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火焚魏壘煙濤烈 旗卷鍾離捷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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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梁天監五年公元506年)冬,北風卷著雪粒子往人臉上抽。
    鍾離城頭,守將昌義之攥著長槍的手青筋暴起,城下北魏騎兵的黑甲潮起潮落,馬蹄聲震得城牆都在發顫。
    “他娘的,這幫北虜來得比蝗蟲還密!”
    昌義之朝城下啐了口唾沫,轉頭對傳令兵吼,“八百裏加急!
    告訴陛下,鍾離城撐不過半月!”
    梁武帝蕭衍在建康接到戰報時,正披著狐裘看奏折。
    老皇帝把玉玨往案上重重一拍:“傳曹景宗!”
    這位右衛將軍剛踏進大殿,鎧甲上的雪水就洇濕了金磚,“陛下,給末將五萬精兵……”
    “二十萬。”
    蕭衍截斷他的話,“但有個條件——先到道人洲紮營,等豫州、徐州援軍到位再出戰。”
    曹景宗濃眉擰成個疙瘩。
    他深知北魏大軍壓境,鍾離城危在旦夕,可聖命難違。
    臨行前夜,他站在長江邊,聽著浪濤拍岸聲,突然把佩劍往沙地上一插:“等個屁!
    等那些文官老爺磨蹭完,昌義之早成肉泥了!”
    次日黎明,曹景宗帶著先鋒部隊強行渡江。
    戰船剛駛到邵陽洲水麵,天際突然滾來墨雲,江麵掀起三丈高的浪頭。
    士兵們抱著船幫嘔吐,戰馬在甲板嘶鳴。
    “將軍!船吃水太深……”
    副將話音未落,整艘樓船突然側翻。
    “救……救命!”
    數百將士在濁浪中掙紮,慘叫聲被雷聲吞沒。
    曹景宗扒著塊船板漂了半裏地,上岸時盔甲上掛滿水草,活像隻落湯雞。
    消息傳回建康,朝堂上炸開了鍋。
    禦史中丞帶頭參奏:“曹景宗抗命冒進,當斬!”
    蕭衍卻擺擺手,嘴角竟噙著笑:“你們不懂這莽夫。
    他若真按兵不動,等朕派去的監軍到了,怕是連道人洲的鳥糞都要數著用。”
    老皇帝撚著胡須踱到地圖前:“景宗是頭餓狼,餓狼就該放出去咬人才對。
    這次折戟沉沙倒是好事——他若真把二十萬大軍帶進北魏包圍圈……”
    蕭衍突然收住話頭,手指重重戳在鍾離城的位置,“咱們大梁的臉麵可就丟大了!”
    天監六年的春風裹著血腥味撲在鍾離城頭,這場從寒冬熬到初春的攻防戰,早已成了南北對峙的賭局。
    北魏中山王元英望著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守軍,青筋在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押上了三十萬大軍,還有皇帝的耐心。
    “王爺,護城河填了三丈深,屍體壘得比雲梯還高!”
    副將楊大眼渾身是血衝來報信,“弟兄們攻了八十日,連塊磚都沒啃下來!”
    元英“唰”地抽出佩劍砍斷旗杆,劍尖直指城頭:“看見沒?
    南梁那些泥腿子就剩三千人!給我繼續填!”
    守將昌義之倒是妙人,白天讓民夫挑著空桶在城頭晃悠,夜裏偷偷用糯米汁灌石塊。
    魏軍每填平一段護城河,守軍就“嘩啦啦”倒下熱油,燙得攻城兵士哭爹喊娘。
    最絕的是他們用浸水棉被裹著沙土包,哪裏被鑿開就堵哪裏,活像給城牆縫補丁。
    “這哪是打仗,是刨耗子洞!”
    兩個魏軍士兵躲在盾牌後嘀咕,“咱挖三寸,他們補五寸,何時是個頭?”
    話音未落,城頭飛下帶火的木閘,燒得攻城梯“劈啪”作響。
    昌義之親自擂鼓,三千守軍愣是喊出了三萬人的氣勢。
    當第二道金牌八百裏加急送來時,元英正盯著沙盤發狠。
    傳令官跪在泥水裏苦勸:“陛下說再耗下去,軍心要散……”
    “散?”
    元英突然狂笑,“告訴拓跋恪,他若怕了就自己摘龍冠!
    等老子破了鍾離,自會提著昌義之的人頭去鄴城謝罪!”
    春雪化在淮河時,兩岸已分不清哪是戰旗哪是桃花。
    元英的帥帳外,被俘的南梁信使還在叫罵:“你們魏人就會堆屍山?”
