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手術燈熄滅時,我聽見丈夫說“怎麽沒把你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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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電監護儀那熒綠的光帶,是我視野裏唯一活著的、冰冷的東西。它斷斷續續地爬行,發出規律而單調的、令人窒息的“嘀——嘀——”聲,像某種倒計時,又像無意義的嘲笑。每一次微弱的波動,都牽扯著我殘存意識裏最後一絲力氣,每一次寂靜的間隙,都像是死神在門外停下腳步,猶豫著是否推門進來。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死死扼住我的喉嚨,滲進每一個毛孔,無孔不入。我甚至能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裏,嚐到那股金屬與死亡的混合滋味。空氣像是冰冷的鉛塊,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每一次試圖吸氣,肺葉都像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
二十天。這個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記憶裏。
迷迷糊糊中,意識像沉船般緩緩浮出混沌的黑暗水麵。二十天前那個混亂而血腥的夜晚碎片,猛地撞進我的腦海。張偉那張被酒精和暴戾扭曲的臉,像一張猙獰的麵具,在我緊閉的眼皮下劇烈晃動。他嘴裏噴出的酒氣,那股劣質酒精混合著飯菜酸腐的氣息,仿佛又一次撲麵而來,令人作嘔。他揮起的酒瓶,帶著一陣絕望的呼嘯風聲砸下來,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和骨頭沉悶的撞擊聲在顱骨裏轟然炸開,蓋過了他狂怒的嘶吼:“你這個敗家娘們!錢呢?錢都讓你糟蹋到哪裏去了?整天就知道買你那點破化妝品!二十塊錢的眉筆?你配嗎?你配用嗎?”碎片飛舞,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額角、臉頰蜿蜒流下,帶著鐵鏽般的腥甜。痛,不是尖銳的切割,而是某種沉悶的、巨大的力量在我頭顱深處爆炸、震蕩,將整個世界瞬間撕裂,拋向無邊的黑暗深淵。最後殘存的意識裏,隻有他狂暴的咒罵和身體砸在地板上沉悶的鈍響。
黑暗。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我在其中漂浮、沉淪,無數次試圖抓住什麽,回應那穿透沉沉迷霧、一遍遍呼喚我的聲音——是我媽,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愈合的絕望。我想睜開眼,想動一動手指,想哪怕隻是眨一下眼睛告訴她,我在這裏,我還活著!可我全身的骨頭像被碾碎了,再被隨意地拚接起來,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死死釘在這張散發著消毒水和死亡氣味的病床上。喉嚨裏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焦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每一次掙紮,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去推動一座大山,徒勞無功,隻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聽著外麵模糊不清的聲響:腳步聲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儀器單調的嘀嗒聲,以及……那幾乎將我靈魂凍結的對話。
“爸……你看看這個賬單!開了眼了!整整十二萬七千多了!這才幾天?!搶錢也沒這麽狠的!”是張偉的聲音。他那慣常的、油膩膩的腔調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厭惡和赤裸裸的心疼,心疼那些錢,而不是此刻隻剩一口氣吊在死亡線上的我。“就是個無底洞!我看她就是裝的!真這麽嚴重,早該咽氣兒了!分明是想拖累死我們張家!”他的唾沫星子仿佛能隔著空氣噴到我臉上。
“偉子,話不能這麽說……”一個蒼老些的聲音,帶著點猶豫的遲疑,是我那所謂的公公張誌強。“人畢竟是癱在這兒了,醫院白紙黑字的診斷……鬧出去,不好看。”
“不好看?哼!”張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惡毒,像淬了毒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的耳膜,穿透了層層混沌的意識,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怎麽沒他媽把你打死?!真他媽晦氣!砸了那麽多錢,你還裝病躺這兒享清福了?我告訴你田穎,你他媽就是死了,也別想花光老子一分錢!”那聲音裏的恨意如此濃烈、如此真實,讓我這具被釘在床上的軀殼內部,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成冰,又在下一秒被翻湧的岩漿燒灼成灰。原來,至親之人盼你死,是這樣的感覺。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紙張被重重地摔在什麽地方。“喏,爸,這是剛送來的催繳單!又該交錢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我看幹脆拔管子算了!省得糟蹋錢!”
