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遊園詩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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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幾天,世子跟往常一樣前往兵部。
"到底是秦王世子。"兵部一郎中用鬆紋汗巾按著後頸,玄色蟒紋剛掠過月洞門,"正月裏剛把北狄最尊貴的金鳳凰迎進府,轉眼又讓陸相親自捧來婚書。"
銅盆裏湃著的荔枝紅殼泛著水光,一主事拈起冰鎮葡萄笑道:"去年世子和渤海公主大婚可謂轟動一時,我家那不理外事的夫人都忍不住出府看看!"
廊下小吏忽然高唱時辰,議論聲化作此起彼伏的研墨聲。夏風穿過雕花槅扇,捎來幾縷斷續私語:
"聽聞北狄那位側妃的騎射功夫了得,一點也不輸武科狀元郎!"
"......陸小姐及笄時作的《南都十二景》,南都大家都讚過筆鋒有謝家風骨......"
那郎中的鬆紋汗巾掉進冰鑒,濺起的水珠驚醒了打盹的錄事。那錄事忽然想起今早經過世子府時,瞥見三位王妃在荷塘邊喂錦鯉——公主抱著昇兒指點著水麵搶食的錦鯉,可雅扶著肚子,抓起一旁女官端著的魚食,之心的湘妃竹扇正輕點著滿池漣漪。
世子剛邁進門檻,被等候多時的渙世子拉住了。
“淵兒,你這個大忙人,終於讓我等到了。”
世子轉身一看,是立渙世子,手中拿著幾頁紙,上麵似乎寫滿了字。
“渙堂兄,什麽風把你吹來了?”世子開玩笑說著。
“過幾日便是皇祖母的遊園詩會,正找你幫忙呢!”說著將手中的幾頁紙張開,“幫我看看寫的怎麽樣?”
“南都的大家多如牛毛,找我不是畫蛇添足?”世子接過看了幾眼,剛讀第一句就沒了興致,“渙堂兄,找我還是對的,要不然讓那些大家笑掉牙了。”
說著,領著渙世子進了兵部。
隻見世子提筆在紙上做了幾處改動,一旁的渙世子看著,連連點頭稱讚!
“不是我不願意找那些大家,那些人都跟立渝那小子關係頗深,找他們不就暴露了!”渙世子看著改動後的詩詞,十分滿意。
“你明目張膽的跑到兵部就不算招搖了?”世子端起桌上的雨花茶,抿了一口,“這遊園詩會是什麽?”世子有些好奇。
“你有所不知,這是皇祖母起頭的,南都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參加,除了去年皇祖父龍體抱恙,往年都有,這立渝那小子連著拿了三年頭魁,今年不能再輸了!”渙世子坐下湊到世子麵前說道。
世子舉著茶杯,“你呀以後私事直去我府邸就好,即便我不在,我家那三位也能幫的上忙,就你這詩詞,交給之心也是一樣的。”
“去你府裏?”渙世子側過身,“我怕去了屍骨無存,你家那三位,整個南都誰去了不怕!原本我娶個他國公主夠厲害了,你還娶了倆,更絕的是你還娶了陸相千金,讓整個南都女眷都瑟瑟發抖的女人。”
這日,世子回太子府吃午食。
"詩會重才學,妹妹飽讀詩書,同去倒合時宜。"公主的聲音像簷角銅鈴浸了井水,清潤中帶著正色,目光掠過陸之心鬢邊那支翡翠蝴蝶簪,"姐姐我昨日見妹妹抄錄《洛神賦》,筆鋒倒有衛夫人的筋骨。"
可雅的帕子突然攥緊了和田玉匙柄,指腹碾過匙身上雕刻的並蒂蓮:"姐姐說笑了,"她撫著微隆的小腹,眼尾掃過陸之心腕上的翡翠鐲,"昨天皇祖父派人前來問起臣妾的胎像,說這是世子府頭一個麟兒,該多帶出去見見世麵。"話尾沾了蜜,卻在觸及公主案頭那碟未動的荔枝時,喉間溢出半聲輕笑,"何況妹妹初入府,詩會人多眼雜,若有個閃失......"
陸之心的調羹忽然磕在甜白瓷碗沿,發出清越的響。她抬眼時,鬢邊紅寶石墜子晃出碎光:"姐姐這話倒奇了,"指尖劃過碗沿的纏枝紋,似笑非笑望向可雅,"難不成詩會比太子府還金貴?前日父親還說,若妹妹在詩會得了彩頭,倒是替世子在南都麵前添光——"
蟬鳴突然尖了一聲,世子的指節重重叩在酸枝木案上,震得冰盞裏的荷瓣翻了個身。他揉著眉心,目光在可雅的東珠與陸之心的翡翠間遊走:"詩會是宮中宴請,你們當是戲台子上的角兒?"袍袖拂過案上堆疊的詩箋,墨香混著檀木香在席間打轉,"貞孝既說之心才學好,便——"
"淵哥哥怕是忘了前幾日去宮中請安,皇祖父說的話?"可雅忽然按住桌沿,腕間金絲蜜蠟佩與桌角相撞," "世子妃有孕時,朕盼著抱曾皇孫" 這話,可是皇祖父親自說的。"她望向貞孝,眼底泛著水光,"姐姐當年懷著長子時,不也曾出入宴席?"
