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晉康帝司馬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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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角的冰棱滴著水,建康城的冬天總是陰冷入骨。我跪在重華殿的青磚地上,看著兄長的龍床前垂著八重素紗帳。庾冰身上沉水香的氣味混著藥味湧進鼻腔,他腰間玉帶扣著先帝禦賜的螭龍金鉤,甲片相撞的聲響讓我想起七歲那年,在禦花園撞見他杖殺宮人的場景。
"阿弟…"司馬衍的手從帳幔裏伸出來,枯瘦得像曬幹的蘆葦。我膝行上前攥住,發覺他掌心燙得嚇人。兄長喉嚨裏發出破風箱似的喘息,突然發力把我拽到枕邊:"詔書…在褚侍中…別讓庾家…"話沒說完就咳出暗紅血沫,濺在我杏黃色親王常服的前襟。
屏風外響起甲胄聲,我迅速用袖口抹去血跡。庾冰掀簾進來時帶著初雪的氣息,墨色深衣下擺還沾著未化的雪粒。"琅琊王該回府了。"他說話時眼睛盯著我腰間玉佩,那是去年上巳節兄長親手係的。我低頭退出時,聽見身後傳來玉枕墜地的悶響。
那夜雪粒子打在褚府瓦當上,像千萬隻螞蟻在啃噬。褚裒抖開詔書時,燭火正映著"傳位同母弟嶽"六個朱砂字,火漆上還留著兄長的血指印。我們聽著更漏滴到三更,直到管家來說庾府親兵開始巡城。褚裒突然抓起詔書按在胸口:"明日五鼓,開西華門。"
登基大典那日,朱雀門外的積雪壓斷了三根鬆枝。我踩著龍紋紅毯走向太極殿,聽見庾冰腰間佩劍與甲胄相撞的聲響。褚蒜子的手在寬大袖袍下與我相握,她父親的三千北府軍正屯在石頭城。當玉璽重重壓上繼位詔時,我聞到了龍涎香裏混著的血腥氣。
"陛下可知庾司徒在會稽郡私設冶鐵工坊?"何充將密報推過檀木案,手指在"甲胄三千具"幾個字上點了點。我往炭盆裏添了塊銀絲炭,青煙扭曲著爬上藻井:"聽說庾懌將軍最近納了第七房妾室?"
老狐狸花白的眉毛跳了跳。三日後禦史台彈劾庾懌強占民田的奏章堆滿尚書省,我在朝會上摔了茶盞。碎瓷擦過庾冰袍角時,他眼角抽搐著跪下請罪。那夜我在西苑射落十三隻烏鴉,褚蒜子捧著鎏金手爐輕笑:"該讓何司空兼領揚州刺史了。"
建元元年開春,燕子還沒飛回烏衣巷,鄴城的密報就送到了禦案。後趙石虎在黃河邊造了三百艘樓船,船頭包著生鐵撞角。庾懌帶著請戰書闖進宣室殿時,我正在臨摹王右軍的《喪亂帖》,墨汁被他鎧甲震得濺上"荼毒"二字。
"陛下!此時不渡江更待何時?"他的護心鏡映著窗外新發的柳芽。我忽然想起永和元年那個春日,兄長教我騎射時,庾冰也是這樣突然闖進馬場。那日我被驚馬甩下鞍韉,兄長為此被罰跪宗廟三日。
"北伐…"我蘸了新墨,"石虎軍中可有漢人謀士?"褚蒜子的茶盞輕輕一磕,庾懌的絡腮胡就抖起來。三日後先鋒營開拔時,我站在朱雀航頭數戰船,何充在身後低語:"荊州糧倉隻剩三成粟米。"
秋雨裹著敗報來那日,我正在批閱廣陵郡的災情奏折。檀木匣裏庾懌的首級散發腐臭,他怒睜的右眼裏嵌著半片箭鏃。褚蒜子用羅帕掩住口鼻,我盯著匣內凝結的黑血:"追贈車騎將軍,其子襲爵。"
當夜咳出的血染紅了素絹。太醫令跪在龍床前說這是心疾,我卻聽見建康城牆外江水嗚咽。三更召來中書侍郎擬遺詔時,褚蒜子的影子在屏風後顫抖如風中燭。說到"太子嗣位"時她突然撲出來,指甲掐進我腕間:"謨兒才兩歲!"
更漏聲裏,我望著帳頂遊動的五爪金龍,想起鹹康八年那個雪夜。兄長的手也是這樣死死攥著我衣袖,直到宦官掰開他僵硬的手指。晨光透進窗欞時,我改了詔書:"皇太後臨朝稱製。"
最後一支蠟燭熄滅時,乳母抱著太子跪在階下。夜風卷著枯葉拍打窗紙,恍惚又回到會稽王府的夏夜。十二歲那年我偷了兄長的螭紋玉帶鉤,換來三隻青頭大將軍蟋蟀。此刻想來,那竟是我此生最痛快的交易。
鹹康八年的血腥味還沒散盡,庾冰就把手伸向了鹽鐵。那日朝會吵得像東市魚鋪,江北流民和江南士族在殿上推搡。我摩挲著袖中褚裒遞的密折,等他們吵到嗓子啞了才開口:"揚州鹽稅改征布帛,諸卿以為如何?"