沉默了片刻。漫長的、冰冷的沉寂,隻有監護儀那催命符般的“嘀嘀”聲在房間裏回蕩,敲打著我的絕望。
“唉……”張誌強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沒有半點對我的憐憫,隻有無盡的麻煩和負擔。“偉子,醫院催得緊,你要不……再想想辦法?這樣拖著,名聲太難聽了。”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市儈的精明算計,“你那份工作……領導要是知道了影響不好吧?還有,她那個媽,跟瘋狗似的,天天堵門嚷嚷,鄰居們都在看笑話。”
“名聲?我他媽還要什麽名聲!”張偉暴躁地低吼,“工作?大不了不幹了!看著這半死不活的癱子我就惡心!一分錢也別想我再往裏填!你是我爸,你看著辦!”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靠近病床,一股濃重的廉價煙草味混雜著老人味彌漫過來。一個堅硬冰冷的小東西,帶著紙張的摩擦感,被極其粗暴地塞進了我那隻勉強能感知些許溫度、卻完全無法動彈的右手掌心裏!那觸感陌生而尖銳。
“喏,田穎。”張誌強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冷冰冰的,像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公文。“家裏……就這點錢了。”他的氣息噴在我毫無知覺的臉頰上。“兩萬塊。仁至義盡了。你也別怪我們張家心狠,攤上這事兒,誰家也扛不住這麽大開銷。你……自求多福吧。”
兩萬塊?冰冷的、薄薄的紙張,被他硬塞進我毫無知覺的手裏。仿佛那不是救命的錢,而是打發叫花子的一塊冷饅頭,帶著施舍的傲慢和急於撇清關係的冷酷。我的手指,那幾根僵硬的、毫無生氣的枯枝,徒勞地想要感知那紙張的存在,除了掌心傳來的一點異物感,什麽也抓不住。絕望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口鼻。完了。他們聯手給我判了死刑。被家暴打殘,然後被這冰冷的、以金錢為名的繩索,活活勒死在這張病床上。無邊無際的寒意從四肢百骸湧上來,凍結了我的五髒六腑。那兩萬塊,此刻摸起來像是裹屍布的邊角。
黑暗變得粘稠而不再沉寂。絕望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堅硬的河床——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的冷靜。我不能死。絕不能這樣死在他們手裏!死在這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製造的絕望裏!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恨意在我的胸腔裏猛烈地碰撞、燃燒!我必須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必須找到活下去的辦法!這具沉重的身體似乎不再是囚籠,而是我蟄伏的軀殼。我調動起全部的意念,像指揮一支潰敗的殘軍,艱難地、一點點地,重新去感知這具身體的存在。先是眼皮……眼皮像被焊死了……再試試……手指……腳趾……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無聲地咆哮著對抗那禁錮它的無形枷鎖。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永恒。疲憊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我僅存的意誌。就在意識又要被沉重的黑暗拖走的邊緣,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刻意放輕的猶豫。
“田姐?田姐?是我,小林……林薇……”
小林?我部門裏那個總是紮著高馬尾、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姑娘?她怎麽來了?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鼻尖。在這冰冷的絕望深淵裏,居然還有一縷來自過往世界的微光。淚水幾乎要衝破我緊閉的眼瞼。但我不能動。絕對不能動。張偉和他爸隨時可能回來。我必須讓所有人都相信,我徹底“死”了,毫無知覺,毫無威脅。
她的腳步聲停在床邊。我甚至能想象她此刻震驚而悲傷的表情。我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儀器的嘀嗒聲。她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我露在被子外、毫無反應的手背,那指尖帶著溫熱的濕意。那份小心翼翼的溫暖和悲傷,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早已麻木的心髒。
“田姐……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們都等著你回來……”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難以置信的難過。隨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隻有她極力壓抑的呼吸聲。接著,我感覺到她似乎靠近了我頭部的位置,動作極其輕微,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緊張,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麽。一個極其微小、帶著點冰涼金屬觸感的東西,被她極其迅速地塞進了我枕頭的褶皺深處,緊貼著我的耳朵。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剩氣流:“田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要是……要是能聽見一點點……按中間那個按鈕……很小……紅色的……能錄下……”她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我死寂的世界裏炸開!錄音筆?!血液瞬間衝向我的頭顱,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胸骨!她知道了什麽?她為什麽要冒險給我這個?希望!一線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希望!
