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那夜,我用五年沉默換來一場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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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調滴水的聲音,像隻不知疲倦的蛀蟲,在出租屋空洞的夜裏鑽著牆壁和我的骨頭。我猛地睜開眼,天花板牆角那片洇濕的水漬,輪廓猙獰,像一張冷笑著的嘴。窗簾沒拉嚴,城市渾濁的光滲進來,薄薄一層,蓋不住這間廉價租房的簡陋和淒涼。鏡子映出我的臉,疲憊又陌生,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昨天,我是那個被困在方寸之地、被一句話輕易抹殺了五年歲月價值的女人;今天,我是田修文,一家小型策劃公司的行政專員,坐在這個狹窄、彌漫著灰塵和陳舊紙張氣味的老舊格子間裏。——一個昨天才勉強記住複印機開關在哪裏的新手。
五天前,餐桌上那碗被陳岩隨手打翻的湯,潑灑開的油膩湯汁,如同某種不堪回首的預兆。他煩躁的聲音炸在我耳邊:“跟你說過多少次湯碗別放桌邊!整天在家這點事都做不好!”我麻木地擦拭油膩的桌麵,指尖冰涼。廚房裏水槽堆著油膩的碗碟,客廳地上散落著兒子安安的玩具汽車,空氣裏還漂浮著飯菜冷卻後沉悶的氣息。我那時隻是沉默著,一天堆積起來的瑣碎疲勞像濕透的棉襖沉甸甸裹在身上,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我跟你說話呢!”他的不滿驟然拔高,像根針紮進我遲鈍的神經,“晚飯湊合,廚房亂得像戰場,孩子今天的作業錯誤都那麽多……你到底在家忙些什麽?”
冰冷的抹布被我攥緊,吸飽的油汙似乎滲進了掌心紋路裏。那根繃得過緊的弦,“嘣”的一聲,斷了。“忙些什麽?”我抬起頭,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忙你早上七點半要吃的熱乎煎蛋,忙安安幼兒園要交的手工作業,忙你媽說腿疼我跑了三個藥店買的膏藥,忙你堆了兩天的襯衫熨燙!還有這永遠擦不完的地板,洗不完的碗!你告訴我,這叫‘忙些什麽’?”
陳岩顯然沒料到我會爆發,愣了一下,眉頭擰得更緊,語氣帶著一種不耐煩的嘲諷:“行行行,你辛苦了。可說到底,這個家,這些年,不還是靠我掙的錢在撐著?離了我這份工資,你們娘倆喝西北風去?”
“婚後一直都是我賺錢養的你!”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鋼針,精準無比地射穿了我心髒最外層那點可憐的防禦。時間瞬間凝固,隻有他最後那句話在狹小的空間裏反複撞擊牆壁,發出嗡嗡的回響。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那片失控的油膩狼藉攤在桌上,如同我們此刻關係的具象。五年來所有被壓縮、被折算成零的日夜,所有咽下去的委屈,所有被視作“理所應當”的付出,在這一刻被他輕飄飄的“養”字徹底點燃。一股冰冷決絕的岩漿在我四肢百骸裏奔湧、凝固。
“好,”我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有點陌生,“說得對,是靠你養著。”
我轉身就走,沒去臥室,沒看安安緊閉的房門。徑直拉開大門,走進門外沉沉的夜色裏。身後傳來他遲滯的追問:“田修文?你幹什麽去?……”
初冬深夜的風,刀子一樣刮過臉龐,刺進骨頭縫裏。我裹緊單薄的外套,牙齒不受控製地打著顫,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曠清冷的人行道上。明天,安安醒來找不到媽媽會哭嗎?這個念頭微弱地閃了一下,立刻被心口那股尖銳冰冷的痛楚狠狠壓了下去。那句“養著你”帶來的恥辱感,遠比這寒冬的刀鋒更痛。我必須走,必須證明點什麽,給他看,更是給我自己看。哪怕前路茫茫,腳下冰涼,我也絕不能再退回到那個被一句輕飄飄的話就否定了全部價值的位置上去。
我拿出手機,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指尖發抖,卻異常堅決地翻動著聯係人列表,一個個名字跳過去,最終停在“劉姐”這個名字上,我們從前關係尚可。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按下撥號鍵。聽筒裏的忙音每一聲都敲打著我的鼓膜,撞擊著那份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
“喂?劉姐嗎?……是我,田修文。”我的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對,好久不見。是這樣……你上次提過,你們公司……行政那塊,還缺人嗎?” 街燈昏黃的光暈裏,我仰起頭,努力睜大眼睛,不讓那股驟然洶湧的熱意從眼眶裏滾落下來。