陸之心的唇角微微揚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底"陸"字暗紋。公主看見她袖口繡著的並蒂蓮在動作間繃直了花瓣,忽然想起今早瞥見的陸相手劄——朱砂批注的"陸家女當立"幾個字,正落在宣紙右下角。
"夠了!"世子的手掌拍在案上,青玉鎮紙滑出半寸,撞得漆盤裏的荔枝滾向公主的衣襟。他望著可雅泛紅的眼角,又看見陸之心緊抿的唇線,忽然覺得這方鎏金屏風內的暑氣比外頭的日頭更灼人。公主正欲起身勸解,卻見他甩袖時帶翻了冰裂紋香爐,香灰簌簌落在她素色裙裾上,像落了一場無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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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會...明日再說。"世子的聲音沉下來,袍角掃過陸之心案頭時,帶起一片荔枝蜜餞的甜膩。可雅的帕子還按在小腹上,陸之心的調羹斜斜擱在碗沿,而公主望著案上三盞漸涼的蓮心茶,忽然聽見竹簾外蟬蛻墜地的輕響——比往日更碎,更澀。
三人也是十分驚訝,他們從未見世子這般動怒過。世子沒了興致,坐在長廊裏看著池子發呆。
蟬鳴黏在朱漆廊柱上,暑氣裹著荷香漫進雕花槅扇。世子捏碎一片新荷,青汁染得指尖發滑,池麵被揉碎的倒影裏,三尾錦鯉正繞著月影石打轉,攪亂滿池陽光。
“淵哥哥可是嫌這池子太吵?”
月白裙裾掠過青磚的聲響驚起他的神思,公主腕間的翡翠鐲在廊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手裏托著的冰盞中,酸梅湯正浮著幾簇新摘的茉莉。公主總記世子最厭暑日裏黏膩的汗意,即便在這樣的僵局裏。
三刻前長桌上的爭執聲還在梁柱間打轉。“可雅有喜,聖上和皇後作為長輩自然是喜歡這等喜事。之心的文采在南都也有些名聲,有她陪伴,自然能和立渝堂兄比個高低。””公主將酸梅湯推近半寸,指尖掠過冰盞邊緣凝結的水珠,“她們各有各的道理。”
“你呢?”世子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你可覺得該去?”
公主垂眸望著冰盞裏浮沉的茉莉,花瓣浸了酸梅的紅,倒比盛在青瓷碗裏時更添三分豔色。“臣妾是正室,”她指尖輕輕摩挲著盞沿,“該當在府中料理瑣事,還得陪伴昇兒,詩會麽……”忽然抬眼,眸中映著廊下晃動的燈影,“原是該讓妹妹們去掙些府中顏麵的。”
池麵忽然掠過一陣風,將一片睡蓮葉子推到冰盞旁,公主順手撈起,葉柄上的絨毛蹭過她的掌心。“其實詩會最緊要的,”她將葉子輕輕放在他掌心,葉脈的紋路清晰如掌紋,“是讓皇祖父皇祖母看見吳國的風儀。”
指尖劃世子掌心的青汁,“若論風儀,這滿府裏,還有誰比我的貞孝更合宜?”
世子忽然笑了,是這半日來的第一抹笑,指腹碾過公主指尖的絨毛,帶著荷香的濕氣。公主的耳尖微微發紅,卻仍直直望著他,像那年橫水河邊,任世子怎樣逗弄都不肯移開的目光。
世子忽然握住公主的手,將那片睡蓮葉子放在她腕間的翡翠鐲旁,“明日詩會,便勞煩世子妃你替我選一首應景的詩。”
公主的睫毛顫了顫,唇角泛起極淺的梨渦,指尖悄悄回握住世子的掌心。蟬鳴聲不知何時低了下去,池中花影被風揉成碎銀,隨著兩人相握的倒影,在夏日的清風裏漾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橫水鎮,王府
“父親,果然如您所料,淵兒還是讓貞孝陪同前去,可雅和之心被淵兒禁足在各自的院子裏,說是隻有向對方致歉才能解禁呢。”郡主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巾捂住嘴,似乎想要笑出聲。
此時,秦王正在書房裏與老頭對弈,聽到郡主的話後,王爺隻是微微頷首,而老頭卻突然來了興致。
“哈哈,我就說嘛,淵兒這孩子,不把他逼到牆角,他是絕對不會去做那些事情的!”老頭撫著胡須,笑著說道。
郡主聞言,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是啊,小叔,聽府裏的人說,世子在午膳時竟然還拍桌子呢,把那幾位嚇得花容失色!”