她沒再多說,隻是又深深地抽噎了一下,隨即腳步聲匆匆離開了病房,仿佛從未出現過。留下我一個人,在幾乎要將我逼瘋的狂喜和令人窒息的恐懼中劇烈掙紮。枕邊那冰冷的金屬方塊,此刻成為了我連接外部世界、對抗深淵的唯一橋梁!巨大的恐懼攥緊了我的心:張偉隨時可能進來!他要是發現……後果不堪聲。這冰冷的金屬,是我唯一的武器,也是懸在我頭上的利劍。
時間在恐懼和極致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煎熬著。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走廊裏每一次靠近的腳步聲都讓我心髒驟停,每一次遠離又讓我在虛脫中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單薄的病號服。
夜深了。監護儀單調的“嘀嗒”聲在死寂的病房裏被無限放大,如同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走廊裏的燈光也暗了下來,隻有值班護士站那邊透過來一點微弱的光暈。病房裏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隻有儀器屏幕映出幽幽的綠光。隔壁床那位終日呻吟的老人似乎也陷入了睡眠,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屬於死亡的寂靜。
終於,那串熟悉的、沉重而拖遝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軸發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劣質的香煙味,像一團渾濁的毒霧,瞬間湧了進來,無聲地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空間。他回來了!
他腳步有些虛浮,踉蹌著走到床邊,沒有開燈。黑暗中,他粗重的呼吸砸在我的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氣息。他似乎在低頭審視著我這副“毫無生氣”的軀殼,像屠夫在審視案板上待宰的牲口。那目光即使隔著黑暗,也讓我感到一種冰冷的、被毒蛇纏繞的恐懼。
“嗬……”一聲短促而充滿惡意的冷笑,如同冰錐刺破寂靜。“田穎?”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見我沒有絲毫反應,他似乎很滿意。
隨即,他猛地俯下身,濃烈的酒氣和煙臭幾乎將我淹沒。他那幹燥、帶著厚繭的粗糙手指,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力道極大,像一把冰冷的鐵鉗,狠狠地鉗住我毫無知覺的下頜骨,用力搖晃了幾下!我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擺動,像一隻被扯斷線的木偶。劇痛!下頜骨仿佛要碎裂!但我死死地壓抑住喉嚨深處幾乎要衝出的悶哼,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真正的木頭。靈魂在軀殼裏發出無聲的尖叫。
“真他媽廢物!”他猛地甩開手,嫌棄地啐了一口。“還真成死人了?挺好!”他直起身,在黑暗中來回踱了幾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那濃重的黑影在我緊閉的眼皮外晃動,如同索命的鬼魅。
長時間的沉默,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緩慢踱步的聲音。我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枕邊那冰冷的金屬塊仿佛有了生命,散發出灼人的熱度。我能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反複刮過我的臉,如同毒蛇的信子。恐懼扼住了我的咽喉,靈魂在無聲地尖叫:他發現了?他發現錄音筆了?!
突然,他停下腳步,再次猛地湊近!那股令人窒息的惡臭再次籠罩下來。這一次,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種貼著耳膜刮蹭的、帶著黏膩濕氣的耳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鉤子,冰冷而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媽的!早知道……掐死你更省事!也不用花這麽多冤枉錢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自己的“英明決定”,接著,那聲音裏的惡毒和怨恨如同沸騰的岩漿噴湧而出,“床底下那五萬塊……是老子的!你他媽動了沒?嗯?說啊!死透了就別占著茅坑不拉屎!早點給我蹬腿兒!死透了,那遺囑……才能生效!房子……錢……都是老子的!誰也搶不走!”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入我的耳蝸!掐死!五萬塊!遺囑!房子!巨大的震驚和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原來如此!這才是他巴不得我立刻死掉的真正原因!一份早已準備好的、等待我咽氣就生效的遺囑!謀財害命!我甚至無法控製身體的顫抖,幸好,這具軀殼本身的癱瘓狀態完美地掩蓋了這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震動。憤怒的岩漿在冰冷的血管裏奔湧,幾乎要將我燒成灰燼。
他得意地直起身,似乎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宣告。腳步聲再次響起,他像是徹底卸下了防備的重擔,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腳步虛浮地走向病房角落那張陪護用的簡易折疊床。“哐當”一聲,他重重地躺了上去,不多時,震耳欲聾的鼾聲便響了起來,充滿了酒足飯飽後的滿足感。
直到那鼾聲變得均勻而深沉,我才敢調動起全身殘餘的力氣,將所有的意念灌注到那根緊貼著冰冷金屬的、唯一能感知到微弱觸覺的右手食指上。一點一點,如同螞蟻啃噬大山,如同蝸牛攀爬絕壁。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耗盡了我全部的意誌力。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我的指尖終於感受到枕下那冰冷的金屬方塊上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的圓點——那個紅色的按鈕!
