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劫後愛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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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掉出來的時候,紙箱開口處彌漫的灰塵味嗆得我喉嚨發癢。那張硬挺的彩照滑過我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像一枚淬了毒的刀片,無聲無息地紮進我的眼底。照片上的兩個人,肩膀挨著肩膀,笑容裏的親昵幾乎要溢出來。左邊的男人,眉眼輪廓我再熟悉不過,是周明遠,那個幾個小時前才徹底走出我生活的男人。而緊緊依偎著他的那個女人……我彎下腰,指尖觸到冰涼的相紙,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田莉。我十年未曾好好說過一句話的親姐姐田莉。照片背景是一簇張揚的三角梅,開得沒心沒肺,猩紅一片,灼得我眼睛生疼。
    時間被猛地拽回到去年秋天那個濕冷的傍晚。雨水沒完沒了地敲打著玻璃窗,留下蜿蜒扭曲的水痕。屋裏沒開燈,我和張維隔著客廳那張冰冷的玻璃茶幾對峙著。空氣裏殘留著晚飯的味道,此刻卻被一種更尖銳的東西攪得稀爛——他剛剛撂下的那句話。他看著我,眼神疲憊又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固執:“田穎,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你姐田莉,當年在廠裏舉報你收采購回扣那份材料,她沒冤枉你!有一筆款子去向,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的錘子,狠狠砸在我心口最舊也最疼的傷疤上。十年前那場風暴席卷而來——田莉,我最信任的大姐,親手遞交給審計部門的“證據”,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停職調查、周圍人驟然冷卻的目光,幾乎碾碎了我。雖然最後清查證明了我的清白,但那份來自至親的背叛感,像一根深埋的毒刺,從未真正拔除。而此刻,這根刺被張維,這個和我有過十幾年婚姻、離婚後也一直保持著微妙距離的前夫,用最粗暴的方式又捅了出來,還染上了新的汙名。“你閉嘴!” 一股滾燙的東西瞬間衝上頭頂,淹沒了所有理智。我抓起茶幾上一個空馬克杯,想也沒想就朝他砸了過去。杯子砸在他身後的牆上,發出碎裂的刺耳聲響,白色瓷片四濺。
    那一晚,我摔門而出,塞進車裏的隻有幾件胡亂抓起的換洗衣物。雨水模糊了車窗,也模糊了眼前的路。後視鏡裏,那個曾經的家門廊下的燈光,越來越小,最終被無邊的濕冷黑暗吞沒。所謂“家”,原來隻需要一場大雨,就能輕易澆熄所有溫度。我在城市邊緣找到了一間狹小但幹淨的單人公寓。搬進來的那天,空氣裏隻有消毒水和塵土混合的味道,牆壁白得晃眼,空蕩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回聲。
    二姐的電話第二天就追了過來,語氣裏是藏不住的心疼和不容置疑的安排:“穎啊,一個人太難了!姐給你介紹個人,明遠,周明遠,絕對靠譜!見見,就當多認識個朋友,啊?” 她不由分說地把周明遠的微信推給了我。
    和周明遠的初見,是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他穿著熨帖的淺色襯衫,提前到了,替我拉開椅子。說話不疾不徐,眼神溫和,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切。他聽我簡單說起搬出來的緣由,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田穎,一個人撐著太累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股暖流,緩慢流過我那顆被雨水和爭吵浸泡得冰冷僵硬的心髒,“往前看吧,日子還長著呢。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 那一刻,他話語裏的“知冷知熱”,像寒冬裏驟然亮起的一盞燈,讓我幾乎要落下淚來。二姐的極力撮合,加上這份久違的、被細心對待的熨帖感,像兩塊拚圖,嚴絲合縫地扣在了我疲憊不堪的生活邊緣。倦鳥渴望歸巢,何況是曆經了十年漂泊與一場徹底崩塌之後的我?
