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邊望去，領主的堡壘已生起了明亮的火焰，在它後麵更遙遠的夜空中則是璀璨群星及它們環繞的神之眼。神之眼是一顆紫色的星辰，但大人們說它不是星星，否則為什麽在白晝也能看到它？教會的修士說，那是神明的眼睛，通過它神明無時無刻地觀察著祂的仆人們是否逾越，是否虔誠。父親則覺得修士的說法不準確，他信仰海父，覺得那是海父為祂的每一個孩子所設置的道標，引領著他們踏上歸途。
    阿莎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但又覺得他們這些說法與吟遊詩人口中的故事一樣是編撰的。沒人見過神明，也沒人見過海父。
    屋內黑黢黢，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房子中間的地坑中，柴木燃燒的餘燼還冒著點點火星。阿莎輕車熟路地找到牛脂蠟燭並點燃，然後生起了地坑中的火。
    石屋除了逼仄的房門，密不透風，如果燃燒普通的樹木，那麽整個屋子都會濃煙彌漫，然而靈樹木不會生煙，在屋中生火再適合不過。
    靈樹是一種很神奇的樹，無論是長在土地上時，還是被砍伐下來，它們燃燒的過程中都不會產生煙霧。老人們常說，這些樹寄托著死去人類的靈，在死去後通過靈樹洞悉人世間。想到這，阿莎頓覺毛骨悚然，手上不自由地起了一層疙瘩。
    她蜷縮著身子依偎在火堆邊。我沒有砍你們，她想，我隻是從安撫河上將你們撿回來。每當夏季風暴過後，安撫河上都會浮滿從上遊風息林順流而下的靈樹斷裂的枝杈，將它們曬幹即是上好的燃料。
    石屋那端的畜欄中，豬哼哼唧唧地叫喚，一邊暴躁地拱著欄杆。小羊在旁邊瞪著大眼睛對著豬咩咩嘶叫。
    “別叫啦，臭豬。”她對豬喊道，“今天我已經喂過你稻草和燕麥啦，看你把小羊都嚇壞了。”
    臭豬似乎能聽懂阿莎的話，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小羊則在它身邊蹦蹦跳跳來回兜圈。
    臭豬是阿莎飼養的豬，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它身上散發著一股臭味，但阿莎還是很喜歡和它呆在一起——如果她心情好的話。然而今天她的心思全在父親上，眼看著已經入夜，可父親依舊未歸，她想念父親在火堆邊為她抓虱子……她將發硬的黑麵包，就著蕪菁、蘿卜大麥濃湯，一道吃下，然後便在鋪滿稻草的床上睡去。
    阿莎知道自己又進入了那個夢境，那個出現過無數次的相同夢境。夏日的豔陽使安撫河的河麵閃耀粼粼波光，不，這不是安撫河，她立時否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她曾在夏天的安撫河中徜徉，安撫河的水是苦的，那是河之母的淚。然而麵前的這條河在她無數次的夢境回憶中都是甜的。
    她不自禁地掬起一抔水啜飲了一口，甜膩沁入心扉，彷如奶與蜜。但它是假的，她失落地想，它不是安撫河，這裏也不是沉船灣，不是她的村莊，隻有一望無際的草地與遠處高低起伏的矮丘，但終究都隻是她夢境中的一隅。
    阿莎沿著河流往前走，她清楚隻要一直走下去就會遇到一個村莊。她不記得自己幾歲的時候第一次做這個夢，但清晰記得第一次進入到這個夢境時的窘態。麵對這陌生又廣袤的草原，她被嚇壞了，她嚎啕大哭四處亂跑，尋找父親蹤影，直到最後從夢中驚醒。
    爬上一座矮丘，村莊躍然於眼前，但不是她熟悉的村莊。白色籬牆，白色石壁，連茅草屋頂都耀著奇怪的白光。村子中央會生起巨大的篝火，所有村民聚集在那裏，圍成一個圈吃喝歡笑。肥美的烤鵝，嘴裏塞著蘋果的烤野豬，沁人心脾的甜蜜蛋糕……即使在夢中回想，那些食物的美味仍仿佛在阿莎的嘴邊縈繞。
    “可愛的阿莎喲。”那位身穿白色羊毛長袍的棕色長發老者一如既往地等在村口，笑臉相迎，“你又來到我們的村莊了。”
    我還能去哪呢？阿莎暗想道。在明白自己進入同一個夢以後，阿莎也曾冷靜下來思考過探尋這片夢境。她尋遍夢中的草原，往河流的反方向走，遠離河畔而行，遊過寬敞的河麵去對岸，但不管往哪兒走，隻要堅定朝著同一個方向，結果她都會回到這個村莊。
    老者意味深長地微笑，領著她往村莊中央走去。“單純的阿莎啊，你願意與村民們一同享受歡愉嗎？”
    “我願意。”如同她千百次回答老者一樣，她希望村民們與她一同歡笑與快樂。
    “可是啊，”老者霍地停下遲緩的腳步，轉身麵無表情地注視阿莎說，“村民們再也不會有歡愉了，他們無法再繼續住在村子中了。”
    “為什麽？”夢境出現了異樣。按照以往，老者會帶著她加入村民，她會在甜蜜的回味中醒來。
    不等她得到回應，老者笑容戛然而止，接著眼鼻唇扭曲成一團，繼而麵目全非完全模糊。但阿莎分明能感受到他在笑，肆意地笑，狂笑不止。
    “阿莎喲，村莊將不複存在……”
    老者的身影逐漸暗淡，一團火苗從他腳下躥出，然後徹底將他淹沒。直到此時，呆立在原地的阿莎才發現，老者身後的村莊已是火海一片，篝火的火焰膨脹不止，周圍的白色屋舍被火舌不斷席卷吞噬。青色的草地鋪上了一層鮮紅的地毯，奶與蜜的河水如沸水般不停蒸騰，從四麵八方擠壓著湧來時強時弱的嬰孩哭啼……
    阿莎猛然睜開眼睛。靈樹木安靜地燃燒著，柔和的火光充溢著石屋，臭豬的鼾聲清晰響亮，這一切讓她倏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際，已是滿頭大汗，但她並不在意，趕緊環視一周，結果令她失望，父親仍未歸來。
    之後阿莎恍恍惚惚地度過半天，什麽時候吃了飯，什麽時候將臭豬和小羊放出去過，全然不記得了。她滿腦子都在想昨天做的那個夢……噩夢。老者說村莊不存在了，村民們要走了，那是什麽意思？他們不過是我夢中不真實的存在，她心不在焉地琢磨著，這個夢和父親有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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