新工作如同掉進了冰水盆裏,又冷又茫然失措。公司年輕的女主管isa,妝容精致,眼神銳利得能刮下我一層皮。她隨手丟過來一遝報表複印件,紙張鋒利得像刀片。“田修文,把這季度所有部門的績效數據分類錄入係統,今天下班前完成。”我接過那疊冰冷的紙,分量沉甸甸的,壓得手心出汗。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格子、複雜的函數公式和陌生的英文縮寫,在我眼前扭曲跳動,像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嘲笑著我與社會脫節的整整五年。我仿佛赤腳踩在陌生的荊棘地裏每挪一步都鑽心地疼,對著嗡嗡作響的複印機,空氣裏充滿了尷尬的寂靜。
中午短暫的喘息時分,我悄悄走到茶水間角落插上電源,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微信視頻。屏幕亮起,傳來安安抽噎的哭聲,小小的臉蛋皺成一團,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媽媽……嗚嗚……你什麽時候回家?安安想媽媽……爸爸笨,講故事不好聽……” 那細細的哭聲像燒紅的針,猛地紮進我心髒最柔軟的地方,疼得我瞬間弓起了背,五髒六腑都揪緊了。我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嚐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喉嚨裏翻湧的酸澀嗚咽。手指在冰冷的屏幕那頭徒勞地摩挲著兒子滾燙淚痕濕漉漉的臉頰輪廓。“安安乖……” 聲音撕裂沙啞得不成調,“媽媽……媽媽在工作……很快就回……” 那幾個字重若千斤,哽在喉嚨裏,成了個巨大而疼痛的謊言。
陳岩疲憊憔悴的臉出現在鏡頭邊緣,頭發亂糟糟的,眼底下是濃重的青黑陰影。他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沉默地別開了臉,側臉線條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畫麵角落能看到家裏熟悉的沙發一角,上麵胡亂堆著來不及收的玩具和攤開的圖畫書,一團糟亂。那無聲的控訴比任何言語都更鋒利。
isa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踱到了我身後,高跟鞋敲擊地麵的清脆聲響讓我渾身一僵。“田修文,”她冰冷的聲音貼著我的後頸響起,“工作時間處理私人事務?”她微微傾身,目光掃過我屏幕上哭泣的孩子和陳岩沉默的側臉,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弧度,“家裏事都搞不定,出來賺什麽錢?”那尾音刻意上揚,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子,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紮進了我此刻最不堪一擊的軟肋裏。茶水間裏其他幾個同事若有似無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帶著窺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按熄了屏幕,安安的哭聲和陳岩疲憊的臉瞬間被黑暗吞噬。臉上火燒火燎,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isa那淬毒般冰涼銳利的眼神烙在我的脊梁骨上,茶水間裏彌漫的咖啡香和同事們無聲的窺探,都成了粘稠的羞辱膠水,把我牢牢地粘在原地動彈不得。我慢慢轉過身,指尖冰涼,卻挺直了背脊,對著isa那張妝容完美的臉,聲音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靜:“知道了,isa姐。我會注意。數據錄入,今天下班前一定完成。”
回到那個冰冷、狹窄、隻有一張床和一個簡易衣櫃的出租屋,我把自己重重摔進那張咯吱作響的單人小床裏。窗外霓虹的光怪陸離透過沒拉嚴的簾子縫隙爬進來,在天花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isa那輕蔑的眼神、安安嚎啕的哭聲、陳岩沉默疲憊的側臉、還有家裏沙發上那片熟悉的混亂狼藉……無數碎片瘋狂地在腦子裏攪動、撞擊、切割。淚水終於洶湧決堤,無聲地漫過臉頰,浸濕了粗礪的枕套。我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裏,肩膀無法控製地細微顫抖,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無聲地掙紮。五年,整整五年,我生命的軌跡似乎隻剩下一個單調的圓:早起、做飯、送孩子、打掃、洗衣、接孩子、做飯、無盡的收拾……那些疲憊到麻木的日子,那些被視作塵埃的付出,原來真的可以被他一句話就徹底清零。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個巨大的洞,灌滿了寒夜的風,冷得骨髓都在打顫。不行,田修文,你不能回去。回去了,你一輩子就釘死在那句“我養的你”的恥辱柱上,再也下不來了!