    日子就這樣像水一樣淌了過去。轉眼,我和周明遠在一起快兩年了。七百多個日夜,足夠讓許多東西沉澱,也足夠讓一些曾朦朧的美好,顯出它底下潛藏的紋路。他依舊周到,下班回來會順手帶一束打折的鮮花插在我那隻舊玻璃瓶裏,周末也會鑽進狹小的廚房笨拙地煮兩碗麵。然而,那種最初的、幾乎將我整個包裹住的溫暖承諾——“我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屬於我們倆的”——卻像投入湖水裏的石子,隻濺起幾圈漣漪,便再無後續的波瀾。每當我裝作不經意地提起關於未來的具體打算,比如房子,比如共同賬戶,他的眼神就會像受驚的鳥,倏地閃開,落在別處。他臉上依舊掛著笑,但那笑容失去了溫度,變得像一層貼在臉上的薄紙。他含糊地說:“急什麽,錢都在股票裏套著呢,等行情好點再說。” 或者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今天樓下新開了奶茶店,給你帶一杯?” 兩年,他從未主動提及過存款的數字,更遑論密碼。那個關於“家”的藍圖,依舊懸在半空,隻是一個虛幻的光暈。
    就在這種不上不下的膠著裏,兒子的婚期像顆明亮的流星,驟然劃破了我的天空。婚禮籌備的千頭萬緒,像無數細密的線頭,瞬間纏住了我。請柬樣式、酒店菜單、賓客名單……樁樁件件都需要和張維溝通確認。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電話變得頻繁,有時一天好幾個。微信對話框裏,全是關於婚禮細節的你來我往,字句都圍著兒子打轉,卻又不可避免地攪動著過往的泥沙。
    起初,周明遠表現得很大度。“應該的,孩子的事是大事,”他端著茶杯,坐在那張我們共同買的小沙發上,語氣輕鬆,“有事你該聯係就聯係,別顧忌我。” 我感激他的理解,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
    但這鬆弛並未持續太久。隨著婚期臨近,我和張維溝通的頻率越來越高,偶爾甚至需要碰麵,比如一起去看看酒店場地,或者和婚慶公司最後敲定方案。每次我出門前,周明遠雖然照例會叮囑一句“路上小心”,但他臉上那種溫和的笑意,漸漸像是被什麽東西腐蝕了邊緣,開始變得模糊、稀薄。他呆在客廳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房門緊閉,裏麵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有幾次我深夜起來喝水,路過書房門口,門縫下透出微弱的光,裏麵傳來壓抑的、沉悶的踱步聲,沉重而煩躁地碾過地板,像困獸在狹小的籠子裏焦灼地打轉。那聲音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經上。
    終於有一次,我對著手機屏幕,和張維討論著繁瑣的禮金登記名單,指尖快速地敲擊著屏幕回複信息。周明遠坐在對麵,手中的財經雜誌已經很久沒有翻動一頁了。他盯著我,那雙曾讓我覺得溫和可靠的眼睛裏,此刻像是被烏雲籠罩的深潭,翻滾著難以辨認的暗湧。我抬頭無意對上他的視線,心裏莫名一緊。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田穎,你現在聯係張維的次數,比跟我說話還多吧?”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底下藏的冰棱卻尖銳得刺人。
    我一怔,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窗外的暮色正沉沉壓下,客廳頂燈的光線白晃晃的,照得他的臉色有些發青。“明遠,” 我試圖解釋,聲音帶著疲憊,“就快忙完了,都是為了孩子婚禮的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 他嘴角古怪地扯了一下,那點殘存的笑意徹底消失無蹤,眼神像淬火的刀子,直直剜過來,“我隻知道,你天天捧著手機跟他聊個沒完!電話一響,你看名字那個眼神……嗬,田穎,你是不是還睡在他床上?是不是覺得現在跟我這兒委屈你了?嗯?” 最後一個音節陡然拔高,尖利得劃破了沉悶的空氣。
    空氣瞬間凝固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我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猜忌,心徹底沉了下去。原來那些“懂事”、“理解”,不過是徒勞的自我粉飾。他從未真正信任過我,也從未真正走出他自己築起的猜疑牢籠。那層維係了我們表麵平靜的薄紙,被他自己親手撕得粉碎。
    那晚的爭吵,像一個信號彈,預示著維係表麵的繩索徹底繃斷。之後的日子,公寓裏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的低氣壓。周明遠幾乎不再主動與我交談,即使開口,也帶著刺骨的疏離和嘲諷。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常常帶著濃重的酒氣。
    真正的引爆點在半個月後。那晚狂風大作,窗外的老樟樹被吹得嗚嗚作響,像絕望的嗚咽。我半靠在床頭,對著台燈的光亮,最後一次核對著婚禮賓客的座位安排表,疲憊得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淩晨一點多,沉重的、踉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粗暴地撞擊著樓道裏的寂靜。鑰匙在鎖孔裏粗暴地捅了好幾下,才終於轉動。門猛地被撞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酒氣混雜著風雨的濕冷氣息,瞬間灌滿了小小的房間。
    周明遠站在門口,外套濕了大半,頭發淩亂地貼在額頭上,眼神渙散而凶狠。他直勾勾地盯著我,身體微微搖晃著,像一座隨時會崩塌的危塔。“還沒睡?” 他嗤笑一聲,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等誰呢?等姓張的電話吧?等他叫你出去?”
