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花月穀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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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銀箭般射向花月穀,陳之紅攥著窗欞的指節發白。往日潺潺流淌的花溪河此刻化作渾濁的怒獸,裹挾著斷木巨石撞向堤岸,震得整座山穀都在顫抖。廊下懸掛的青銅風鈴瘋狂搖晃,發出雜亂無章的哀鳴,與天邊的驚雷混作一團。
"穀主!西堤決口了!"影衛渾身濕透地撞開殿門,發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痕跡。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山崩地裂般的轟鳴——後山的泥石流裹挾著泥漿與碎石傾瀉而下,所到之處,百年古木如稻草般被連根拔起。
穀內頓時炸開鍋般混亂。弟子們舉著油燈在雨幕中跌跌撞撞奔逃,蓑衣鬥笠在狂風中翻飛。有小弟子被泥水滑倒,險些被洪流卷走,幸而被眼疾手快的師兄拽住後領。糧倉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呼救聲,幾袋新收的稻米順著湍急的水流漂向穀外,守糧的弟子們手挽手組成人牆,在齊腰深的洪水中奮力阻攔。
陳之紅抄起竹杖衝入雨幕,秀發在風中狂舞。她望見石隱翁正帶著弟子們在決堤處堆砌沙袋,渾濁的河水已經漫過眾人胸口。"所有人聽令!"她的聲音被風雨撕得支離破碎,"先救老弱婦孺!將藥材和幹糧轉移到穀中高處!"
突然,一聲尖銳的斷裂聲劃破雨幕。半山腰的竹林在泥石流的衝擊下轟然倒塌,如黑色的浪濤般壓向穀底。有弟子被飛濺的竹片劃傷,鮮血混著雨水染紅衣襟,卻仍咬牙搬運著物資。陳之紅看著這煉獄般的景象,淚水浸濕了眼眶。
"穀主!後山的山體還在鬆動!"石隱翁被洪水衝得險些摔倒,卻死死抱住拐杖,"必須馬上撤離!"陳之紅望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喉嚨發緊。暴雨如注,這場天災,遠比她預想的更加殘酷。
驚雷劈開鉛雲的刹那,公主攥著密報的指尖驟然收緊。宣紙上"花月穀危在旦夕"的字跡被冷汗洇得模糊,她轉身望向軍帳外翻湧的雨幕,帳頂的牛皮被暴雨砸得劈啪作響。世子因為護子咒,此刻處於昏睡中,但眼球還在點動著。
"備馬!"她猛地扯開披風,玄色勁裝外罩上猩紅大氅,腰間佩劍尚未出鞘便已龍吟作響。帳外值守的將士被這聲喝令驚得轉身,隻見平日溫婉的公主此刻眼神如刃,雨水順著下頜線墜落,將衣擺濺滿泥點。
"公主!暴雨封山,貿然出兵怕是......"陸之傑話音未落,公主已翻身上馬。潁州大營的三千鐵騎在雨幕中列陣,馬蹄踏碎積水,濺起丈高的水花。"花月穀是三國要衝,花月穀人也是我吳國百姓!"她抽出長劍指向西北,劍穗在風中獵獵作響,"隨我逆雨馳援,有退後者,斬!"
暴雨裹挾著冰雹砸在將士們的鎧甲上,發出密集的脆響。山道被泥石流衝得支離破碎,公主揮劍斬斷橫在路中的枯木,坐騎前蹄突然打滑,她險險勒住韁繩,望著腳下翻湧的濁流。"繞道走崖邊路!"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頭瞥見有士兵的馬匹陷入泥潭,當即翻身下馬,與眾人合力將戰馬拽出。
行至山腰時,山體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鳴。"散開!"公主大喊著拽過身邊的親兵,碎石如雨點般砸落。她的肩頭被一塊飛石擊中,卻咬著牙繼續策馬前行。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悶哼聲,不知多少將士被落石擦傷,卻無一人停下腳步。
當花月穀的火光穿透雨幕時,公主的雙眼泛起血絲。穀內哭喊與轟鳴交織,渾濁的洪水漫過屋簷。她長劍一揮,鐵騎如離弦之箭衝入洪流:"先救人!再堵堤壩!"冰冷的河水瞬間漫過馬腹,她望見母親陳之紅在決堤處揮臂指揮,白發浸透泥水,當即調轉馬頭衝向最危險的西堤。
"搭人牆!"公主將韁繩甩給親兵,縱身躍入齊胸深的洪流。潁州將士們嘶吼著手挽手組成防線,與花月穀弟子並肩扛起沙袋。
世子喉間溢出的血沫染紅了“曇淵引”瓷瓶,護子咒撕裂的劇痛如鋼針貫腦,卻不及心口剜肉般的驚惶。他踉蹌著撞翻案幾,望著滿地狼藉中被雨水浸透的急報——沈念棠竟獨自領軍衝進了暴雨中的花月穀。
“備車!召集所有能戰之士!”沙啞的嘶吼震得帳中燭火亂顫。他顫抖著係緊戰甲,後頸的咒文如活物般扭動,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伴花衝進來時,正見他蒼白的臉上卻燃著瘋狂的光。
“世子!您的護子咒……”伴花伸手阻攔,卻被他一把推開。夕顏花原上,殘兵們在暴雨中倉促支起臨時醫帳,擔架上不斷抬進被泥石流撞傷的士兵和花月穀裏抬出來的百姓。世子握緊腰間斷刃,望著遠處花月穀衝天的火光:“女眷們留守醫帳,務必保住每一條性命!”