懷裏的簡曆紙頁被攥得死緊,邊緣都起了毛邊,微微顫抖著。我死死盯著那扇厚重的玻璃門,陽光照在上麵一片刺眼的白亮,幾乎看不清裏麵的情形。雙腳像灌了鉛,沉重地釘在冰冷的地磚上,怎麽也抬不起來。玻璃門上映出我模糊的身影——一個眼神空洞、衣著廉價、與社會隔絕了五年的中年女人,一個連複印機都搞不定的廢物。那身影如此陌生而刺眼,讓我幾乎想立刻轉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田修文!”一聲急促的呼喊刺破我的僵硬。隔壁工位的小蘇一陣風似的衝過來,塞給我一遝厚厚的文件,語速快得像打機關槍。“快快快!isa姐讓你趕緊把這個送去三號會議室!那邊等著做項目決策匯報,就差這份市場數據匯總了!跑著去!”她的目光掃過我僵在原地的樣子,帶著點同情和焦急。
文件沉甸甸的,帶著油墨的溫度壓在我手心。“決策匯報”?這幾個字像滾燙的火星濺進我一片混亂的腦海。我猛地打了個冷戰,像被冰水從頭澆下。時間!會議室裏的高層們在等著!isa那張冰冷的臉在眼前閃過。我攥緊文件,深吸一口氣,不管了!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豁然撞開,腳步不再遲疑,猛地發力衝了出去。皮鞋在空曠的磨光地磚上敲出急促而清脆的回響,像擂響的戰鼓。我推開沉重的會議室大門,裏麵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我微微喘息,竭力穩住步子,迎著那些審視或疑惑的目光,將文件準確地放在了會議桌主位那個明顯空著等待的位置上。我甚至沒看清那個位置上坐著的是誰。
轉身關門的那一刻,背後似乎傳來一個低沉的詢問:“……剛才這位是哪個部門的?”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卻不敢回頭,飛快地掩上門。走廊裏安靜得隻剩下我尚未平複的喘息聲。
幾天後,isa被調離了我們部門,聽說去了一個邊緣項目組。沒有人說明緣由。公司裏開始流傳起新的項目任務,需要有人整理、分析近五年來的客戶反饋數據,提煉核心訴求點。“這可是個繁瑣活兒,吃力不討好……”茶水間裏有人低聲議論。我看著公共郵箱裏那份群發的項目通知,附件裏龐大的數據表格像一片望不到邊的灰色海洋。別人眼裏枯燥的苦差,卻在我心中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五年……這個時間如此刺眼,又如此熟悉。五年家庭主婦生涯賦予我的,不正是對瑣碎的驚人耐力和對細節的偏執打磨嗎?那些在奶粉罐、尿不濕尺碼、菜價漲跌中錘煉出來的韌性和耐心,此刻忽然找到了回響的縫隙。
我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贖罪的急切衝動,接下了這個任務。格子間裏的日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我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原始郵件記錄、零碎的會議紀要、散亂的問卷反饋裏。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屏幕的光映著我專注得有些蒼白的麵容。我像個在混沌廢墟裏挖掘的礦工,將那些被忽略的碎片一點點撿拾、清洗、歸攏、比對。我將那些淹沒在噪音裏的真實聲音挖掘出來:客戶的抱怨背後是對響應速度的渴求,委婉的批評裏藏著對服務細節的期待,甚至是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隨口提及,都串聯成清晰的痛點脈絡。