    我放下手裏的名單,心沉到了穀底,強壓著翻騰的怒意:“明遠,你喝多了,先去洗洗睡吧。”
    “睡?我他媽睡得著嗎?” 他猛地吼起來,一步跨進來,踢翻了腳邊的小凳子,發出刺耳的噪聲。他幾步衝到床邊,一把搶過我手裏的賓客名單,看也不看,雙手狠狠一撕!紙張破裂的清脆聲響在死寂的房間裏炸開,如同某種東西被徹底撕裂。“賓客名單?!我看是你們兩個私通的名單吧!田穎!你這個賤人!騙了我兩年還不夠?你到底要怎樣?要不要我現在打電話給張維,讓他來把你領回去?!”
    他嘶吼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酒精點燃了他眼底最後一絲理智的殘燼,隻剩下被猜忌和憤怒燒灼的瘋狂。他猛地轉身,抓起我放在床頭櫃上的馬克杯——那是我用了很久的一個杯子,杯身上還有兒子小時候畫的拙劣笑臉——狠狠砸在地上!
    “砰——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尖利地劃破耳膜!瓷片和茶水猛地炸開,飛濺得到處都是。滾燙的茶水濺到我的腳背上,激起一陣灼痛。幾片鋒利的碎瓷擦著我的小腿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我僵在原地,看著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流淌的茶水,看著那張被撕裂的名單紙頁散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空氣裏彌漫著劣質酒精、碎瓷片和廉價茶水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風暴的中心,周明遠似乎被自己這瘋狂之舉震懾住了一瞬,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狼藉。但那茫然隻持續了一秒,隨即被更深的、如同野獸般的凶光取代。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似乎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撕咬。
    一股冰冷的決絕瞬間浸透了我所有的感官。夠了。兩年來那些懸在半空、無法落地的承諾,那些日夜滋長、蠶食心神的猜忌,在這一地的碎瓷和瘋狂的辱罵聲中,徹底化作了齏粉。這不再是委屈,而是尊嚴被赤裸裸地踐踏。
    我猛地掀開被子站起來,赤腳踩過冰冷濕滑的地板,幾步衝到客廳。巨大的聲響和我的動作似乎抽走了周明遠最後的氣力,他頹然跌坐到床沿,頭埋進手掌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像是困獸瀕死的哀鳴。
    我沒看他,徑直走到自己放貴重物品的小抽屜前,拿出銀行卡和手機。指尖冰涼,卻異常穩定。客廳頂燈慘白的光線像舞台追光一樣打在我身上。我用指紋解鎖手機屏幕,點開銀行app,找到那個早已輸入過無數次的周明遠的賬戶號碼。當初他借口資金周轉,我陸陸續續轉給他一些錢,每一筆都有清晰的記錄。兩年間那些雪片般的轉賬截圖,此刻成了冰冷的證據鏈。我深吸一口氣,將這兩年匯總起來的數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部轉了回去。操作完成,屏幕彈出“轉賬成功”的綠色提示框。冰冷的電子光芒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
    然後,我放下手機,轉身,對著臥室的方向,用一種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極其平靜的聲音說——
    “周明遠,錢我還你了。現在,收拾好你的東西,立刻離開我的房子。”
    臥室裏模糊的嗚咽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彌漫開來,隻有窗外風雨搖撼著老樟樹枝葉的嗚咽聲,一陣緊過一陣。
    他抬起頭,臉上混雜著震驚、酒後的茫然和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他似乎完全沒料到我會如此幹脆利落。那雙剛才還燃燒著瘋狂的眼睛裏,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扒光的倉皇。他沒說話,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然後,他慢慢地,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從床沿站了起來。他踉蹌了一下,避開地上狼藉的碎瓷和水漬,開始機械地收拾屬於他的東西。動作遲緩而沉重。
