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曹魏 齊王曹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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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那年洛陽城鬧了蝗災,宮牆外飄進來的哭聲比秋蟬還聒噪。乳娘說先帝在靈昆殿抱著我看奏折,朱筆掉在我繈褓上洇開紅印子,倒像是天生的胎記。太和六年的雨特別多,那天我被裹在玄色鬥篷裏送進宮,小黃門抬的步輦硌得屁股生疼。曹叡斜靠在龍床上咳嗽,藥渣味混著熏香直往鼻子裏鑽,他手指枯瘦得像曬幹的參須,攥得我肩膀發青:"大魏的擔子,要壓在你骨頭還沒長硬的肩膀上了。"
    登基那日寅時就被拽起來更衣,冕服上的日月紋章刺得脖頸發癢。曹爽按劍立在丹墀下,鎧甲映著火炬泛青光,他身後跪著的文武百官像片黑壓壓的蘆葦蕩。司馬懿站在禦座右側的陰影裏,我數著他腰間玉帶鑲嵌的綠鬆石,數到第七顆時禮官拖長調子喊"拜——",三千多人齊刷刷叩頭的聲響,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撞破了蛛網。
    頭兩年過得倒像提線木偶。每日天不亮就被曹爽從被窩裏拎出來,他身上的酒氣混著脂粉味能把人熏個跟頭。有回我正臨摹衛夫人的《筆陣圖》,他醉醺醺奪過狼毫筆,在《勸農詔》上批了個"閱"字,墨點子濺了滿案。司馬懿倒是恭謹,每次奏事都跪在五步開外,聲音輕得像飄在湯餅上的蔥花末。我總疑心他在數我袖口沾了多少糕餅渣——那會兒最愛偷藏羊乳酥,龍袍袖袋裏總黏著糖霜。
    十歲生辰那日,曹爽送了我柄鑲滿寶石的短劍,劍鞘上的紅寶石晃得人眼暈。夜裏司馬懿單獨覲見,送來的賀禮是捆舊竹簡,打開看竟是文皇帝手書的《典論》。"治國如烹小鮮",這話我直到被廢黜那年才咂摸出滋味。那晚宮燈格外暗,老太傅說話時眼角的皺紋在燭光裏一跳一跳:"陛下可知當年武皇帝接漢獻帝時,許昌宮的地磚縫裏滲的都是血?"
    正始五年開春,我在西園射鹿時摔折了胳膊。太醫令裹傷時手抖得篩糠,倒是曹爽的親兵抬來頂青綢小轎,說是大將軍特意從並州尋來的神醫。那遊方郎中在我胳膊上敷黑糊糊的藥膏,夜裏疼得睡不著,聽見窗外兩個小太監嘀咕:"聽說大將軍在滎陽圈了三千頃良田......"月光透過紗帳在地上畫出格子,像極了奏折上的田畝圖冊。
    高平陵事變前三月,洛陽城突然流行起小兒夜啼的癔症。司馬懿告病那日,我正蹲在太液池邊喂錦鯉。老太傅的轎子從角門出去時,車簾被風吹起一角,我看見他朝服下露出半截紮甲。曹爽次日出城謁陵,鑾駕的鸞鈴聲在官道上響了半日。張讓慌慌張張跑來時,我正在臨蔡邕的《熹平石經》,他發髻散亂得像雞窩:"陛下!司馬太傅帶著死士把武庫占了!"
    宮變的馬蹄聲是半夜響起來的。我縮在龍床角落,聽見值夜的宮女尖叫著被拖過白玉階。司馬師提劍闖進來時,劍尖還在往下滴血,那血珠落在地衣上暈開,像極了去年上巳節潑灑的胭脂。司馬懿進殿時穿著粗麻喪服,腰間卻係著先帝賜的蟠龍玉帶。他跪拜時額頭觸地的聲響,和當年曹爽摔酒樽的動靜一般無二。
    嘉平元年改元的詔書是我親手謄寫的,墨跡未幹就被司馬師抽走。那年冬天特別冷,批奏折的朱砂筆凍住了,嗬氣化冰時白霧蒙在眼前,倒像回到了八歲那年先帝病榻前的藥氣。有天在蘭台翻到《史記·呂太後本紀》,正看到"為人剛毅"四字,司馬昭忽然帶著甲士闖進來,說我前日作的《蟋蟀賦》是譏諷時政。那篇賦子不過是在牆角聽蟲鳴時寫的,現在倒成了"怨望之詞",硯台裏未幹的墨汁潑了滿案,像極了潑在雪地上的汙血。
    被廢那日寅時就被拽起來,連襪子都沒讓穿全。司馬孚捧著詔書念了足有半刻鍾,我盯著他官靴上沾的泥點子,想起去歲秋獵時射中的那隻白狐。馬車出宣陽門時,晨霧裏傳來胡餅叫賣聲,那香味勾得胃裏絞痛——從前這時候,尚食監該送來新蒸的玉露團了。車轅在鄴城驛道顛斷那日,我蹲在路邊看螞蟻搬麥粒,押送的校尉拿馬鞭抽碎了個陶罐,迸開的碎片在掌心劃了道口子。
    齊王府頭半年,夜夜夢見洛陽宮的銅雀鳴叫。老管家劉椿是司馬家派來的,教我看賬本時總用戒尺敲桌角:"主公請看,這八百畝水田的租子......"有回我在田契上畫了隻禿鷲,他臉憋得紫紅也沒敢吱聲。開春在府庫翻出架舊箜篌,調弦時崩斷的琴弦在臉上抽出血痕。那曲《陌上桑》總彈不成調,倒是驚飛了簷下築巢的燕子。
    正元二年上元節,聽說曹髦在太學辯倒三公。那夜我蹲在灶膛前煨芋頭,火星子爆出來燙傷了手背。後來洛陽來的驛卒說,新君當街喊出"司馬昭之心"時,血濺在銅駝街的石板上,用三桶井水都沒衝幹淨。那天我在後院劈柴,斧頭卡在榆樹疤節裏,震得虎口裂開道血口子,洇在木紋裏像條赤練蛇。
    這些年在鄴城活得像個老農。驚蟄教丫鬟小翠浸穀種,她總把秈米和粳米攪混;白露帶著家仆釀菊花酒,壇子封泥時總被野貓扒開。去年在菜畦挖出枚生鏽的箭鏃,磨亮了對著日頭照,恍惚看見建安年間官渡衝天的火光。前日曬書時翻出箱舊衣裳,抖開那件十二章紋的袞服,蛀蟲咬出的窟窿眼比當年奏折上的批紅還密。
    今晨有洛陽驛馬來,說改封邵陵縣公的詔書已過虎牢關。接旨時我正給新栽的桃樹剪枝,剪刀"當啷"掉進井裏,驚散了水麵上司馬師的臉。宣詔的侍郎靴底沾著洛陽紅土,那顏色和當年被拖出太極殿時,指甲縫裏摳下的丹墀漆一模一樣。黃昏時小翠說漚肥的土發燙,我伸手去探,卻被地氣灼紅了掌心——四十年前被扶上龍椅那日,鎏金禦座也這般燙人脊梁。
    今夜月光白得瘮人,我在後院老槐樹下獨酌。秋蟲在牆根底下叫得淒惶,忽然想起青龍年間那個吐蕃使臣獻的夜光杯。酒漬在石桌上漫開,倒映出個模糊的影子,分不清是八歲接璽的孩童,還是五十四歲的白發老翁。子時打更的梆子響過三遍,西南天際有流星劃過,拖著長尾巴墜向洛陽方向——那軌跡,與當年高平陵上燒了三天三夜的狼煙倒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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