當連續熬過幾個通宵,滿眼血絲地將那份邏輯清晰、痛點尖銳、建議直指核心的報告發送出去時,窗外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看著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身體的疲憊像潮水般湧來,整個人幾乎虛脫地癱在椅子上,但內心深處,一種久違的、類似新芽破土般的微弱震顫悄然升起。那是一種被自己認可的價值感,微小,卻堅硬。
報告出乎意料地在高層會議上激起波瀾。兩天後,部門總監親自來到我的格子間,臉上帶著難得的笑容。“田修文,那份報告做得非常紮實,很有洞察力!眼光很準!總部王總親自點名要見你,參與下周那個新零售戰略的客戶訪談會議,你做核心記錄和現場分析!”總監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格子間原本低低的嘈雜。空氣仿佛一瞬間凝固了,隨即又湧起一種壓抑著的騷動。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後背瞬間聚焦過來的無數道目光——驚訝的、探尋的、難以置信的……像細密的針尖刺在皮膚上。
我站起身,指尖微微發涼,心髒在胸腔裏撞得生疼。我強迫自己迎向總監讚許的目光,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好的,總監,我會全力準備。”周圍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那些目光的溫度有灼熱的有冰冷的,但此刻,它們都無法穿透我心底那片剛剛被自己點燃的火苗。我坐了回去,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手指放在鍵盤上,開始搜索與新零售相關的行業動態和市場報告。屏幕的光映著我的臉,疲憊,眼底卻帶著一絲如同冬夜星火般微弱卻倔強的亮光。
項目結束那天,華燈初上,公司破例為團隊安排了慶功宴。地點選在市中心一家頂級酒店的旋轉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如同流淌的金河,在腳下鋪展開來。水晶吊燈的光芒折射在光潔的餐具上,晃得人有些眼花。我穿著咬牙買下的那身價值不菲的米白色套裙,麵料挺括流暢,勾勒出久違的利落線條。坐在明淨的落地窗畔,看著腳下流淌不息的城市光河,指尖晃動著剔透的高腳杯中深紅的酒液。周遭是衣香鬢影、酒杯碰撞的脆響和輕鬆愉悅的談笑風生,總監正興奮地描繪著項目後續巨大的利益前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托著我,仿佛從那個堆滿油汙碗碟和散落玩具的泥潭裏掙紮著拔出了身體,終於呼吸到了高處的、冰冷的空氣。
包裏的手機無聲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那個熟悉又刺眼的號碼——陳岩。指尖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滑向了接通。聽筒裏傳來的卻不是他的聲音,而是安安帶著濃重哭腔、撕心裂肺的呐喊:“媽媽!媽媽你快回來!安安好難受……肚子好燙好燙……嗚嗚嗚……安安要媽媽……”那哭聲像淬了毒的鉤子,瞬間穿透了餐廳精心營造的奢華幻象,狠狠鉤進了我的心髒深處!血液仿佛刹那間凍結了!