    衣物、書、幾件零碎的小電器……他都帶走了,一件不落。如同秋風掃過落葉,徹底而決絕。那隻他偶爾會用的剃須刀,那本他翻了一半的小說,甚至陽台上他養的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他都沒留下。狹小的出租屋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再次變得空蕩。當他拖著最後一個行李箱,頭也不回地推開房門,走入外麵依舊呼嘯的風雨聲中時,那沉重的關門聲“砰”地砸在牆壁上,又沉悶地反彈回來,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門關上了。
    隔絕了風雨聲,也隔絕了他最後的氣息。
    屋子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一地狼藉的中央。冰冷的空氣裹挾著碎瓷、茶水和他殘留的酒氣,沉沉地壓下來。窗外,那棵老樟樹在風雨中吃力地搖晃著枝椏,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我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低頭看著腳邊那幾片還沾著水漬的名單碎片,上麵兒子和張維的名字被茶水洇得模糊不清。小腿上那道細細的劃痕,已經開始滲出細小的血珠。
    結束了。一場持續了七百多個日夜的幻夢。
    我彎下腰,一片一片,撿拾著地上的碎瓷。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指尖,滲出血珠,痛感尖銳而清晰。奇怪的是,心頭那塊壓了太久的巨石,卻仿佛隨著這痛楚,悄然挪開了一角。原來徹底斬斷,比藕斷絲連地苟延殘喘,更能呼吸到一絲真實的空氣。
    接下來的三天,睡眠成了奢侈品。醒來,強行咽下幾口食物,然後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把所有被周明遠翻動過的東西徹底歸位、擦拭、清潔。我用消毒水一遍遍擦洗地板,特別是那片曾濺滿茶水的地方,仿佛能洗掉所有不堪的記憶碎片。兒子婚禮的細節像一條堅韌的繩索,在混亂中將我拉扯回來,重新打起精神去溝通、去確認。
    就在第四天傍晚,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給破舊的小區外牆鍍上一層黯淡的金色時,我正蹲在那個裝著舊物的紙箱前,試圖整理出一塊可以落腳的地方。手機突兀地響起,屏幕上跳動著陌生卻歸屬本地的座機號碼。
    “您好,請問是田穎女士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客套而程式化的女聲。
    “我是,您哪位?”我用肩膀夾著手機,手裏還捏著一張泛黃的舊賀卡。
    “這裏是陽光新城物業服務中心。很抱歉打擾您,我們例行更新業主緊急聯係人信息。周明遠先生在我們小區剛剛辦了入住登記,他預留的緊急聯係人電話還是您的號碼。這邊跟您確認一下,是否需要更新?另外,周先生委托我們向房東備案他的新地址,需要您這邊知曉一下……”
    周明遠?新地址?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掉一拍。這個名字像一個猝然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圈令人不適的漣漪。他這麽快就找到了新的落腳點?陽光新城……這名字……一股莫名的寒意沿著脊椎悄然爬升。
    “哦……是這樣。” 我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無波,“緊急聯係人電話不用保留了,直接刪掉吧。地址……他新地址是哪裏?我這邊登記一下。”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口,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難以解釋的、近乎自虐的衝動。指尖無意識地掐緊了那張舊賀卡的硬紙邊緣。
    “好的,明白。周先生的新地址是陽光新城二期,7棟2單元,1402室。田女士,您記一下?” 物業人員的聲音清晰而職業化。
    陽光新城……7棟2單元……1402……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楔進我的耳膜。陽光新城!7棟2單元1402!這個地址像一串滾燙的烙印,瞬間烙在我的腦海裏——那是我姐姐田莉的房子!她去年剛搬進去,特意打電話昭告天下般炫耀過的新居!
