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漢後少帝劉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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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被史書抹去的人。
    坐在永巷潮濕的草席上,能聽見前殿傳來的編鍾聲。新帝的登基大典要開始了,宮人們忙著用朱漆塗抹廊柱上的血跡。三天前,我的五個弟弟就是在這條巷子裏被勒死的,他們的哭聲像斷線的風箏,在宮牆上飄了整夜。
    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勒痕,周勃將軍的手勁可真大。若不是陳平丞相說了句"總要給天下人個交代",此刻我的屍首也該擺在北闕示眾了。
    掖庭的老宦官說我命硬。七歲那年跟著哥哥劉恭在滄池邊放紙鳶,他失足落水時我明明抓著他的衣角。冰麵開裂的聲音像玉玨墜地,等宮人們把我們撈上來,劉恭已經凍得發紫,我卻隻是咳出幾口水。那年冬天特別冷,椒房殿的炭盆日夜不熄,呂太後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有造化。"
    現在想來,那或許是我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長安城的雪總帶著股血腥味。建章宮的宮牆足有三丈高,可那些被杖斃的宮娥,被腰斬的諫臣,他們的血還是能滲過青磚,在雪地上開出暗紅的花。我八歲生辰那天,呂太後賜了我一柄錯金銅劍,劍柄鑲著西域進貢的貓眼石。她說:"皇帝要有皇帝的樣子。"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皇帝。前殿的龍椅太高,我的腳夠不著地麵,隻能任由冕旒的玉珠在眼前亂晃。朝臣們山呼萬歲的聲浪震得梁柱都在顫,可我分明看見呂太後的裙裾從丹墀上拖過,在禦案投下的陰影裏,藏著半塊未拭淨的血漬。
    真正的詔書是從長樂宮發出的。丞相王陵因反對封呂氏為王,被太後當廷斥退時,我正在偏殿臨摹《急就章》。羊毫筆尖的墨汁滴在"忠"字上,洇成個黑黢黢的洞。中常侍張卿弓著腰進來,說太後要我學著批奏折。竹簡上的字跡忽大忽小,像受驚的螞蟻——隴西大旱,河內蝗災,南越王趙佗稱帝......
    "皇帝覺得該如何處置?"呂太後的護甲點在"稱帝"二字上,金箔刮過竹簡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我盯著她袖口繁複的雲紋,突然想起去年秋獵時見過的豹子。那畜生前一刻還在舔舐幼崽,轉眼就咬斷了馴獸官的喉嚨。
    "全憑太後聖裁。"我說。
    她笑了,眼角細密的皺紋裏藏著滿意。當晚我的晚膳多了道鹿髓羹,據說能強健筋骨。可我隻嚐出鐵鏽味,大約是盛羹的銅爵沒擦幹淨。
    上林苑的桃花開得最豔時,我見到了真正的死亡。那天本該去太學聽博士講《尚書》,車駕行至複道,卻見一隊羽林衛押著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往永巷去。她的織錦深衣被扯破半邊,露出雪白的肩頭,嘴裏喊著:"我是孝惠皇帝的皇後!我腹中懷著龍種!"