“安安?安安怎麽了?”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和恐懼,瞬間撕裂了周遭的談笑風生。同事們的目光驚愕地聚焦過來。手機那頭的聲音換成了陳岩,嘶啞、疲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高燒不退,三十九度八,一直哭鬧著喊媽媽……喂了退燒藥也不見退……我……”背景音裏是安安持續不斷的、痛苦的嗚咽聲,像小獸絕望的哀鳴。
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瞬間在我瞳孔裏失焦、扭曲、旋轉起來。那個被我狠狠甩在身後的、堆滿玩具和瑣碎的“家”,那個我曾咬牙切齒發誓要逃離的牢籠,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般的漩渦,生出無法抗拒的恐怖吸力。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麵發出刺耳的銳響,高腳杯被我帶倒,深紅的酒液如同潑灑的鮮血,瞬間浸染了雪白的桌布,肆意蔓延開刺目的狼藉。餐廳裏優雅的樂聲、觥籌交錯的低語霎時停滯,所有目光都釘在我身上。
“對不起!總監!家裏孩子急病!我得立刻走!”我甚至來不及看清總監錯愕的表情,抓起椅背上搭著的大衣,幾乎是踉蹌著衝向電梯口。指尖發顫地用力按下下行鍵,冰冷的金屬按鈕硌著指腹。電梯門緩緩開啟的瞬間,我像逃命一樣一頭紮了進去。身後那片燈火輝煌的浮華世界如同驟然碎裂的琉璃穹頂,轟然坍塌在我倉惶逃離的腳步之後。電梯急速下墜的失重感緊緊攥住我的心髒,安安那滾燙的、痛苦的小臉占據了我全部的視野。
衝進冰冷刺骨的夜風裏,我才發現自己臉上濕漉漉的一片,不知是淚水還是融化的雪水。路邊攔出租車的手抖得完全不成樣子。司機疑惑地從後視鏡裏看我。我緊緊攥著手機,屏幕上是安安幾個月前在公園陽光下咧嘴大笑的照片,那無憂無慮的笑容此刻像針一樣紮著我的眼睛。“師傅,快!去紫金苑小區!快點!”聲音抖得變了調。
車燈劃開濃稠的夜色。熟悉的樓宇輪廓在視線裏越來越近。我幾乎是撲到單元門下,手指哆嗦著去按門禁密碼。一陣刺骨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劈頭蓋臉打來,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裏,我猛地咳嗽起來。
樓道感應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嘩地潑下來。燈光驟然照亮了台階下方角落裏的一個蜷縮人影——陳岩!
他像是剛從冰窖裏被撈出來,頭發淩亂地結著霜花,臉頰凍得一片駭人的青紫色,高大的身體縮成一團,在台階下避風的角落裏瑟瑟發抖。聽到聲音,他遲鈍僵硬地抬起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充斥著絕望的疲憊和某種瀕臨崩潰的脆弱,在看到我的瞬間,像瀕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驟然爆發出駭人的亮光。那目光裏的東西太複雜、太沉重,有痛楚,有恐懼,有深不見底的懊悔,還有一絲死灰複燃般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田修文……”他嘶啞地開口,聲音破碎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殘存的力氣,“安安……燒退了點。”
樓道感應燈慘白的光線下,陳岩蜷縮在冰冷牆角的樣子狠狠撞進我眼裏。他頭發眉毛都覆著一層細密的霜花,臉頰凍得青紫,高大的身軀此刻縮得像塊廢棄的石頭,瑟瑟發抖。那雙望向我的眼睛,紅得駭人,裏麵翻湧著絕望的疲憊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脆弱,像瀕臨熄滅的炭火驟然被潑上了油,瞬間迸射出駭人又滾燙的光。
“田修文……”他嗓子啞得不成調,像砂紙在粗糲的牆麵上刮擦,“安安……燒退了點……在、在屋裏睡著……”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凍僵的腿腳卻不聽使喚,一個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安安怎麽了?!”我根本沒聽清他後麵的話,隻捕捉到“燒退”兩個字,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又鬆開,留下劇烈的刺痛和一片麻木的虛空。我來不及思考他這副鬼樣子是為什麽,腦子裏隻剩下安安滾燙的額頭和痛苦的哭聲。我幾乎是撞開他,瘋了似的撲向家門,手指哆嗦著按密碼鎖,“嘀嘀”的電子音此刻聽來無比漫長。
門開了,一股溫熱渾濁的空氣夾雜著熟悉的消毒水和淡淡的嘔吐物氣味撲麵而來。
屋裏亮著一盞昏暗的小夜燈。安安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客廳沙發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小臉通紅,額頭上貼著退熱貼,嘴唇幹燥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熱。旁邊的毯子上,赫然一小灘新鮮的、剛嘔出來的穢物,散發著酸腐的氣味。一個敞開的家庭藥箱狼狽地攤在旁邊的地板上,裏麵的藥瓶棉簽散落一片。
這混亂狼藉的景象,比我離開的那個“戰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一切,都無聲地壓在那個凍僵在樓道裏的男人肩上。
“安安!”我撲跪到沙發邊,手顫抖著去摸他的額頭。滾燙!那熱度灼著我的指尖,也灼燒著我的五髒六腑。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滴在孩子滾燙的小臉上。
“媽媽……”安安虛弱地睜開一條縫,看到是我,幹裂的嘴唇費力地彎了一下,小手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指,那力道虛弱得讓人心碎。