    幻覺。一定是幻覺。我猛地攥緊手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小區裏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上投下一條歪斜的光帶,空氣中漂浮著隔壁人家炒菜的油膩味道。
    手機從麻木的掌心滑落,沉悶地砸在光禿禿的水泥地上。物業人員禮貌的“喂?田女士?您還在聽嗎?”隔著半米的距離,細微地傳上來,像隔著厚重的玻璃。陽光新城。7棟2單元。1402。田莉的家。這幾個詞在腦子裏反複撞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次碰撞都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指尖觸到褲兜裏那塊硬物。是那張照片。剛才蹲下時順手塞進去的。我把它抽出來,薄薄的一張紙片,此刻卻有千鈞重。猩紅的三角梅依舊張牙舞爪,照片上田莉的笑容刺眼奪目,帶著一種勝利般的炫耀。周明遠的臉緊貼著她的,眼神裏的暖意曾讓我誤以為是港灣。現在再看,隻覺得那笑容裏浸滿了黏稠的算計和令人作嘔的默契。
    原來…如此。
    喉嚨裏湧上一股濃烈的鐵鏽味,胃部痙攣著翻攪,我猛地衝向狹小的衛生間,趴在冰冷的陶瓷馬桶邊緣幹嘔起來。什麽也吐不出,隻有灼燒的膽汁灼痛著食道。冰冷的瓷磚貼在臉頰上,那寒意像無數細針紮進皮膚,卻也奇異地壓下了一些翻滾的惡心和眩暈。我抬起頭,鏡子裏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唯有眼底燃著一簇冰冷的、近乎絕望的火。
    周明遠。田莉。
    這兩個名字糾纏在一起,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髒,越收越緊。十年的疏離,刻骨的背叛,周明遠兩年間那些無法落地生根的承諾,分手時撕破臉的猙獰,然後是此刻——他撕碎我的生活,轉身就毫不猶豫地投奔了我最恨的人,那個十年前親手把我推向深淵的大姐田莉!這哪裏是什麽巧合?哪裏是什麽酒後迷失的新歸宿?
    這是一場策劃好的掠奪!一場由我最信任的二姐牽線搭橋、由我最親的姐姐幕後操盤、由周明遠這個看似溫和的演員傾情演出的、針對我的掠奪!他們聯手,像一群耐心的禿鷲,盤旋在我這具被生活反複捶打、早已疲憊不堪的軀殼上空,隻等著我徹底崩潰的那一刻,俯衝而下,啄食幹淨最後一點血肉!
    二姐當初那熱心腸的言語猶在耳邊:“穎啊,一個人太難了!姐給你介紹個人,明遠,絕對靠譜!” 那份迫切,那份不由分說,現在想來,每一個字都淬著毒!她是田莉的親妹妹,她們是一母同胞!田莉恨我入骨,恨十年前那場風波最終沒能徹底將我擊垮,恨我雖然跌跌撞撞卻還活著。二姐呢?她是田莉最忠實的傳聲筒,是插進我軟肋的一把鈍刀!她們聯手,用周明遠這把看似無害的鑰匙,輕易打開了我的防備,然後撬走了我僅存的一點對“安穩”的奢望和積蓄!
    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直到尖銳的刺痛傳來。不行。不能就這樣被碾碎。憤怒像岩漿在冰冷的軀殼下奔突,尋找著爆發的出口。我扶著冰冷的洗漱台站直身體,鏡子裏的女人眼圈通紅,但眼神裏的茫然和脆弱已被一種近乎凶狠的清醒取代。不能瘋。瘋掉就徹底輸了。至少,我還有兒子。他的婚禮就在眼前,那是最後的堡壘,是我此刻絕不能崩塌的唯一陣地。
    我踉蹌著走出衛生間,撿起地上的手機。屏幕碎裂的紋路像一張嘲諷的蜘蛛網。我深吸一口氣,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手指顫抖著,憑著記憶撥出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等待接通的忙音一聲聲敲打著耳膜,每一聲都那麽漫長。
    “媽?” 兒子熟悉的聲音終於傳來,帶著一絲工作間隙的匆忙,“怎麽了?是婚禮酒店那邊有什麽事嗎?”
