻聽說老大人臨終前,把孫兒叫到榻前,指著東方說了三個字——莫讀書。”
    梁主蕭衍穿著龍袍往龍椅上一坐,金燦燦的聖旨就跟雪花片似的飄下來。
    “咱老蕭家可不能虧待功臣呐!”
    他大筆一揮,兄弟們個個封王:臨川王、安成王、建安王,連小侄子都掛了個鄱陽王的頭銜。
    提拔文官王亮、王瑩、沈約、範雲等進入尚書台核心。
    又立長子蕭統為太子。
    朝堂上文武百官眼都直了。
    王茂升鎮軍將軍那天,私底下跟同僚嘀咕:“這滿朝朱紫,倒有半邊天姓蕭了。”
    最絕的是宮門口立了兩根木頭樁子,一根叫謗木,一根叫肺石。
    這“謗木”相當於現代的平民意見箱,老百姓有冤屈往謗木箱裏塞竹簡。
    這“肺石”就等於開通了官員申訴的通道,官員訴苦可以往肺石箱裏丟紙條。
    菜市口張屠戶嚼著蔥油餅跟鄰居嘮:“昨兒我塞了竹簡說鹽價貴,今早官差真來查鹽鋪了!”
    禦膳房天天清粥小菜,龍袍都洗得發白。
    蕭衍端著粗瓷碗跟新上任的縣令訓話:“朕這碗裏有幾顆蔥花都數得清,你們要是敢貪墨,朕能讓你數清楚牢飯裏有幾粒沙子!”
    這話傳到民間,賣菜婆婆都翹大拇指:“這般節儉的皇帝,倒是頭回見。”
    可朝堂下頭早暗流湧動了。
    東昏侯當年留下的幾個老臣躲在酒肆裏,酒壺碰得叮當響。
    “當年金鑾殿上何等威風,如今倒讓姓蕭的坐得安穩?”
    孫文明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油燈映得他滿臉陰影:“咱們這些前朝舊人,總得做點什麽吧?”
    這邊蕭衍還在跟範雲商量著派誰去巡查江南,那邊孫文明已經聯絡了七八個死士。
    夜黑風高時,他們在破廟裏咬耳朵:“三日後寅時,火攻東城門……”
    殊不知梁王剛提拔的夜巡司正打廟外經過,月光下晃著銀刀冷笑:“這耗子,終於肯露頭了麽?”
    五月上旬,天適陰雨,夜色黑得像潑了墨。
    孫文明這廝真會挑時候,帶著烏合之眾撞開神虎門,直闖總章觀。
    衛尉張弘策剛巡到觀門口,冷不防被叛賊一刀劈翻,血濺朱柱。
    “狗賊休狂!”
    軍司馬呂僧珍的吼聲震得簷角銅鈴亂顫。
    他提著火把召集衛兵,火光映得甲胄明晃晃一片。
    “這鬼天氣!”
    有小卒跺腳咒罵。
    可不是麽,雨霧混著濃煙,十步開外就瞧不清人臉。
    叛軍舉著鬆明火把趁亂猛攻,守軍舉著盾牌步步後退,鐵甲撞得叮當亂響。
    “堵住雲龍門!快搬沙袋!”
    呂僧珍嗓子都喊劈了,雨水和著汗珠順著護頸甲往下淌。
    梁武帝蕭衍在太極殿急得團團轉,戎服上的金線蟒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朕的江山,豈容宵小猖獗?”
    他忽然撫掌而笑,“傳令擂五鼓!”
    侍從愣住:“這會才三更天……”
    “照辦!”蕭衍劍眉倒豎,“賊人必以為天將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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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更鼓聲穿透雨幕,叛軍陣腳大亂。
    “天亮了!”
    不知誰尖叫一聲,孫文明揮刀砍翻兩個逃兵:“慌什麽?離天亮還差兩個時辰!”
    話音未落,鎮軍將軍王茂的騎兵從朱雀門殺進來,馬蹄濺起的泥水甩在叛軍臉上。
    “王將軍來救駕了!”
    宮娥們哭喊聲裏帶著顫音。
    王茂銀槍挑開雨簾,直取孫文明麵門:“逆賊看槍!”
    兩人戰作一團,雨水順著槍杆往下淌,血珠子濺在白玉階上。
    “綁了孫文明!”
    蕭衍親自監刑,叛首被按在刑場上猶自強辯:“昏君無道……”
    “堵住他的狗嘴!”
    劊子手大刀一揮,血濺當場。
    雨還在下,把宮牆洗得發亮。
    蕭衍望著滿地殘紅,長歎一聲:“傳旨重修神虎門,再鑄銅壺滴漏。”
    這場雨,終究還是洗淨了宮闈。
    “八百裏加急!豫章告急!”