    帳內,楊大眼盯著地圖歎氣:“王爺,南岸浮橋被衝垮三回了……”
    當第一隻春燕掠過殘破的雉堞時,元英終於承認這場豪賭輸了。
    三十萬大軍在鍾離城下磨鈍了刀鋒,卻沒能撼動南梁軍民用血肉築起的長城。
    昌義之站在箭樓眺望,那些被戰火燎黑的城磚,此刻正泛著新生的青灰色。
    鍾離城依然屹立不倒。
    斧頭叮當響,浮橋搖搖晃晃架在陰陵大澤的深穀上。
    梁軍將士們咬著樹枝吆喝號子,韋睿的戰馬在浮橋那頭急得直打響鼻。
    “都督!魏軍先鋒離鍾離不過三十裏!”
    斥候的馬蹄聲撕開晨霧。
    韋睿劍眉倒豎,戰袍下擺沾滿露水:“看見沒?
    鍾離城頭炊煙都斜著飄——百姓拆房梁當柴燒呢!”
    他忽然壓低聲音,“魏軍把城池圍得鐵桶似的,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咱們正抄近道直插他們後心窩!”
    這老將真似穿山甲般精透,專揀石頭縫裏的近道鑽。
    部下們望著浮橋下湍急的流水,後脖頸直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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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韋睿的馬蹄已踏上浮橋,驚得木板吱呀亂叫:“快!讓輜重隊綁著樹枝滾過去,學流民拖家帶口的樣子!”
    十日後,邵陽洲蘆葦蕩驚起漫天白鷺。
    曹景宗的大纛旗剛紮穩,韋睿已甩著馬鞭闖進營帳。
    兩個老將的鎧甲撞得叮當響,倒像是打鐵匠碰著銅匠。
    “景宗兄,你帶來的火油船可夠勁?”
    韋睿揪著地圖,指節敲得城池標記直晃悠。
    曹景宗難得沒嗆聲,摸著火油罐黢黑的封口:“韋公神行術驚人,我這暴脾氣也得收著些。”
    帳外偷聽的士兵們險些咬掉舌頭——這曹大帥何時對人這般和顏悅色?
    梁武帝在建康城聽得密報,撫掌而笑:“去年洛口潰敗,就是將領各自為戰。
    如今睿公攜景宗,恰似銅壺配鐵爐。”
    近侍低聲應和:“陛下英明,早派快馬傳密旨,讓曹將軍以禮相待……”
    韋睿在沙盤前插下最後麵小旗,忽見曹景宗規規矩矩行了個叉手禮。
    他白須顫動片刻,忽然大笑:“景宗兄,明日水攻可要使出咱壽陽老家的潑水勁!”
    中軍帳裏,兩雙老辣的眼睛同時盯住淮河水位線——他們知道,這次再不能重蹈覆轍。
    “弟兄們!輕些!
    莫讓魏狗聽見動靜!”
    韋睿壓低嗓門揮劍斬斷攔路荊棘,精銳部隊如黑蟒般潛入夜色。
    這位白發老將親率三百敢死之士,專揀蘆葦蕩裏的爛泥路走,踩得滿腳淤泥卻個個眼冒精光。
    要說這塹洲地勢最是刁鑽,三麵環水易守難攻。
    可韋睿偏要在這裏築壘,明擺著告訴魏軍:老子就要在你眼皮底下紮釘子!
    馮道根這先鋒官更是個妙人,馬鞍上掛著竹尺,邊縱馬飛馳邊丈量土地,嘴裏還不忘吆喝:“東段再補二十車夯土!卯時前要立起拒馬樁!”
    月光下刀光如銀,三百人分成六隊輪番作業。
    有士兵滑進淤泥,剛要驚呼就被同伴捂住嘴,反手往他嘴裏塞了塊麥餅。
    韋睿杵著劍站在土坡上,看著漸漸成型的營寨冷笑:“元英小兒,且教你嚐嚐甕中捉鱉的滋味!”
    “將軍!魏營火把動了!”
    了望哨突然低呼。韋睿眼皮都不抬:“莫慌,是元英那老小子在揉眼睛。”
    果然,對岸魏軍中軍大帳裏,中山王元英正攥著馬鞭猛抽帥案:“不可能!
    昨日此處還是蘆葦蕩!”
    他霍然起身登上了望塔,瞳孔猛地收縮——百步開外,梁軍營壘已如巨獸獠牙般刺破晨霧。
    “天神在上……”
    元英喉結上下滾動,馬鞭“啪”地抽裂青磚。
    他分明記得昨日巡查時,這裏隻有幾隻水鳥掠過。
    此刻梁軍旌旗在朝霞中獵獵作響,矛尖凝結的露水折射出冷光,竟比魏軍多出一倍不止。
    對岸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萬勝!萬勝!”
