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新婚夜,他為我留了半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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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宴喧囂終於在深夜徹底散盡,留給我一副沉重的軀殼和一室淩亂的沉寂。窗外不知何時落起了微雨,細密的雨腳無聲敲打著玻璃,把霓虹揉碎成一片模糊的、濕漉漉的光暈。新房裏,滿地豔麗的包裝紙,堆積如山的禮盒,牆上那個飽滿圓潤的“囍”字,在角落落地燈昏黃的光線下,紅得近乎暗沉,像一塊凝固的血色印跡。
    陳鋒背對著我,站在衣櫃前換睡衣。我倚在柔軟得過分的婚床靠背上,目光茫然掠過鋪著大紅龍鳳被的床榻——那是我媽精心挑選的,說是最喜慶吉祥的樣子。他換衣服的動作很輕,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裏異常清晰。他很快換上那套深藍色的純棉睡衣,布料服帖地勾勒出他寬厚卻略顯緊繃的肩背線條。他走過來,身上帶著一點幹淨的皂粉氣息,混合著淡淡的、一絲不苟的須後水味道。他掀開他那邊的被子一角,動作流暢得沒有半分停頓,然後躺下,拉好被沿,嚴嚴實實蓋到下頜。
    “累壞了吧?”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像困倦的暖風拂過耳際。他側過身,伸出手,替我仔細掖了掖肩頸處的絲絨被角,指尖不經意掠過我的鎖骨,那觸感微涼幹燥,不帶絲毫留戀,隻餘下一點禮貌的疏離。“今天折騰太久了,好好睡一覺。”他說完,便輕輕闔上了眼睛,呼吸很快變得平緩悠長。
    我躺在屬於自己的那半邊床鋪上,身下是昂貴簇新的床褥,柔軟得仿佛要將人陷進去。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些,淅淅瀝瀝,綿密不絕,敲打在心上,暈開一片空蕩蕩的回響。一絲寒意,竟不受控製地從腳底悄然爬升,無聲無息地纏繞住了四肢百骸。他就在咫尺之外,呼吸平穩,可那姿態,像一個築好了堤壩的人,已然將自己嚴絲合縫地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裏。這與我內心深處那些隱秘的、被無數小說和電影描繪得滾燙的期待,隔著冰冷的雨幕和無聲的深淵。
    最初的幾個月,像一場無聲的角力,在我心底持續上演。我試圖用各種細膩的理由安撫自己:或許是籌備婚禮的繁雜耗盡了心神,或許是他骨子裏那份近乎刻板的體貼在作祟——他怕驚擾了我的睡眠。於是,我學著溫柔體貼,晚餐總為他留一碗溫著的湯,早上在他西裝口袋裏悄悄塞一顆剝好的巧克力;我換上帶著蕾絲花邊的絲質睡裙,沐浴後讓清甜的花果香氣縈繞在身周。夜裏,我假裝睡姿不穩,手臂不經意地越過那條無形的楚河漢界,指尖輕輕落在他擱在胸口的手背上。那一刻,他像是被什麽蟄了一下,身體瞬間繃緊,隨即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驚慌,迅速而果決地翻身背對過去,徒留給我一個沉默僵硬的脊背輪廓,以及黑暗中一片陡然放大的空虛和羞恥。那冰冷的回避如同一盆冷水,將我所有的試探和暗湧的心事澆得透心涼。
    時間這把鈍刀子,悄無聲息地切割著新婚的甜蜜幻象。日常的細節堆疊起來,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他永遠穿著高領的t恤或者扣緊最上麵一顆紐扣的襯衫,像一層無形的盔甲。我的目光偶爾會落在他頸間那塊異乎尋常平滑的皮膚上,心裏掠過一絲模糊的異樣。他對任何形式的親昵接觸都保持著一種本能的警惕與疏離,像被無形的邊界包裹著。夏夜裏空調開得再足,他也固執地裹緊自己的薄被。那些寂靜的深夜,我時常會在模糊的淺眠邊緣掙紮,意識漂浮著,耳畔似乎總能捕捉到隔壁房間傳來隱約的、壓抑的啜泣聲,縹緲斷續,如同遊絲。起初以為是鄰居,後來才遲鈍地驚覺,那聲音分明來自咫尺之遙——來自我身畔這張雙人床的另一端。每當這時,陳鋒的身體總是更深地蜷縮著,背對著我,像一座沉默的孤島。可當我屏住呼吸仔細傾聽,那聲音又消失了,隻剩下一室沉寂,沉重得令人窒息。難道是我的臆想?