    車輪碾過青石板,我數著輦輿上的蟠龍紋。第八條龍的爪子缺了片金漆,是上元節看百戲時磕掉的。等到了石渠閣,太傅正在講《泰誓》,說商紂王剖比幹之心。我突然想起那個女人猩紅的指甲,像極了去年臘月呂太後賜給諸侯王的朱砂。
    三個月後,我在長樂宮西闕又見到了她。確切地說,是見到了她的頭顱。烏發間還插著那支我見過的金步搖,隻是珍珠掉了兩顆,像哭幹的淚。呂太後指著那顆頭顱說:"皇帝記住,這世上本沒有祥瑞。"
    那夜我發了高熱,夢見自己變成未央宮簷角的銅鈴。風一吹就叮當作響,可無論怎麽搖晃,都發不出自己的聲音。
    元年的上巳節,呂太後在未央宮設宴。我穿著新製的玄色冕服,看諸侯王們獻上的奇珍異寶在燈燭下流轉。梁王劉揖獻了隻通體雪白的孔雀,說是祥瑞之兆。它展開尾羽時,我注意到呂產將軍的佩劍出了鞘。
    酒過三巡,呂太後突然說要給我選妃。她指著下首某個穿曲裾深衣的少女說:"這是你表妹呂瑩,最是知書達理。"少女抬頭時,我看見她眉間畫著時興的遠山黛,可嘴角卻在發抖。她身後跪著的婦人突然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的聲音比編鍾更響。
    後來我才知道,那婦人是趙王劉友的正妃。三個月前劉友因拒絕娶呂氏女,被太後召至長安餓死在邸舍。據說他臨死前用筷子在牆上刻詩,字字滲血。
    那晚的月亮特別圓,我在宣室殿的露台站到三更。掖庭令來報說呂瑩姑娘投了井,撈上來時手裏還攥著半塊玉玨。我命人把那玉玨隨葬,轉身看見銅鏡裏的自己——才十三歲,鬢角竟有了白發。
    高後八年的秋分,長樂宮的梧桐落了一地金葉。呂太後的咳疾愈發重了,湯藥的氣味彌漫整個前殿。那日她突然召我去寢宮,榻前垂著厚重的鮫綃帳。我聞見熟悉的降真香味裏混著腐木的氣息,像暴雨前的未央宮。
    "皇帝可知何為社稷?"她的聲音從帳後傳來,沙啞得像磨壞的編磬。我望著帳上繡的玄鳥紋,想起七歲時她教我認星圖。那時她的指甲還沒這麽枯黃,指著紫微垣說:"這便是皇帝的命宮。"
    突然有冰涼的觸感落在手背,是她的護甲掀開了紗帳。我第一次看清她臉上的老年斑,像宣紙上暈開的墨點。"他們都說我狠毒,"她笑起來露出缺了顆的牙,"可若不用虎狼藥,如何治得了這瘡痍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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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宮漏滴到第七聲時,她塞給我半塊虎符,青銅被焐得發熱。"記住,能相信的隻有呂家人。"她說這話時,窗外驚起一群寒鴉,羽翼掠過日晷的陰影。
    三日後,喪鍾響了二十七聲。我在靈前跪著燒紙錢,火盆裏騰起的灰燼粘在孝衣上。呂媭姑姑突然撲到棺槨前哭喊:"您走了我們可怎麽活!"她的翡翠耳璫掉進火裏,炸出個幽藍的火星。
    那個冬天格外漫長。呂祿將軍接管了北軍,卻整日在府中宴飲。我聽說齊王劉襄的軍隊已到滎陽,奏折卻都被中謁者令壓下了。正月十五那天,太尉周勃突然闖進前殿,甲胄上結著冰碴。
    "請陛下移駕!"他的劍尖還在滴血,在我腳邊匯成暗紅的小溪。宮人們尖叫著逃竄,有個小黃門被門檻絆倒,轉眼就被亂兵踩成肉泥。我被拽著往後殿跑時,看見呂產的屍體掛在螭首上,腸子垂下來像條猩紅的綬帶。
    他們把我關在永巷最深處的那間囚室。牆縫裏長著暗綠的苔蘚,摸上去像死人皮膚。送飯的老宦官偷偷告訴我,陳平丞相說我是呂太後的孽種,根本不是孝惠皇帝的骨血。我想起那年滄池的冰麵,想起呂太後撫過我眉眼的手,突然笑出聲來。
    昨夜下了今冬第一場雪。獄卒送來新釀的椒柏酒,說是代王殿下登基前的恩典。我摸著陶碗邊緣的裂口,想起元日大朝時,諸侯王獻上的酒器都是金玉所製。原來這才是帝王應有的結局——不是史書裏的寥寥數筆,而是冰雪消融時,無人知曉的一聲歎息。
    飲盡最後一口酒時,我聽見未央宮方向傳來新的頌歌。簷角的銅鈴又在風中搖晃,這次終於響起了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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