    魏軍士兵從帳篷裏蜂擁而出,卻個個舉著褲腰帶怔在當場。
    他們看見梁軍陣前,十二輛包鐵木閘靜靜矗立,閘口對準的正是魏營心髒。不
    知誰先扔了兵器,跪坐在地喃喃:“我的娘!這陣仗……”
    楊大眼是楊難當的孫子。
    這後生渾身是膽,帶著上萬騎兵就跟野馬群似的直撲傅睿大營。
    傅睿倒是穩坐釣魚台,早讓士兵把戰車首尾相連紮成鐵王八陣。
    眼瞅著魏軍騎兵跟黑雲壓頂似的圍上來,傅睿突然抄起鼓槌“咚咚咚”擂得震天響。
    您猜怎麽著?
    戰車縫隙裏“嗖嗖嗖”躥出上萬支弩箭,就跟蝗蟲過境似的!
    鎧甲跟紙糊的似的,當場捅成刺蝟倒下一大片。
    楊大眼這猛人右臂插著幾支白羽箭,齜牙咧嘴帶著殘兵敗將就往回溜。
    可惜箭頭偏了半寸,沒射爆他那對招子,真是老天不開眼呐!
    “這老狐狸夠陰!”
    楊大眼捂著胳膊上的血窟窿直嘬牙花子。
    第二天元英親自披掛上陣,傅睿倒是悠閑,坐在木頭轎子上晃悠,手裏白角如意跟指揮棒似的劃拉。
    兩軍殺得昏天黑地,元英愣是啃不動這塊硬骨頭.
    最後黑著臉收兵時,馬鞍都被劍氣砍出三道口子。
    過了兩日,魏軍又跟瘋狗似的來咬營寨。
    傅睿往寨牆上一杵,箭雨潑水似的往下倒。
    “爹!避避吧!”
    兒子傅黯嗓子都喊劈了。
    “慫包!”
    傅睿一鞭子抽在木柱上,“老子還沒咽氣呢!”
    底下將士腿肚子打轉,硬是讓他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這老將就跟定海神針似的,愣是守得固若金湯。
    楊大眼傷剛好點,又帶著人滿山遍野掐梁軍糧道。
    曹景宗是條硬漢,招了一千敢死隊,愣是在魏營眼皮底下壘起新城牆。
    “趙草!你給老子把城門焊死!”
    曹將軍跺著腳吼。
    趙副將“嗬嗬”應著,白天帶著人搬石運木,晚上挑燈巡城。
    楊大眼氣得眼珠子發紅,帶著人衝了七八回,硬是沒啃動這銅牆鐵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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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新城牆落成那天,曹景宗拍著趙草肩膀笑:“好小子!
    你這倔勁兒,活脫脫就是石縫裏蹦出來的野草!”
    如今梁軍糧車打著趙草城的旗號,在山穀裏走得那叫一個踏實。
    楊大眼在城下望著新壘的土牆直嘬牙花子,趙草帶著人在城頭叉腰大笑。
    要說這軍民齊心築城的勁頭,真可謂是堅韌不拔的勁草啊!
    春末的淮水泛著渾濁的浪花,朝廷的軍令如箭矢般刺破戰局。
    火攻之令既下,曹景宗與韋睿這兩位名將便成了懸在北魏脖頸上的雙刃劍。
    軍令狀前,韋睿撫著戰船舷窗沉吟:“火借風勢,可焚天地,然水火無情,須得掐準時辰。”
    曹景宗聞言將酒囊往甲板上一摔,銅鈴眼瞪得通紅:“等不得天時,便搶出地利!”
    軍令既至,馮道根率精兵駕樓船突進,船頭鐵甲在晨光裏泛著冷光。
    “放箭!”
    廬江太守裴邃的吼聲震得桅杆發顫,火箭如蝗蟲群撲向洲島。
    魏軍都督那跋奇仰天長歎:“南朝水師竟學得鮫人馭浪之術!”
    話音未落,洲島已化作火海。
    當第一艘載滿油草的小船撞上浮橋時,曹景宗在岸上急得直搓手。
    韋睿卻穩坐胡床,手指蘸著茶水在沙盤上畫著:“火起三刻,浮橋必斷。”
    果然,順風火舌舔舐著百年橋木,劈啪爆裂聲裏,橋板如焦骨般墜入淮河。
    老卒王二蹲在蘆葦叢中看得真切:“這火裏怕是有雷公助陣,燒得魏狗子哭爹喊娘!”