    秋意漸濃,窗外那株老銀杏被秋風染成了璀璨的金黃,葉片撲簌作響,打著旋兒墜落,鋪滿窗台。一個周末的下午,婆婆突然來了。
    她手裏拎著一個印著古樸花紋的保溫桶,臉上堆著笑,眼角細密的皺紋裏卻藏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小敏啊,”她把保溫桶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裏,桶壁溫熱,“媽特意找人配的藥膳,對你倆身體都好的!趁熱喝!”她的目光,帶著探究與期待,灼灼地在我和小腹之間來回掃視了幾下,那意圖太過赤裸裸。
    我端著那個沉甸甸的保溫桶,裏麵濃鬱的中藥味混合著肉類被燉煮久了的奇特氣味,透過桶蓋縫隙絲絲縷縷鑽出來。晚飯時,我將湯盛好放在陳鋒麵前。他隻是瞥了一眼那濃稠的褐色液體,眉頭幾不可察地蹙攏,隨即端起碗,徑直走向陽台角落那盆長勢茂盛的萬年青,手腕一傾,溫熱的湯藥便嘩啦一聲澆進了泥土裏。深褐色的汁液迅速滲入棕黑的土壤,留下濕潤的印跡。
    “你……”我剛張口,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他放下空碗,動作平穩,沒有看我。“味道衝鼻子,花兒也需要營養。”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陽台窗沒關嚴,一陣裹挾著枯葉味道的冷風猛地灌進來,掀起他額前幾縷碎發,也讓我裸露的小臂瞬間激起一層寒栗。那盆萬年青碧綠依舊,在深秋的風裏兀自挺立,像一種無聲的嘲諷。
    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弱燈光勾勒出的模糊光影。旁邊陳鋒的呼吸均勻平穩,仿佛早已沉入夢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控感,如同粘稠的潮水,從四麵八方無聲湧來,將我淹沒。黑暗中,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若有若無的啜泣。這一次,它清晰得幾乎貼在我的耳膜上,細微、壓抑,帶著無盡的悲戚和絕望。我的心髒驟然緊縮,血液仿佛凝固了。我猛地側過頭,死死盯著陳鋒微微起伏的被子輪廓——是他?!這念頭像冰冷的毒蛇鑽進腦海,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
    第二天清晨,餐桌上飄著咖啡的微苦香氣。窗外灰蒙蒙的,梧桐樹的禿枝在寒風裏抖索。我放下手中的牛奶杯,陶瓷杯底碰到玻璃桌麵,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他正低頭看著早間新聞,屏幕光線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我吸了口氣,指甲用力掐進掌心,試圖用那尖銳的痛楚逼退喉嚨裏的顫抖。“陳鋒,”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子,“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他拿著咖啡杯的手,懸停在半空,那完美的、斯文的動作凝固了一瞬。幾滴深褐色的液體濺落在潔淨的桌布上,暈開一小片汙漬。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總是溫和沉靜的眼眸深處,終於裂開一絲縫隙。那裏麵是驚愕?是恐懼?還是某種突如其來的、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倉惶?“你說……什麽?”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透著一股竭力壓抑的緊繃。
    “就當婚檢的補充,好不好?”我艱難地吐字,目光不敢與他接觸,隻死死盯著桌布上那幾粒不斷擴散的咖啡漬,它們像醜陋的傷疤。我覺得自己像個殘忍的劊子手,正親手撕碎這層勉強維持的體麵薄紗。“我們……需要弄清楚一些問題。”這話說出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涼。
    辦公室裏那種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濃烈得幾乎實質化,緊緊貼在鼻腔黏膜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廊燈,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步履匆匆,低聲交談的音節模糊不清,一切都像是褪了色的默片。陳鋒坐在走廊冰涼的金屬排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輪到他進去時,他起身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僵硬。診室沉重的門在他身後合攏,發出“哢噠”一聲輕響,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粘稠,每一秒都像在煎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鍾,也許一個世紀,護士探出頭來喊我的名字。我幾乎是撲進醫生辦公室的。那位頭發稀疏的中年男醫生麵無表情,從一疊紙頁中抽出一張,隔著寬大的辦公桌推到我麵前。他的手指在報告單某個位置點了點,指尖微微泛白。
    “喉結摘除術後狀態”。
    那幾個黑體加粗的字,像淬了冰的鋼針,帶著巨大的、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紮進我的瞳孔。我的大腦瞬間轟鳴一片,眼前驟然模糊,視野裏隻剩下那張紙,和那幾個不斷扭曲放大、撕裂一切的字。辦公室裏消毒水的味道猛地變得無比濃烈刺鼻,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從胃裏翻湧上來,喉嚨被死死扼住。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像破敗的風箱。醫生的嘴唇還在開合,似乎在解釋著什麽,但那些聲音全都變成了嗡嗡作響的雜音,被隔絕在遙遠的真空之外。我的手死死摳住冰涼的辦公桌邊緣,指節用力到發白,試圖抓住一點支撐,不讓身體癱軟下去。“喉結摘除?”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在我的神經上。為什麽?一場意外?還是……某種需要隱瞞的、更可怕的疾病?無數混亂恐怖的猜想如同狂暴的潮汐,瞬間將我吞沒、撕扯。世界天旋地轉,腳下堅硬的地板似乎正在融化塌陷。
    回到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空氣像是凝固的鉛塊,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我和陳鋒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深淵,誰也沒有開口。那張薄薄的報告紙被我攥在手裏,汗水浸濕了紙角,邊緣已經起了毛糙。夜色濃稠如墨,沉重地壓在窗玻璃上。我不知何時昏昏沉沉地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去,又被一股莫名的心悸猛然驚醒。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身畔的沙發位置冰冷空蕩,陳鋒不見了。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擂鼓一般沉重。我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像幽靈一樣無聲地穿過黑暗的客廳。陽台的方向,隱約有一點微弱的光亮透過來。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過去。推拉門敞開著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毫無遮攔地灌入,吹得我渾身起栗。
    月光清冷慘白,如同水銀瀉地,勾勒出一個孤獨佇立在陽台欄杆旁的背影。是陳鋒。他背對著我,微微仰著頭,似乎在凝望那輪被薄雲遮蔽的、模糊的寒月。夜風撩起他額前的碎發,也拂動著他頸間那一條柔軟的深灰色羊絨圍巾的一角。就在那月光最清晰的一瞬,我看見他抬起手——那隻手,在清冷的月色下,竟顯得如此纖細、用力得關節凸起。他猛地抓住了圍巾的邊緣,用力向下一扯!