“媽媽回來了,安安乖,媽媽在……”我哽咽著,胡亂地用袖子擦著他臉上的汗和淚。
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陳岩扶著門框,幾乎是挪進來的。他渾身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格格作響。他看也沒看我,失焦的目光牢牢鎖在安安身上,跌跌撞撞地撲到沙發另一側,巨大的手掌帶著冰冷的寒意,笨拙而慌亂地覆上安安的額頭、臉頰,像是在確認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幻影。
“退……退了一點點……之前……之前燙得嚇人……”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氣,“吐……吐了兩次……我……我怎麽都……都弄不好……”他猛地抬手,不是抹自己的臉,而是狠狠一拳砸向自己的大腿,沉悶的鈍響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刺耳。那動作裏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恐懼和深深的自責、無能狂怒。
看著他這副瀕臨崩潰的模樣,那句曾經像刀子一樣剮在我心上的“我養的你”,此刻竟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這五年的隔閡與怨恨,在兒子滾燙的額頭和他凍僵的身體麵前,轟然坍塌。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安安的呼吸陡然變得費力起來,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發出一種令人心慌的“呼嚕”聲,小臉憋得更紅。
“不行!這樣不行!”我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恐懼而尖利,“得去醫院!立刻!馬上!”
這個決定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凝固的空氣。陳岩像是被驚醒的困獸,眼神陡然聚焦,迸發出駭人的光亮。“我去開車!”他嘶吼一聲,那聲音破開冰封的喉嚨,帶著血腥氣。他甚至顧不上自己凍僵的身體,轉身就要往外衝,動作僵硬得像生鏽的鐵皮人。
“你站住!”我厲聲喝止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樓道裏那凍僵的身影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這樣的狀態開車,無異於自殺。“叫救護車!快!”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陳岩猛地刹住腳步,回頭看我,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先是茫然,隨即是巨大的、近乎絕望的恐慌。他仿佛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的狀態根本不適合操控任何東西。他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瞬間將他吞噬。
“手機!給我!”我伸出手,眼神緊緊鎖住他。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慌亂地在口袋裏摸索,凍僵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手機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甚至來不及撿,隻是死死盯著我,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喘氣聲。
我迅速撿起他的手機,指尖冰涼地劃開屏幕,撥打急救電話。清晰地報出地址,描述安安的症狀——高燒、嘔吐、呼吸急促困難。掛斷電話,我一把掀開安安身上的毯子,找出厚厚的棉襖,開始用最快的速度給孩子穿衣服。
“去拿安安的醫保卡!病曆本!保溫杯灌溫水!快!”我頭也不抬地命令著,聲音急促卻異常穩定。
陳岩像是找到了指令的機器人,踉蹌著衝進臥室,翻箱倒櫃的聲音乒乒乓乓傳來。他那股瀕臨崩潰的混亂能量,此刻被我強行導入了具體行動的軌道。
幾分鍾後,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深夜的寂靜。當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衝進來,熟練地給安安吸上氧氣、做初步檢查時,陳岩像個木樁一樣戳在門口,臉上毫無血色,隻有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細微顫抖。
“家屬跟上一個!”醫護人員急促地喊道。
上車前,我猛地回頭,看向還僵在陰影裏的陳岩。樓道裏那個蜷縮的、瀕死的影像又重疊在他身上。一種尖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我。
“披上!”我飛快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為了慶功宴咬牙買下的、沾著紅酒漬的米白色昂貴大衣外套,狠狠朝他甩過去。衣服落在他僵硬的手臂上,帶著我的體溫和混亂的氣息。
他像是被那點溫度燙到,猛地一顫,遲鈍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大衣順著他的手臂滑落一半。
救護車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他的視線。車廂內,氧氣麵罩下安安急促的呼吸聲和儀器單調的滴答聲是唯一的存在。我死死握著兒子滾燙的小手,目光穿透後窗,看著公寓樓門口那個黑影——他正笨拙地、慌亂地試圖把我的大衣套在自己身上,動作滑稽又淒涼,像一頭迷路的、被凍傷的熊,在慘白的路燈下顯得無比渺小與無助。