暮色中的花月穀已成人間煉獄。世子的馬車碾過斷裂的石板路,渾濁的洪水卷著殘枝敗葉拍打車身。當他在齊膝深的水中望見公主被洪流衝倒的身影時,渾身血液幾乎凝固。斷刃出鞘的刹那,咒文反噬的劇痛令他眼前發黑,卻仍拚盡全力揮出一道劍氣,劈開洶湧的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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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他拋出血染的長繩,看著公主沾滿泥漿的手死死攥住繩結。身後堤壩再次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世子咬牙將她拽上高處,卻在此時聽見西側傳來山崩的轟鳴。“快走!”他將公主推向安全處,轉身衝向即將崩塌的堤壩。
雨絲在油紙傘麵凝成晶瑩的珠串,公主的指甲深深掐進傘骨,指節泛出青白。世子的青緞靴底不斷打滑,泥漿漫過腳踝,他卻渾然不覺,目光如炬地掃過每一張劫後餘生的麵孔。坍塌的石階旁,半截刻著“花月穀”的木牌斜插在泥地裏,邊角還留著陳之紅親手描繪的纏枝蓮紋,此刻卻被山洪撕得支離破碎。
“母親!”世子突然踉蹌著向前衝去,繡金線的披風在身後獵獵翻飛。二十步外的崖壁凹陷處,陳之紅白發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靛藍裙裾浸透泥水,半截身子懸在翻湧的湍流之上。公主手中的油紙傘“哢”地折斷,破碎的傘骨劃破掌心,她卻感覺不到疼痛,隻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世子撲跪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尖銳的碎石上,他卻渾然不覺,顫抖著伸出手:“娘!我在這兒!”指尖幾乎觸到母親染血的指尖,山體卻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鳴。陳之紅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眶,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裏還沾著泥屑:“淵兒...莫怕...有娘在…”
“抓住我!”世子嘶吼著向前探身,喉間泛起鐵鏽味。陳之紅卻緩緩搖頭,渾濁的河水中,她的秀發隨波飄蕩,宛如一株即將凋零的夕顏花。“昇兒...記得讓他嚐嚐茉莉方糕...”她的聲音被浪濤撕成碎片,“你父親胃寒,夜裏...”
岩縫迸裂的轟鳴吞沒了最後幾個字。世子瘋了般向前撲去,卻隻抓住母親墜落前甩出的銀簪。冰冷的金屬在掌心烙下血痕,他望著那抹秀發沒入渾濁的洪流,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公主死死抱住他的腰,感覺他後背的肌肉繃得幾乎要斷裂,淚水混著雨水順著他下頜線墜落,砸在她手背。
“娘!回來!”世子的嘶吼在山穀間回蕩,驚起幾隻驚惶的飛鳥。他拚命掙紮著要往河裏跳,指甲在公主手腕上抓出幾道血痕。記憶如潮水翻湧——有他兒時母親揉麵做糕時哼的小曲,有母親拿著木棍教他習武時嚴肅的神情,還有父親和他追逐嬉鬧時,他躲在母親身後稚嫩的笑聲,還有他中咒昏迷時,床邊那盞徹夜未熄的蓮花燈。
“母親做的茉莉方糕...”世子突然癱軟在泥地裏,銀簪深深紮進掌心卻渾然不覺,“她說等昇兒百天時...要親手喂他第一口...”他蜷縮著身子,像個無助的孩童,淚水混著泥漿在臉上蜿蜒。公主緊緊環住他顫抖的身軀,望著河麵漂浮的碎木,仿佛看見陳之紅最後的笑容在水中蕩漾。崖邊新折的花枝還凝著水珠,卻再無人將它簪進鬢角,說一句“貞孝,這花配你好看”。遠處,潁水河的浪濤依舊翻湧,無情地吞噬著最後的餘溫。
晴空萬裏,流雲卻似被水洗過般凝滯。世子牽著公主的手踏過夕顏花原新築的竹籬,晨露沾濕了他玄色錦靴。三百餘戶花月穀百姓正忙著修繕草屋,孩童嬉笑追逐間,不知誰打翻了裝著茉莉花瓣的竹篩,清甜氣息混著新泥香撲麵而來,卻讓他心口驟然抽痛——這曾是母親最愛的味道。