    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眼眶,喉嚨瞬間堵得死死的。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把那洶湧的情緒壓下去。“沒…沒事,”聲音出口,嘶啞得厲害,我用力清了清嗓子,“就是……剛才在收拾舊東西,不小心……摔了一跤,碰倒了箱子,灰大得很,嗆著了。” 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輕鬆,甚至帶上一點自嘲的笑音,盡管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
    “媽!”兒子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摔哪兒了?嚴不嚴重?要不要緊啊?我就說你一個人別瞎折騰那些舊東西!我現在請假回來看看你……” 他那邊傳來椅子拖動和文件碰撞的聲音,顯然急得要站起身。
    “不用!真不用!”我急忙打斷他,聲音拔高了幾分,“就碰了一下膝蓋,皮都沒破!就是嚇了一跳,灰迷了眼睛,現在沒事了。你忙你的,別耽誤工作!” 我語速飛快,生怕他聽出破綻,“就是聽著你的聲音,心裏就踏實多了。好好上班,別惦記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兒子似乎還想說什麽,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媽,你總是這樣報喜不報憂……那你自己千萬小心點,別逞強。婚禮的事兒你別太操心,有我和爸呢。晚點我忙完再給你打。”
    “嗯,好,好。你忙。”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掛斷了電話。
    聽著那端傳來的忙音,緊繃的肩膀才驟然垮塌下來,後背瞬間被一層冷汗浸透。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板上,手機滑落到一旁。剛才強行維持的鎮定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千瘡百孔的真實。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神經。冷。出租屋陰麵的房間,即使在這個初夏的傍晚,地板依舊透著滲骨的涼意。這涼意從尾椎骨一路蔓延上來,凍結了四肢百骸。
    目光落在牆角那個敞開的舊紙箱上。剛才那張該死的照片,就是從這裏麵滑出來的。箱子裏還有些什麽?過去的舊物像沉睡的幽靈,此刻卻散發著不安的氣息。我盯著它,像盯著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感讓我不想再靠近它一步。那裏埋藏著多少被精心掩飾的伏筆?周明遠什麽時候認識田莉的?是在認識我之前還是之後?他和田莉又是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保持著這種親密的關係?那張照片上的三角梅……是在哪裏拍的?
    無數的疑問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窒息。但我現在沒有力氣去挖掘了。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和精神都像被徹底抽幹,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沉重地壓在這冰冷的地板上。我隻想閉上眼睛,讓這片徹底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住自己,哪怕隻是一會兒。也許睡一覺,醒來會發現這一切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然而,眼皮剛剛沉重地合上,田莉和周明遠在照片上那兩張緊貼的笑臉就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占據了整個黑暗的視野。那笑容,沒有絲毫的愧疚,隻有一種輕蔑的、理所當然的得意。像兩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視網膜深處!