車子啟動,那個笨拙套著大衣的身影被迅速拉遠、縮小,最後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裏。冰冷的車窗玻璃映出我慘白的臉,和眼中那片劇烈翻騰、五味雜陳的荒蕪。
急診室裏燈火通明,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安安被迅速推進搶救室。我像一尊石像,釘在緊閉的門前,耳朵裏灌滿了儀器尖銳的警報聲、醫護人員急促的指令、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門扇的開合,都讓我渾身繃緊。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身後傳來沉重踉蹌的腳步聲,帶著未散的寒氣。陳岩來了。我的那件米白色大衣胡亂裹在他身上,皺巴巴的,沾著樓道裏的灰土,紅酒的汙漬顯得更加刺眼,顯得他整個人更加狼狽不堪。他臉色灰敗,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微顫,目光死死黏在搶救室緊閉的門上,像等待最後的審判。
門終於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摘下口罩,神情疲憊但明顯鬆弛下來:“孩子送來的還算及時。急性肺炎引發的高熱驚厥,燒退了不少,暫時穩定了,送兒科病房觀察。”
緊繃的弦驟然鬆開,巨大的虛脫感像潮水般淹沒了我,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我踉蹌著靠在牆上,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內衣。目光下意識地看向陳岩。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崩塌了。那張被凍僵又被恐懼扭曲的臉,先是凝固,隨即猛地抽搐起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高大的身軀沿著冰冷的牆壁一點點滑坐下去,蜷縮在牆角,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沒有哭聲,隻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從他指縫裏逸出,沉悶得如同受傷野獸在洞穴深處的哀嚎。那聲音撕扯著淩晨急診室冰冷的空氣,也撕扯著我的心。五年婚姻,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失態,如此徹底的崩潰。樓道裏凍僵的身體,此刻蜷縮在牆角壓抑的嗚咽,比任何語言都更徹底地瓦解了我心中那座堅固的怨恨冰山。
安安被推了出來,轉入安靜的兒科病房。小小的人兒躺在潔白的病床上,依舊昏睡,小臉蒼白,但呼吸平穩了許多,吊瓶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安穩地落下。
病房裏隻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我和陳岩,一個坐在病床左邊,一個蜷在靠牆的椅子上,像隔著一條無形的、曾經深不見底的裂穀。沉默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窗外,濃墨般的夜色邊緣,終於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
“……對不起。” 嘶啞得幾乎辨不出原調的三個字,突然從牆角的陰影裏艱難地擠出來。陳岩依舊低著頭,雙手深深插進淩亂的頭發裏,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地底,“那句話……那句‘我養的你’……是我這輩子……說過最混賬的話。”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直直看向我,那目光裏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指責,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赤裸裸的懊悔,像被生生剝開了所有防禦。“這五年……家裏……安安……沒有你撐著……早就垮了……是我瞎了……是我混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自我毀滅般的痛楚,隨即又狠狠壓製下去,化作更深的顫栗。
“家裏亂得像廢墟……安安哭得撕心裂肺要媽媽……我連碗都洗不幹淨……衣服熨糊了好幾件……我像個廢物!”他猛地抬手,又想砸向自己,卻在半空頹然落下,無力地垂在身側,“田修文……你不知道……安安燒得渾身滾燙說胡話的時候……我……我有多怕……我怕得要死!怕得要死啊!” 最後那句“怕得要死”,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瀕臨崩潰的哭腔,巨大的恐懼感在這一刻才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徹底將他擊垮。他高大的身體佝僂著,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終於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砸在醫院冰涼光滑的地板上。
我看著他,這個曾經用一句話將我釘在恥辱柱上的男人,此刻像座被自身重量壓垮的雪山,在我麵前轟然崩塌。他的懊悔、他的恐懼、他的無能狂怒、他剝開自尊後露出的血淋淋的脆弱……一切都真實得令人窒息。那句曾經讓我痛徹心扉的話,此刻在他崩潰的眼淚和顫抖的肩膀麵前,忽然失去了所有鋒利的棱角,隻剩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酸楚。