沒有猶豫,也不能猶豫!我用盡靈魂裏最後一絲力氣,狠狠地將指尖戳了下去!指尖感受到一個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凹陷感。成了!一股強烈的虛脫感瞬間襲來,幾乎要將我再次拖入昏迷的深淵。但我拚命地堅持著,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那小小的錄音筆裏,紅色的指示燈正無聲地亮起,貪婪地吞噬著這片空間裏所有的聲音,尤其是那殺人凶手沉睡的鼾聲。冰冷的眼淚,終於衝破了緊閉的眼瞼,無聲地滑落到鬢角,迅速地消失在枕頭的布料裏。這一次,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複仇的熔岩凝固前滴落的寒冰。黑暗不再令人窒息,它成了我最堅實的堡壘。那單調的“嘀嗒”聲,成了宣告複仇開啟的戰鼓。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這片白色地獄裏最耐心的獵手。身體是沉重的囚籠,思維卻像淬了毒的利刃,在黑暗中無聲地打磨。我用全部的意誌力對抗著無孔不入的疲憊和疼痛,貪婪地捕捉著病房內外傳來的每一絲聲響,如同蜘蛛感應著蛛網上最細微的震顫。張偉的鼾聲是我唯一的安撫曲,那意味著他沉睡,意味著安全。他醒著的時候,我便收斂所有氣息,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將自己徹底融入一片死寂。
小林再次偷偷來過一次。是在一個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下午,張偉據說回家去處理“事情”了。她像一隻受驚的小鹿,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她沒有說話,隻是動作極其迅速地摸索到我枕頭下,抽走了那個小小的金屬方塊。她冰涼的手指在抽走錄音筆時,極其短暫卻用力地握了一下我毫無知覺的手腕。那一下緊握,勝過千言萬語。她帶著它離開了,如同帶走了一顆炸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沉入了冰冷的深海。希望與巨大的恐懼並存。她會交給誰?警察?還是……沒有回音。病房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而這份沉寂中,暗流洶湧。
三天後。陽光格外刺眼,透過半拉的百葉窗,在慘白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張偉的心情似乎特別好。他哼著五音不全的歌,甚至破天荒地擰了一條毛巾,胡亂地擦了擦我的臉——動作粗魯得像在擦拭一件蒙塵的家具。那冰冷的濕意激得我皮膚一陣戰栗。
“嘖,看你這樣兒,快了。”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滿意的獰笑,“早點解脫,對大家都好。”他掏出手機,對著我毫無知覺的臉,哢嚓拍了幾張照片,閃光燈刺得我緊閉的眼皮內部一片血紅。“留個念想。”他自言自語,語氣輕佻得令人發指。
下午,病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止張偉和張誌強,還有一個穿著西裝、夾著公文包、戴著金絲邊眼鏡、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他麵無表情地掃視著病房,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掃過我的身體,不帶一絲情感。
“李律師,您看,我老婆,田穎,就這狀況了。”張偉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表演出來的沉痛和無奈,指了指病床上無知無覺的我,“深度昏迷,植物人狀態,醫生也說……醒過來的希望,幾乎為零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聽起來情真意切,隻有我知道那底下翻湧著何等惡毒的期待。“我們是合法夫妻,財產方麵……您看這份遺囑……”
遺囑!這兩個字像兩顆子彈,瞬間擊中了我的心髒!他果然等不及了!在死亡證明下達前,就要坐實它!律師?他竟然真的找來了律師!張誌強站在一旁,搓著手,眼神躲閃,臉上寫著局促不安,卻也沒有開口阻止,默認了兒子的行為。
那律師皺著眉,繞過張偉,徑直走到我的病床邊。他的腳步聲很輕但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距離感。我能感覺到他居高臨下的視線,像兩道冰冷的探針,在我毫無生氣的臉上、裸露的手臂上來回掃描。他似乎在驗證張偉話語的真實性,又像是在評估一件即將被處理的“資產”。濃烈的消毒水味裏,混入了一絲他身上古龍水的冷冽木質香氣,和這彌漫著絕望氣息的病房格格不入。