“殿下,新田已犁好。”老管事捧著地契走來,白發間還沾著上次洪災的草屑。世子望著遠處重新插起的“花月穀”木牌,喉頭滾動:“讓大家在溪邊多種些蓮......母親說過,清水養蓮最是......”話音戛然而止,他別過臉去,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半舊的銀簪。
公主輕輕按住他發涼的手背,順著他目光望去。被泥石流夷平的穀道上,幾株頑強的夕顏花在斷壁殘垣間搖曳,花瓣上還凝著昨夜的雨珠。曾掛著紅燈籠的九曲回廊隻剩半截石基,那些藏著母親筆跡的木匾、刻著花月穀徽記的青石,都已被埋進厚厚的淤泥。
“淵哥哥。”她輕聲喚他,卻見世子突然甩開她的手,踉蹌著奔向崖邊。坍塌的青石還保持著那日的模樣,裂縫裏滲出的水痕蜿蜒如淚痕。他跪坐在潮濕的苔蘚上,顫抖著扒開碎石,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灰撲撲的泥土裏:“母親的簪子......那日掉落在這裏......”
公主看著他執拗地翻找,忽然想起陳之紅墜崖前最後的笑容。陽光穿過雲層灑落,卻照不暖他顫抖的脊背。當世子終於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掌心滿是血汙與碎瓷片,她才緩緩蹲下,從袖中取出個素白絹包——裏麵躺著半塊風幹的茉莉方糕,裂紋裏還嵌著細小的花瓣。
“是伴花在廢墟裏找到的。”她將方糕輕輕放在他掌心,“朝露說......穀主最後一次做糕點時,特意多留了些邊角料......”世子盯著方糕上龜裂的紋路,突然將臉埋進臂彎,壓抑的嗚咽混著風聲在空蕩蕩的山穀回蕩。遠處,新遷來的百姓升起炊煙,嫋嫋白霧卻怎麽也化不開他眉梢的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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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突然變得滯重,沾著晨露的夕顏花在斷壁間劇烈搖晃。世子的嗚咽戛然而止,指節攥著那半塊茉莉方糕,指縫間滲出的血珠將花瓣染成暗紅。身後傳來衣袂掃過碎石的輕響,他僵硬地回頭,正對上朝露布滿血絲的雙眼。
這個素來沉穩的丫鬟鬢角插著素白絹花,顫抖的手遞出一封皺巴巴的信箋。宣紙上洇著深淺不一的水漬,歪斜的字跡力透紙背:“淵兒見字如晤......朝露是我親手教養,往後......讓她替我守著你......”最後幾個字被暈染得模糊,仿佛落筆時已有淚水砸落。
“這是......”世子喉間發出破碎的聲響,指尖懸在信箋上方遲遲不敢觸碰。朝露撲通跪地,額頭抵著泥濘的地麵,聲音帶著泣血般的嘶啞:“暴雨前一日,穀主深感不安,將這封信塞給我......她說若有不測,定要親手交到您手中。”
公主望著信紙上那抹熟悉的筆鋒,恍惚看見陳之紅在暴雨中匆匆書寫的模樣。世子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銀簪從腰間滑落,跌在青石上發出清越的脆響。他伸手去撿,卻在指尖觸到信箋的刹那,滾燙的淚水砸在“替我守著你”幾字上,將墨跡暈成更深的黑。
“起來。”世子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顫抖的手掌撫過信箋上母親的字跡,又落在朝露發間那朵素白絹花上。朝露抬頭時,正對上他泛紅的眼眶——那雙曾被她看著長大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比潁水河更深的悲戚。
“往後......”世子咽下喉間腥甜,伸手去攙朝露的指尖還在滲血,“便與我們一道吧。”他將信箋小心翼翼折好,塞進貼近心口的衣襟,最後望了眼滿地殘垣。公主輕輕環住他微微佝僂的脊背,看著朝露起身時,裙擺掃落崖邊那株夕顏花的殘瓣,紛紛揚揚墜入深不見底的河穀。
三人相攜離去的身影被斜陽拉得很長,夕顏花原新築的草屋升起嫋嫋炊煙,卻再也等不到那個教孩童做茉莉方糕的秀發身影。風掠過空蕩蕩的穀道,卷起半張褪色的燈籠紙,恍惚間,仿佛又聽見陳之紅溫柔的叮囑在山間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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