我沒有說話。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目光越過他顫抖的肩膀,落在病床上安安蒼白安靜的小臉上。窗外的天色,灰白正一點點蠶食著濃重的黑暗。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中緩慢流淌。陳岩的嗚咽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粗重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喘息。他靠在椅子上,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布滿血絲的眼球在慘白的燈光下異常駭人。那件沾著紅酒漬的米白色大衣滑落在他腳邊,像一團被丟棄的廢料。
護士進來記錄了一次體溫,小聲說:“降下來了,37度8,算是穩定了,讓他好好睡。”這句話像一塊浮木,讓懸在水中的我們稍稍喘了口氣。
病房裏再次陷入死寂。空氣裏漂浮著無聲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空虛。我看著安安在藥效下沉睡的小臉,呼吸均勻,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那滾燙的恐懼感一點點退潮,留下的是被海浪衝刷後的一片狼藉沙灘。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樓下,城市開始蘇醒,早班的公交車亮著燈駛過空蕩的街道,像一條條沉默的魚。冰冷的玻璃映出我的影子,還有身後蜷縮在椅子上的那個男人。一夜之間,有什麽東西徹底改變了,碎裂了,又被強行粘合在一起,留下了無法忽視的巨大疤痕和沉重的重量。
我拿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杯,倒了小半杯溫水。指尖觸碰到杯壁的溫度,才感覺到自己雙手的冰涼。我端著水杯,轉過身,沒有看陳岩,隻是沉默地走到他麵前。
他似乎沒察覺,直到那杯水遞到他眼皮底下,他才遲鈍地、緩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愕然、茫然、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交織閃過。他看著我,又看看我手裏的水杯,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喝點水。”我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是在陳述一個必要的事實。
他怔怔地看著我,足足好幾秒,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試探般的僵硬,伸出那雙布滿凍瘡和擦傷痕跡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杯子。他的手指抖得厲害,杯沿碰到他幹裂起皮的嘴唇時,水輕微地晃蕩了一下。
他垂下眼,盯著杯子裏透明的水,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才湊近杯沿,猛地灌了一大口。溫水滑過幹涸疼痛的喉嚨,他似乎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肩膀都在抖動,水花濺了出來。
我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狼狽地咳嗽。
咳嗽平息後,他握著杯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抬頭,隻有嘶啞破碎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裏低低響起:“……那個……慶功宴……很重要吧……對不起……”
我心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細微的疼。慶功宴?那片燈火輝煌的浮華,那杯潑灑的紅酒,總監讚許的目光……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此刻,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裏,隻有兒子安穩的呼吸才是最真實的存在。
“不重要了。”我看著窗外一點點亮起來的天光,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在對自己說。
病房裏再次陷入沉默。隻有陳岩小口小口喝著水的聲音,和他粗重壓抑的呼吸。
天光終於大亮,明晃晃的陽光穿過玻璃窗,毫無遮攔地潑灑進來,將病房裏的一切都照得清晰無比,塵埃在光柱裏浮動。那強烈的光線,正好落在安安的小臉上。
小家夥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驚擾,小眉頭不舒服地蹙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了幾下,然後,緩緩地、吃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適應著刺眼的光線,然後,慢慢地聚焦。
他的視線先是茫然地在天花板上停留了幾秒,然後艱難地、一點點地轉動小腦袋,看向左邊,看到了守在床邊的我。
“……媽媽?” 他發出微弱沙啞的氣音,像小貓哼哼。
“哎,媽媽在。”我立刻俯下身,心像被溫水泡過一樣酸軟發脹,手指輕輕拂開他額前汗濕的劉海。
小腦袋又艱難地、一點點地轉向右邊,看到了蜷在椅子上,形容憔悴、胡子拉碴、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一樣的陳岩。
安安的小嘴扁了扁,大眼睛裏迅速蓄滿了委屈巴巴的淚水,小奶音帶著濃濃的哭腔控訴道:
“……爸爸……太陽……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怎麽……還不刮胡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