他微微俯身,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著天花板冰冷的熒光,鏡片後的眼神銳利而冰冷,不帶絲毫情感。他伸出手——那隻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與他從事的冷酷行當形成詭異的對比——動作非常專業地翻開我的眼皮,用一支小巧的筆型手電筒照射我的瞳孔。強光刺入眼底,帶來一陣短暫的刺痛和炫目的白光,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製住眼球的條件反射,讓它保持渙散和空洞。冰冷的手指隨後按壓在我脖頸側的動脈上,停留了至少十幾秒,像是在確認脈搏的微弱程度是否真如張偉所描述的垂死狀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高效、冰冷,如同在執行一項標準化的核查程序,不帶半分對生命的敬畏。接著,他又掀開被子一角,捏了捏我毫無知覺、肌肉已經開始萎縮的小腿,指腹的觸感冰涼而堅硬。最後,他的手落在我的右手腕上,翻動查看——那正是張誌強粗暴塞進兩萬塊現金的位置,雖然錢早已被張偉收走,但那片皮膚似乎還殘留著被侮辱的冰冷觸感。
律師直起身,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用指尖推了推下滑的眼鏡,目光掃過床頭櫃上那些冰冷的儀器、懸掛的輸液袋,以及記錄著我生命體征的繁瑣單據。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心電監護儀那單調、催命的“嘀——嘀——”聲,像在為這場冷酷的評估打著節拍。我能感覺到張偉和張誌強在我身後屏住了呼吸,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期待,他們在等待著最終的“宣判”,等待著這個穿著考究西裝的人,用法律的語言為他們貪婪的計劃蓋上合法的印章。
沉默持續了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律師終於轉過身,麵向張偉父子。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從公文包裏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手指在硬挺的紙張上輕輕叩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掂量著這份文件的重量和它所代表的意義。他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地掃過張偉急切而貪婪的臉,又掠過張誌強那躲閃不安的神情。
“張先生,”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透著一股職業性的冷漠,“田女士的情況,如您所說,確實符合‘無民事行為能力’的醫學指征。”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落入我的耳中,也清晰地敲打在張偉的心上。“理論上,作為配偶和法定監護人,您有權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並在符合條件的前提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文件上,指尖停留在簽名蓋章的位置,“……執行這份預先擬定的遺囑。”
張偉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狂喜,幾乎要控製不住地咧嘴笑出來。張誌強也稍稍鬆了口氣,搓手的動作停了下來。
“但是,”律師話鋒陡然一轉!那個轉折詞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切斷了張偉剛剛升騰起的希望。空氣驟然凝固。“法律程序非常嚴謹。在正式確認監護人資格並執行此類涉及重大財產轉移的遺囑條款之前,”他語速放緩,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像要穿透張偉,“法院通常需要更詳盡的醫學評估報告,特別是關於腦損傷程度和恢複可能性的最新專家意見。”他特意加重了“恢複可能性”幾個字。
張偉臉上的喜色僵住了,仿佛被人迎麵潑了一盆冰水,急切地插嘴:“李律師!專家?這……這醫院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嗎?人都這樣了,還評估什麽?她就是醒不過來了!這不明擺著嗎?還要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麽評估?這不是耽誤事嗎!”
