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莎·法埃爾，神明將對你作出公正的審判。”修士拖著一雙涼拖，緩緩走向阿莎，“你可以選擇比武審判，你將被允許拿起武器與教會的騎士進行決鬥，或者指定一名騎士代你出戰。”
    與教會的騎士決鬥，阿莎連想都不敢想。至於指定一名騎士，她首先想到的是阿牛，然而阿牛雖然力氣很大，但終歸隻是個和她一般歲數的小孩，隻會與柴棍進行所謂的騎士遊戲。
    她的沉默並沒有惹惱修士，他接著宣布道：“如果你無法選擇比武審判，那麽將接受河之母正義的裁決。”
    阿莎被帶到安撫河畔的時候，太陽已在神之眼的下方，離日落還有一些時間。河岸邊已經站滿了人，均是村民以及領主堡壘中的守衛與奴仆，修士做著祈禱的手勢跪在河邊，口中念誦著阿莎聽不清的禱詞。
    “神明慈悲，淹死她。”兩個守衛押著阿莎穿過人群的時候，兩側的村民不住地輕聲咒罵，他們憎恨“巫女”，卻又唯恐“巫女”會聽到。此外也有老人壯起膽來對著她啐唾沫，含混的話語中滿是對她的厭惡。
    阿莎內心飽受折磨，即使那守衛撒謊冤枉她，她也沒有像此時那麽傷心難過。她微微抬頭，在咒罵的人當中尋找她所熟悉的麵龐……阿牛、柴棍。唯一讓她欣慰的是，他們嘴上都沒有罵罵咧咧，隻是漠然地躲在村民之中。
    父親，對，父親。阿莎猛然發現她尋遍人群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難道父親也害怕、憎惡我這個“巫女”嗎？不，他隻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溺死在安撫河吧。
    “阿莎·法埃爾，邪惡的巫女，教會的異端，”修士完成誦念後，當著村民們的麵大聲宣布，“將弑殺的罪行帶來世間，用惡毒的力量將受膏抹的高貴騎士殘忍殺害。她試圖逃脫教會公正的審判，但神之眼注視著世間所發生的一切，罪惡將由神明來消滅！”
    人群中的怒火被修士瞬間點燃，小聲的咒罵爆發、匯聚成遮天蔽日般的叫喊，每一個人都嫉惡如仇。巫女不會被原諒。
    修士的情緒也隨著人群的聲量提高而高漲，他繼續大聲宣布：“公正降臨，巫女放棄了神聖的比武審判。由是，今神明將見證河之母對巫女的正義裁決。若她無罪，她將會沉入安撫河的河底，被河之母接納；若她有罪，河之母將拒絕異端進入祂的體內。”
    “溺死她！溺死她……”修士宣讀完，觀睹的人群中有人建議，隨即便成為整齊的呐喊。
    阿莎被一步一步推向河岸的棧道，讓她意外的是，她此刻內心格外平靜，即便知道這次與她夏日在河中玩耍有別。冬日的安撫河入海口水下暗流湧動，而且遠比陸上更為冰冷刺骨。
    暗綠的河水安靜地注入無邊的風暴海，阿莎死死盯著河麵，望不到底。東月的朔風吹過阿莎，同時也在肆虐著她身後的守衛及岸邊的村民。守衛抖動身體取暖，發出皮革摩擦的聲響，人群中吵雜也已止息，似乎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在等待修士宣告將“巫女”推入安撫河中，但修士並不著急，他在等待某一個時刻。
    “嗚，嗚，嗚嗚嗚嗚……”從風暴海方向傳來了嘹亮的號角聲。
    一時間，所有的注意都被這聲音吸引，目光統一向聲音的源頭投去。村民們竊聲猜疑，守衛們不安地注目，修士露出迷茫的神情，隻有阿莎仍毫不在意地低頭凝視著安撫河。
    嗚嗚嗚嗚……
    第二次號角聲離他們更近了。村民們開始躁動，守衛們互相之間招呼著什麽，從腰間抽出武器嚴陣以待，修士則慌亂地對守衛們叫喊：“推下去，快把她推下去！”
    嗚……
    阿莎隱隱約約聽到了第三次的號角聲，但那是在她被推入安撫河之前，之後她便感覺所有的混亂都平息了下來，世界陷入靜謐之中。
    她感覺到寒冷包裹著她的身體，隨著光亮在頭頂離她遠去，她又感到同時有溫熱與冰凍夾雜著朝她湧來。對於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她沒法去一探究竟，她仿佛回到了那個四麵被黑暗環繞的監牢。
    人在水下的時間不可能太久，這對於阿莎來說更是切身體會。於是她嚐試著扭動身子，但在手腕與腳踝同時被緊緊鎖著的情況下，即便有再強的水性，也無法讓自己浮出水麵。
    她像條魚兒一樣擺了幾下腿，卻無濟於事。肺部的空氣越來越少，阿莎從被帶到安撫河邊開始一直都平穩的心跳突然間爆發。求生的本能驅動著做出劇烈的動作，她用手掌拍打劃水，雙腿死命地彈動踢打，轉動身子翻滾。可這樣一來的結果就是，她在水中丟失了方向，她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正在下沉還是上浮，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被流水裹挾著衝入了風暴海。周圍空無一物，毫無依憑，隻有水。
    她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接著冰冷的水擠進口中，灌入肺部。嗆水讓她不斷咳嗽，但每咳一下就會喝入更多的水。咳嗽仿佛將她所有的力氣泄去，她沒法再讓自己動彈。她看到黑暗的世界出現了父親臉龐的輪廓，她看到父親戴在她脖子上的藍色石頭漂浮到了她的眼前，她看到自己如海草般的頭發散亂漂流。
    最後的意識中，阿莎看到一個暗紅光點在漆黑的水底顯現，它不斷地接近阿莎，逐漸展開四射輝芒。那是一隻眼瞳，深深望進阿莎迷糊的雙眼。緊接著更多的紅亮光點乍現，與那紅色眼瞳形成了一條蜿蜒的緋紅緞帶。
    緞帶如同一條觸須緩慢擺動，但始終沒有接觸阿莎……更多的“觸須”交相輝映，水中頃刻間仿佛被血光籠罩。阿莎朦朧的視線卻分明看清了那些“觸須”，那是些泛耀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澤的紅色羽毛……還有所有紅羽匯聚而攏的終點，恐懼的終點——偌大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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