庾冰的玉笏板"當啷"砸在青磚上。他身後跪著的吳郡太守正要開口,何充突然咳嗽著展開一卷竹簡:"元帝年間,琅琊王氏就是這麽敗的。"殿角銅漏滴答三聲,我看見褚蒜子在珠簾後微微頷首。
那年冬至祭天,我在圜丘台上被寒風吹得站不穩。禮官唱到"敬天法祖"時,庾冰突然上前攙扶,他掌心粗糙的繭子硌得我生疼。三牲的鮮血滲進祭壇縫隙,像極了兄長咽氣那日濺在詔書上的血點。
"陛下可知庾司徒在豫章郡藏了多少私兵?"暗衛統領跪在密室陰影裏,呈上的絹帛密密麻麻記著軍械數目。我盯著"弩機五百具"幾個字,想起昨日庾家送來的生辰禮——那尊青銅朱雀燈的眼睛,是用鴿血石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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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節曲水流觴時,我在蘭亭別苑見到了王右軍。他借著酒勁在石壁上揮毫,寫到"死生亦大矣"突然擲筆痛哭。墨汁順著"痛"字的豎鉤往下淌,像極了長江水衝開血汙。那夜我夢見自己變成紙鳶,被庾冰用金線拴在太極殿簷角。
建元二年開春,江北逃來的老丈在朱雀橋頭哭訴,說他三個兒子都被石虎的騎兵串在槍尖上。庾冰的侄兒當街縱馬踏死流民那日,我親手砸了鎮紙:"傳旨,凡侵奪民田者,罪加三等!"何充連夜修改律令時,褚蒜子正帶著宮人拆解庾家送來的織金帳——那裏麵藏著三根淬毒的銀針。
五月暴雨衝垮了會稽堤壩,我穿著蓑衣站在潰口處,看見災民眼裏跳動著和江北老丈同樣的光。回鑾時馬車陷在泥裏,庾冰的親兵要來護衛,被褚蒜子的北府軍用長戟逼退三丈。那夜我在行宮聽見遠處傳來《黍離》歌,守夜宦官說是有儒生跪在廢墟上哭前朝。
七月最熱那日,暗衛送來石虎病重的消息。我在宣室殿來回踱步,踩碎了地磚縫裏鑽出的野草。庾懌的請戰書和何充的諫書同時呈上,朱砂批注的墨跡被汗水暈開,像極了當年詔書上的血痕。
褚蒜子端來冰鎮梅子湯時,銅壺外壁凝的水珠正滴在"兵者凶器"四個字上。我望著她發間搖晃的步搖,突然想起大婚那夜,合巹酒裏映著的龍鳳燭也是這般搖晃。三更時分,我咬破手指在調兵虎符上按了印。
北伐軍開拔那日,我在玄武湖檢閱水師。戰船桅杆上的白帆被江風吹得鼓脹,像極了兄長殯天時滿城飄蕩的素幡。庾懌跪接佩劍時,鎧甲鱗片刮過我掌心,留下三道血印。何充站在觀禮台上咳嗽,咳出的血絲落在湖麵,被遊魚爭相啄食。
秋分那日,第一封戰報隨著雁陣飛來。庾懌在彭城中了埋伏,三萬精銳困在睢水岸邊。我盯著羊皮地圖上蜿蜒的藍線,忽然發現那道水紋像極了褚蒜子昨夜畫的眉。雨水開始敲打殿瓦時,八百裏加急送來沾血的半幅戰旗。
臘月二十三祭灶,敗軍裹著雪粒子逃回建康。裝著頭顱的檀木匣被擺上禦案時,我正在批閱要求誅殺庾氏全族的奏章。庾懌腐爛的右眼凝望著藻井,我伸手合上他眼皮的瞬間,指甲縫裏滲進了黑紅的血。
那夜咳疾突然加重,太醫令把脈時手抖得像個篩子。我知道時候到了,就像知道北伐注定要敗。三更召宗正卿入宮,看著他在燭火下謄寫遺詔,忽然想起永和元年那個清晨——兄長也是這般躺在龍床上,看庾冰代筆改寫傳位詔書。
褚蒜子抱著太子衝進寢殿時,發髻散了一半。兩歲的司馬聃伸手抓我冠冕上的東珠,被乳母慌忙抱開。我望著帳頂盤旋的金龍,恍惚看見十二歲那年的自己躲在屏風後,偷聽庾冰逼兄長立儲君。原來這盤棋下了二十年,誰都沒能真正贏過誰。
最後一口氣散在寅時三刻,宮牆外傳來頭遍更鼓。我聽見褚蒜子在哭,聽見何充在念禪位詔,聽見庾冰的靴子踏過金磚。建康城的雪還在下,覆蓋了朱雀門上未擦淨的血跡,就像覆蓋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兄長留在我衣襟上的那抹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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