律師不為所動,聲音依舊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張先生,這是法定程序。醫院的基礎診斷隻是依據之一。法院需要獨立的、具有權威資質的鑒定機構出具的報告,以排除任何……‘幹擾因素’。”他說到“幹擾因素”時,目光看似無意地從張偉臉上滑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況且,”他繼續道,翻開文件的另一頁,“這份遺囑的訂立時間是在田女士突發疾病前三個月,而涉及的核心財產——你們現在居住的那套房產,據我初步了解,其購買資金來源中,有相當一部分來自田女士婚前個人積蓄以及婚後共同還貸部分。根據《民法典》,這部分份額即使在遺囑中單方處置,也需進行明確分割和公正評估,並非配偶一方可以完全憑遺囑剝奪的。法院在確認遺囑效力前,必須厘清這些財產的實際權屬份額。”
張偉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要害。他猛地看向律師,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慌:“什麽?她的婚前積蓄?份額?這……這房子當然是我的!她嫁給我就是我的!這遺囑寫得清清楚楚,房子歸我!李律師,你……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隻要她不行了,這遺囑就能生效!”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突然降臨的巨大恐懼而尖銳起來,之前的偽裝和表演蕩然無存。
張誌強也慌了神,囁嚅著:“是啊,李律師,這……這怎麽又扯到婚前財產了?這……”
律師推了推眼鏡,眼神裏掠過一絲早知如此的冷淡和不耐煩:“張先生,張某先生,我當初隻是依據你們提供的初步信息和意願草擬了遺囑文本。法律谘詢是基於你們告知的信息。但現在,基於田女士的實際情況和財產構成複雜性,我必須向你們提示完整的法律風險和必要的程序步驟。隱瞞財產來源或真實意圖,一旦後續引發爭議,比如……田女士的直係親屬提出質疑甚至訴訟,不僅遺囑效力可能受到挑戰,還可能涉及欺詐或惡意侵占。屆時,”他合上文件,發出輕微的“啪”一聲,目光帶著警告掃過張氏父子,“後果會更加嚴重。我的建議是,立即著手準備財產明細清單,包括所有原始憑證、資金來源證明,並盡快聯係我推薦的司法鑒定中心對田女士進行行為能力鑒定。否則,一切後續法律行為都將存在重大瑕疵和風險。”
他不再多說,將文件利落地收進公文包,扣上搭扣,發出清脆的聲響。那聲音在死寂的病房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沒有再看張偉父子煞白的臉,也沒有看我這個躺在病床上、被他們視為累贅和障礙的“植物人”,隻是對著病房微微頷首,算是告別,然後邁著沉穩而決絕的步子,快步離開了。沉重的房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他帶來的那股冷冽氣息,卻留下了比之前更甚百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恐慌。
腳步聲在走廊裏迅速遠去。
病房裏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律師在時更加壓抑百倍。心電監護儀的“嘀嘀”聲成了唯一的聲響,敲打在凝固的空氣上。
“操!!!” 一聲狂暴的、飽含著巨大恐慌和憤怒的嘶吼猛然炸響!那是張偉的聲音,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最後的咆哮。緊接著是重物狠狠砸在牆壁上的巨響!“砰——!” 像是什麽東西被摔碎了。他像瘋了一樣在狹小的病房裏急速踱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急促而混亂的“咚咚”聲,每一步都帶著要將地麵踏穿的狠勁。
“鑒定!份額!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他語無倫次地咒罵著,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唾沫星子和歇斯底裏的狂怒。“狗屁法律!狗屁律師!都是他媽一群吸血鬼!廢物!關鍵時候全他媽掉鏈子!” 他猛地停下腳步,轉向張誌強,雙眼赤紅,布滿血絲,像要噴出火來。“爸!你聽到了嗎?!他還想查錢!查婚前財產!那房子……那房子要是被他查出來……我們……”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裏,隻剩下粗重得像拉風箱般的喘息。
張誌強麵如死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雙手緊緊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仿佛喘不上氣。他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充滿了末日降臨般的絕望:“完了……這下全完了……那錢……那錢當初……就不該動啊……現在怎麽辦?律師都跑了……他……他是不是看出什麽了?要是真查起來……我們……”他突然想起什麽,渾濁的眼睛驚恐地轉向病床的方向,看向我,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看一個索命厲鬼般的恐懼,“她……她媽要是知道……要是知道我們動了她給你買房的嫁妝錢……還……還偽造了借條……再……再加上現在這事……”巨大的恐懼讓他說不下去了,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張偉順著張誌強的目光,也猛地盯住了我。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厭惡和盼我速死,而是赤裸裸的、帶著極致恐懼的殺意!像黑暗中亮起的狼眼!他一步步逼近病床,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瀕臨崩塌的懸崖邊緣。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而冰冷地籠罩下來。
“都是因為你!” 他俯下身,那張扭曲猙獰的臉幾乎要貼到我毫無知覺的臉上,濃重的酒氣、汗味和絕望的氣息混雜著撲麵而來,令人窒息。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的,帶著淬毒的寒意,鑽進我的耳朵,直抵靈魂深處:
“田穎……你這個禍害……你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去死呢?!活著拖累我……現在死了還要擋我的路?!連死都死不利索!” 他咬牙切齒,呼出的熱氣噴在我的臉上,帶著瘋狂的恨意,“真要逼我……親手送你最後一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