    鄭伯倫的急報在梁都引起軒然大波。
    原來那個目不識丁的江州刺史陳伯之,竟被手下攛掇著舉起了反旗。
    要說這陳伯之也是糊塗,偌大個江州竟被三個幕僚玩弄於股掌。
    鄧繕、褚緭、朱龍符三人狼狽為奸,把官倉當自家米缸。
    梁武帝派人來查賬,他們竟攛掇主公造反。
    這種吃裏扒外的伎倆,當真比唱戲的還會變臉。
    “明公且看,這是建安王密信!”
    鄧繕抖著偽造的信箋。
    陳伯之捧著信老淚縱橫:“齊室待我天高地厚,今日唯有以死報君!”
    可笑這莽夫,連信上公章是蘿卜刻的都沒看出來。
    王茂的騎兵踏碎晨霧殺到時,豫章城頭正飄著鄭伯倫的戰旗。
    “放箭!”
    豫章太守鄭伯倫在城頭親自擂鼓,箭雨潑水般澆向叛軍。
    陳伯之在馬上看得分明—前頭有王茂的陌刀陣,後頭有鄭伯倫的守城弩。
    這哪是打仗,分明是鑽進鐵桶了。
    “快走!繞小道!”
    親兵扯著嗓子喊。
    陳伯之胡亂抹了把臉上的血,忽然想起當年受禪台上,梁武帝親手給他係上的金印紫綬。
    早知今日,當初何必要貪那幾鬥昧心糧?
    殘陽把逃難的隊伍拉成長蛇。
    陳伯之望著越來越寬的江麵,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追兵的馬蹄聲。
    陳伯之腹背受敵,招架不住,帶著家眷往北逃竄,抄小路渡江投奔北魏去了。
    且說前些時,魏任城王澄剛當上鎮南大將軍,就接了樁燙手差事——護送齊朝逃來的建安王寶夤。
    這寶夤倒也硬氣,為故主蕭鸞披麻戴孝,在洛陽城外搭了間茅草棚,整日哭得昏天黑地。
    元澄帶著文武官員來吊唁,黑壓壓跪倒一片。
    寶夤突然“咚”地磕頭,額頭撞地聲聽著都疼:“王爺!
    求您借兵伐梁,替齊國報仇啊!”
    元澄還沒答話,帳外又闖進個紅臉漢子,正是梁朝降將伯之。
    他叉著腰嚷嚷:“梁朝如今是爛透的瓜,不趁這時候啃一口,等著當爛泥踩嗎?”
    這嗓門震得房梁上灰都簌簌落。
    元澄一拍案幾:“好!兩位的仇,魏國的刀,咱們這就進宮麵聖!”
    要說這魏主也真是,早前齊和帝在江陵登基時,鎮南將軍元英就跪在丹墀上磕頭:“陛下!
    梁朝內亂,正是啃骨頭的好時機!”
    車騎大將軍源懷也在旁幫腔:“機不可失啊!”
    魏主當時聽得直搓手,當場封元澄當大將軍,賜了尚方寶劍,眼瞅著就要大軍開拔。
    誰料想臨了臨了,魏主突然變卦。
    元澄正點兵點得熱汗直流,快馬傳來聖旨:“且慢!南邊水網縱橫,恐有閃失。”
    這一下可把澄整懵了。
    他攥著虎符在營帳裏轉圈:“主上這是唱的哪出戲?
    前日裏不是說好要直搗建康嗎?”
    老參軍撚須歎氣:“您瞧,元英他們嚷嚷著南征,源懷又在邊上拱火,主上怕是讓這幫武夫嚇著了。”
    話音未落,又有探馬來報:“梁朝那邊聽說咱們要出兵,嚇得連夜修城牆,這會子怕是連尿都嚇涼了。”
    元澄跺著腳直罵:“糊塗!梁人修城正說明心虛!
    這時候不出兵,難道等他們緩過氣來?”
    可聖命難違,隻能眼睜睜看著伯之和寶夤在洛陽城裏幹著急。
    後來人說起這事,都道魏主不乘機南下,實是失機。
    唉,這哪是失機,分明是失了膽子!
    十七歲的齊寶夤直挺挺伏在青石階上,雨水順著龍紋浮雕的簷角砸在他單薄的脊背上。
    這少年郎已跪了三天三夜,衣袍浸得透濕,發間凝著血似的紅泥,活像從土裏拔出來的鐵鑄人像。
    “陛下若不允發兵南伐,臣便跪成這闕樓下的第五百零一尊石獅!”