王爺聽後,眉頭微微一皺,“人多了就必須得立下規矩,貞孝乃是正室,遊園詩會這種場合,豈能讓側室去參加?這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就算那側室文采再好,又或者身懷六甲,也不能壞了規矩!”說罷,王爺看向老頭,“將軍,您說是也不是?”
“三哥所言極是,的確應當如此!”
夏夜的南都宮城浸在溶溶月色裏,九曲橋畔的荷花燈順著流水漂成星河,穿廊而過的夜風裹著茉莉香,將絲竹聲送得很遠。皇後設宴的明遠宮前燈火通明,文人雅士們三三兩兩聚在池邊,望著朱漆城樓上垂落的錦幔——按照往例,那座專供觀星的星月樓向來隻對男子開放,此刻卻有幾個身影立在廊柱後,青綃裙擺被風掀起一角。
"《周禮》有雲"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這登樓觀禮的規矩,原是為了存天地陰陽之道。"說話的是南都大儒謝硯農,鶴氅廣袖拂過石案上的青銅酒樽,"女子若登高樓,直視星象,怕是要亂了乾坤綱常。"他撫著三縷長髯,目光掃過席間諸位命婦,在公主身上頓了頓。
坐在首座下首的公主正低頭替世子添茶,指尖在青瓷盞沿輕輕一叩。公主今日穿一襲月白纏枝蓮紋對襟襖,下著鴉青馬麵裙,裙襴上繡著暗紋銀線雲海,腰間係著豆綠宮絛,絛上垂著青玉禁步。她的頭發鬆鬆挽成椎髻,僅用一支點翠嵌寶分心簪固定,耳墜著米粒大的東珠,倒比平日多了幾分清貴端麗。聽見這話,她抬眼望向來人,唇角微揚:"先生既引《周禮》,可記得《商書》中"婦好率軍,克敵於巴"?武丁之妻能執鉞上陣,難道算亂了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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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傳來低低的抽氣聲。謝硯農麵色一沉:"商周舊事怎可與今時並論?"
"那秦昭襄王時,宣太後主政四十載,臨朝聽政可曾壞了秦國禮法?"公主放下茶盞,聲音清潤如泉,"唐高祖皇帝起兵時,平陽公主聚兵數萬,時人稱"娘子軍",那時節,她可曾因身為女子而退居後宅?"她忽然望向遠處城樓,簷角銅鈴叮咚作響,"多年前,秦王妃與秦王在黑水城與北狄交戰,王妃在城樓上擊鼓退敵,此事在座諸位可還記得?"
這話如重錘落在玉盤上,滿座皆驚。黑水城之戰天下皆知,秦王妃曾在城樓之上,披著月光擊鼓,鼓舞三軍士氣。此刻公主望著謝硯農漸漸變了顏色的臉,繼續道:"《禮記》有雲"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若一味拘泥舊製,不知因時製宜,豈不是忘了聖人製禮的本心?"
世子坐在她身側,指尖輕輕摩挲著酒盞邊沿,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他知道公主素日溫雅,卻不想在這滿座文人麵前,竟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皇後坐在主座上,嘴角微微上揚,抬手撥了撥鬢邊的東珠步搖,目光示意身旁的女官。
謝硯農正要反駁,忽聽城樓方向傳來"吱呀"一聲,朱漆木門緩緩推開,暖黃的燈光裏,幾個命婦扶著欄杆走了出來,裙擺在夜風中翻飛如蝶。不知是誰先輕呼一聲,滿池荷花燈的倒影都跟著晃了晃。
"先生看,"公主望著城樓,聲音柔和卻帶著鋒芒,"當年秦王妃在城樓擊鼓時,可曾想過自己該不該上去?她隻想著,該做什麽,便去做了。"她轉頭望向謝硯農,"今日皇後設宴,原是要與民同樂,若因"男女大防"便將半邊天困在樓閣之下,豈不是辜負了這滿湖月色?"
席間傳來零星的掌聲,有年輕的官員忍不住頷首。謝硯農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話。皇後輕輕咳嗽一聲,開口道:"硯農先生學問高深,隻是這世道啊,總該容得下些新意。"她抬手示意女官,"去把摘星樓的珠簾卷起來吧,莫教月光隻照半邊樓。"
隨著珠簾叮咚作響,更多女子走上城樓,裙角掠過雕花欄杆,驚起棲在簷角的宿鳥。公主望著遠處璀璨的燈火,忽然感覺到世子的指尖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她懂得的,這是無聲的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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