    時間在一種半麻木半焦灼的狀態中滑向六月。兒子婚禮的日子,終於到了。
    酒店的宴會廳金碧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璀璨的光芒,空氣裏彌漫著百合與香檳的馥鬱氣息。滿目的紅綢、鮮花和賓客們喜氣洋洋的笑臉,交織成一片喧鬧而溫暖的海洋。我穿著二姐早早就替我張羅好的暗紅色絲絨改良旗袍,站在角落裏,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迎接著絡繹不絕前來道賀的親朋舊友。每一個微笑都需要調集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寒暄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旗袍腰身收得極緊,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更像一道無形的桎梏,提醒著我此刻扮演的角色——一個體麵、欣喜、毫無陰霾的母親。
    二姐像隻忙碌的蝴蝶,穿梭在人群中,招呼這個,安排那個,臉上堆滿了與有榮焉的熱情笑容。她特意走到我身邊,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聲音又高又亮:“哎呀,穎啊,你今天可真精神!瞧瞧,這旗袍多襯你!我們家小偉娶媳婦兒,我這當二姨的,心裏頭真是比喝了蜜還甜!” 她的手心溫熱,甚至帶著點汗意,緊緊貼著我的手臂。我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隨即強迫自己放鬆下來,扯出一個更大的笑容:“是呀,二姐你辛苦了,全靠你幫著張羅。” 目光落在她臉上,試圖從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裏,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或閃躲。沒有。隻有一片坦蕩的、近乎灼熱的喜悅和一種主人般的自得。這份渾然天成的演技,讓我心底發寒。
    婚禮進行曲莊嚴而浪漫的旋律響徹全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宴會廳入口處。穿著筆挺西裝、意氣風發的兒子,挽著他身著聖潔婚紗、笑靨如花的新娘,緩緩步入紅毯。那一刻,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鈍痛仿佛都被這神聖光芒暫時驅散。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來。那是真實的喜悅和感動,是我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未被徹底玷汙的珍寶。
    新人走到主桌旁,開始向長輩敬茶改口。兒子端著茶杯,和新娘一起,恭恭敬敬地走到我和張維麵前。司儀在旁邊高聲說著吉祥的詞句,周圍響起祝福的掌聲。兒子看著我,眼神明亮而溫暖,帶著初為人夫的擔當和喜悅。他雙膝跪下,將茶杯高舉過頭:“媽,請喝茶。”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好,好兒子……”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滴落在手中捧著的茶杯裏。我接過杯子,茶水滾燙,杯壁熨帖著掌心。這杯茶,是我無數個灰暗日夜後,最真實的慰藉和光亮。我低頭抿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一點鹹澀的味道,卻奇異地熨帖了五髒六腑的冰冷褶皺。
    儀式繼續,新人走向其他長輩。我放下茶杯,拿起紙巾輕輕沾了沾眼角。目光下意識地在熱鬧的賓客中逡巡。然後,我看到了她。
    田莉。
    她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主桌另一側的位置上,正側頭和旁邊一位遠房親戚談笑風生。她穿著一身剪裁極好的寶藍色真絲長裙,襯得膚色白皙,妝容精致得體,頭發一絲不苟地挽著優雅的發髻。她看起來容光煥發,氣定神閑,仿佛這裏是她的主場。
    就在她微微側頭,笑著回應旁邊親戚的某個話題時,她脖頸間一道耀眼的光芒驟然刺入了我的眼簾。
    那是一條項鏈。
    白金鏈子纖細,墜子是一顆完美水滴形的、色澤純淨濃鬱的藍寶石。
    冰冷的感覺瞬間沿著脊柱爬升,凍結了四肢百骸。
    這條項鏈……我見過!不止一次!在周明遠的手機相冊裏——他曾不經意地翻給我看,說是在珠寶展上看中的一款限量設計,言語間帶著欣賞,甚至憧憬。他說那水滴藍寶像最純淨的海水。
    當時我還曾開玩笑地問:“買給誰啊?這麽漂亮?”
    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那種慣常的、模糊的笑容:“就看看,看看,設計師的作品嘛……”
    原來如此。原來那所謂的“設計師作品”,那“像純淨海水”的藍寶石,最終,穩穩地、閃耀地,掛在了田莉的脖子上。在這本應屬於我兒子的婚宴上,它折射著水晶吊燈的光芒,熠熠生輝,像一個無聲卻無比囂張的印證,印證著照片上的親密,印證著那場合謀的掠奪,印證著我像個傻瓜一樣被蒙在鼓裏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整整兩年!
    巨大的水晶吊燈懸在頭頂,折射的光芒像無數碎裂的琉璃片,旋轉著刺入我的眼睛。賓客們的喧嘩、司儀的祝詞、樂隊的演奏……所有的聲音驟然被拉遠,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田莉脖子上那一點刺目、冰冷、帶著嘲諷意味的幽藍光芒,和她臉上那抹誌得意滿、毫無愧色的笑容。
    我端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燙紅了手背的皮膚,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凍結在血管裏,又被一種更加狂暴的、源於靈魂深處的力量猛地點燃、衝撞!它們咆哮著,嘶吼著,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下終於積蓄了足夠毀滅一切的能量,翻滾著灼熱的岩漿,即將衝破那層薄薄的、名為理智的地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