    他忽然仰起臉,雨水混著淚水在蒼白的麵龐上犁出溝壑。
    魏主元恪倚在鎏金鑾駕裏,隔著十二重紗簾瞧得真切。
    這倔強勁兒,倒有幾分古賢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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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他覲見。”
    隨著一聲令下,鑾鈴叮當震落簷上積水。
    少年人總以為眼淚能燙穿鐵甲,卻不知君王最見不得血性裏摻著軟弱。
    寶夤踉蹌著爬進暖閣,膝蓋在青磚上蹭出暗紅血痕。
    “求陛下憐我齊氏三百年社稷……&34;
    話音未落,喉頭先湧上腥甜。
    元恪擺手賜座,金麒麟香爐騰起嫋嫋青煙:“齊王要的可是複仇?”
    “是雪恥!”
    少年攥緊浸血的衣角,指甲掐進掌心,“梁賊竊國,臣當……”
    “夠了。”
    元恪突然起身,佩玉撞得叮當亂響,“朕給你萬人兵馬,卻要記得,借的刀總要還。”
    兩日後,朱雀門外旌旗獵獵。
    寶夤披掛鐵甲時,陳伯之正往他鞍袋裏塞藥粉:“這是金瘡藥,別又像上回似的……”
    話音戛然而止——少年將軍的甲胄下,赫然裹著帶血的麻布。
    授印儀式上,寶夤捧著虎符突然跪倒:“臣鬥膽……求增募三千義勇。”
    元恪望著階下顫抖的年輕的背影,恍惚看見當年自己跪在佛堂求雨的模樣。
    “準。”
    帝王心術最是難測,有時施恩不過是為收買忠心,有時垂憐卻真摻了三分真心。
    當夜,東城大營篝火映天。
    寶夤撫著新賜的齊王金印,突然對著南方重重叩首,額角撞地聲驚飛了棲鴉。
    “阿耶,阿娘,夤兒借到兵了……”
    他蜷在帥帳角落,抱著空酒壇哭得像個迷途的孩子。
    帳外細雨如織,不知是否有人聽見這少年將軍的哽咽裏,藏著多少真,多少假。
    寶夤叩首辭行時,額前青筋暴起,這哪是請命,分明在賭上性命。
    沿途募得數千壯士,個個袒胸露臂,掄刀舞槍的氣勢震得林間鳥雀撲棱棱亂飛。
    他特意提拔顏文智、華文榮六個草莽漢子當軍將,這步棋走得好——泥腿子帶兵,往往比世家子更敢玩命。
    “魏主若再拖延,淮南百姓就要泡在水裏喂王八了!”
    寶夤派人快馬送信給任城王澄,信紙被汗漬浸得皺巴巴的。
    元澄在帥帳裏急得直轉圈,提筆給魏主寫奏折:“蕭衍那老小子把東關堵成鐵桶,巢湖水位眼見著往上漲,淮南軍民半夜睡覺都睜著眼啊!”
    魏主接到八百裏加急時,案頭奏折“嘩啦”被風掀起半邊。
    六州兵馬調令發出去,戰馬嘶鳴聲震得宮牆都發顫。
    兩萬精兵配一千五百匹戰馬,秋分前要在淮南集結完畢。
    任城王元澄握著虎符的手直抖,這哪是打仗,分明是跟洪水賽跑。
    梁朝同州刺史蔡道恭倒吸冷氣,他比誰都清楚淮南堤壩的脆弱。
    派楊由去守賢首山時,老將軍搖著頭歎氣:“這書生帶兵,怕是要壞大事。”
    果然,楊由督戰時鞭子抽得劈啪響。
    有個老兵被抽得跳起來罵娘:“狗官!
    老子守的是自家田地,不是你楊家的功名!”
    元英的騎兵漫山遍野壓過來時,楊由還在踢打蜷縮在柵欄後的百姓。
    “都他娘給我站起來!
    縮著脖子就能躲過箭雨?”
    任馬駒蹲在土牆後頭,摸著懷裏的短刀冷笑。
    這狗官克扣軍糧,他老娘都餓得浮腫了,還在這擺主帥的譜!
    月光把賢首山照成銀白色時,任馬駒突然暴起。
    短刀捅進楊由後心那刻,血濺得他滿臉都是熱的。
    楊由瞪著眼倒下,喉嚨“咯咯”響著,像隻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雞。
    任馬駒踩著屍體高喊:“要開城門迎魏軍的跟老子走!”
    山下魏營立刻亮起無數火把,照得半麵天都紅了。
    這場降得蹊蹺嗎?
    不蹊蹺。
    當官的拿百姓當草芥,百姓自然拿他當祭品。
    任馬駒砍下的不止是顆人頭,更是那些坐在高堂上,把百姓性命當棋子擺弄的權貴們的遮羞布。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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