    所有的動作都在無聲中進行,卻在我眼中被無限放大、放慢。
    圍巾滑落。
    月光再無遮攔地傾瀉在他裸露的脖頸上。
    那本該是喉結凸起的地方,是一片絕對平坦光滑的皮膚。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的、蜈蚣般醜陋的疤痕,橫亙在那片月光之下,像大地上一道無法愈合的深深裂穀,刺目地貫穿了那脆弱的弧度。疤痕扭曲著,訴說著某種被強行抹去的過往,某種無法想象的痛徹心肺的切割。
    我的瞳孔驟然放大,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時間凝固了。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道月光下的疤痕,還有他微微發抖的、單薄的肩膀。巨大的震驚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了我的心髒,使它驟然停止了跳動。
    “……對不起。”陳鋒的聲音陡然響起,低沉沙啞,像是被粗糲的砂紙反複打磨過,每一個字都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哽咽。他沒有回頭,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肩膀細微卻劇烈的震顫暴露無遺。那聲音穿過冰冷的夜風,帶著一種粉身碎骨般的絕望,“我騙了你……很久……”他艱難地吸了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破碎的勇氣重新拚湊起來,“……我……本是女人。”
    最後五個字,輕如歎息,卻重逾千鈞,狠狠砸碎了我眼前搖搖欲墜的世界圖景。女人?我的丈夫……是女人?那道猙獰的疤痕……是為了抹去性別存在的證據?同床異夢的冰冷歲月……婆婆殷切送來的“補藥”……他每一次痛苦壓抑的退縮……那些被我誤解為隔壁鄰居的、深夜幽微的啜泣……
    所有被忽視的碎片,所有被壓製的疑惑,所有那些深夜裏縈繞不散的悲泣嗚咽,在這一刻如同被強光照射的塵埃,驟然在空中狂舞起來,然後轟然墜落,精準地嵌合進一個殘酷而完整的真相拚圖。
    我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猛地一軟,整個人無聲地滑倒在地板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睡衣直抵脊椎。整個世界在眼前瘋狂旋轉、坍塌、重塑。我蜷縮在冰冷的陰影裏,嘴唇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股洶湧的、難以名狀的情感洪流劈頭蓋臉將我淹沒,混雜著震驚、疼痛、被欺騙的憤怒,以及一種……荒謬絕倫的、刺穿靈魂的悲憫。
    冰冷的月光下,那道暗紅的疤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烙在陳鋒……不,是她……那纖細脆弱的脖頸上。原來,那些被我歸咎於鄰居的、無數個深夜縈繞不散的啜泣嗚咽,從來不是幻聽。它們曾穿透黑暗、穿透冰冷的被子,一聲聲,如同細密的針,紮在寂靜的空氣裏,也悄然縫合著我內心最初的裂縫。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又或許隻是幾個心跳的瞬間。我撐著冰冷的地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冰冷的瓷磚吸走了腳底最後一絲熱氣。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月光籠罩下、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身影。夜風卷起她的發梢,拂過那猙獰的疤痕邊緣。我的指尖冰冷,帶著無法抑製的細微顫抖,試探著抬起,極其輕微地、近乎虔誠地,觸碰到那疤痕邊緣的肌膚。
    觸感是溫熱的,帶著生命的微顫,卻又帶著一種粗糙的、被徹底改變的異樣感。
    我的指尖沿著那道橫貫頸項的線條,極其緩慢地撫過。那粗糲猙獰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穿透指尖,一路震顫到心底最深、最柔軟也是最疼痛的地方。曾經構築的婚姻基石在這一刻徹底化為齏粉,被風吹散。然而,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情感卻在廢墟的塵埃中悄然滋生——它是苦澀的,混雜著被欺騙的痛楚,卻也飽含著對這份巨大隱忍和極致痛苦的、無法回避的理解與悲憫。
    指尖下的肌膚猛地一顫,發出一聲極力壓抑卻終究破碎的抽泣。
    陽台的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卷走了所有的聲音。月光無聲流淌,照亮了我們之間那片破碎的廢墟,也照亮了廢墟中心,那道無聲流淌的、滾燙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