    浮橋一斷,曹景宗立刻擂起牛皮鼓,那鼓聲悶雷似的在淮水兩岸滾來滾去。
    先鋒李文釗揮刀砍斷最後一段柵欄,轉頭對馮道根笑道:“曹將軍這鼓,比當年張飛長阪坡還震人心魄!”
    馮道根抹著滿臉煙灰:“莫耍嘴,中山王元英的帥旗還在三裏外晃悠呢!”
    魏軍營中早亂作一團。元英金絲甲都穿反了。
    楊大眼掄著丈八蛇矛斷後,吼聲震得營帳布幔簌簌直抖:“撤!撤往八公山!”
    可潰兵如決堤洪水,哪裏還刹得住?
    淮河水麵浮屍漂櫓,竟把下遊的漁船都堵得動彈不得。
    打漁的張老漢蹲在岸邊直念佛:“造孽喲,這哪是打仗,分明是煮餃子!”
    捷報傳到鍾離城頭,昌義之正嚼著半塊餿餅,聞言餅渣噴了親兵滿臉:“當真?!”
    待看到韋睿信使呈上的焦黑橋板,這位守城三月未嚐笑顏的將軍,突然抱著燒焦的城磚又哭又笑:“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轉身抄起鐵槍就往外衝,鎧甲都未來得及係緊。
    從鍾離到濊水四十裏,魏軍屍體鋪成血路。
    韋睿勒馬立在俘虜堆前,看著那些被繳獲的輜重搖頭:“五萬俘虜,十車糧草,這哪是勝仗,分明是接了燙手山芋。”
    曹景宗卻大笑解下酒囊:“燙手便好,正好溫酒!”
    春末的淮風卷著焦土味掠過戰場,不知何處傳來的童謠在殘陽裏飄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奈何淮水盡染紅……”
    且說曹景宗奉旨班師回朝那日,建康城飄著細雪。
    華光殿內,觥籌交錯,文武百官濟濟一堂。
    尚書左丞徐勉與右衛將軍周舍並肩而坐,沈約獨坐案前,正提筆為武帝潤色詩稿——這位左仆射的文采,連梁武帝都戲稱“半部朝堂文墨,皆出沈郎袖中”。
    酒過三巡,武帝忽命人取來文房四寶:“今日當賦詩頌功,諸位卿家且展才學。”
    曹景宗在席間聽得分明,指節輕叩案幾。
    這位剛在戰場上殺得北魏鐵騎人仰馬翻的虎將,望著滿殿舞文弄墨的官員,濃眉微挑:“末將願獻拙作。”
    “景宗啊,”武帝撫須而笑,“你陣前斬將搴旗的本事,朕是知道的。
    這舞文弄墨的活計……”
    話音未落,沈約已擱筆起身,袖中飄落半闕殘詩。
    武帝拾起詩箋,見尾句空著“競病”二字韻腳,忽生促狹之意:“你若能用此二字成詩,朕便準你賦詩。”
    滿殿目光齊刷刷聚在曹景宗身上。
    隻見他單腳踏案,三指捏起狼毫,墨汁甩出漂亮弧線:“出征兒女哭,歸來笳鼓競。百姓若相問,霍去病複生!”
    筆走龍蛇間,宣紙已染盡豪氣。
    侍從忙將詩箋呈上,武帝擊掌大笑:“好個‘霍去病複生’!
    曹卿家這詩,比陳思王當年‘白馬飾金羈’還要痛快!”
    殿角忽有官員低語:“霍驃騎封狼居胥時,年方二十一……”
    話音未落,曹景宗已叩首道:“末將不敢比先賢,隻願再為陛下取北魏五城!”
    這番豪言引得武將們轟然應和,文官們卻悄悄交換眼色——這位曹將軍,分明是借著詩韻表忠心呢。
    宴罷回宮,武帝當即擬旨。
    次日早朝,曹景宗跪接聖旨時,鎧甲上的雪粒簌簌而落。
    “領軍將軍曹景宗聽封——”
    隨著內侍拖長的尾音,韋叡撫須而笑,昌義之抱拳賀喜,連素來寡言的馮道根都露出八分笑意。
    當“永昌侯”“青冀二州都督”等封賞逐一念罷,沈約突然輕咳一聲:“諸位且慢,這慶功酒尚欠半闕詩呢。”
    武帝聞言大笑,命人取來沈約昨夜補全的整首詩。
    眾人這才驚覺,曹景宗那即興之作,竟與沈尚書精心雕琢的殘章渾然天成。
    金鑾殿上,詩韻與鎧甲相擊,奏出別樣的凱旋曲——文臣的機敏,武將的爽直,都在這一闕合璧詩中,化作了盛世梁朝的堂堂正氣。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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