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晉安帝司馬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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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下來就是個傻子。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跪在殿外的大臣們說的。他們以為隔著十二道屏風就聽不見,其實那些話順著穿堂風直往耳朵裏鑽。那年我六歲,穿著新製的黃綢襖子坐在父皇膝頭,他教我認奏折上的朱批,我盯著硯台裏晃動的影子發呆。母後總說我學說話比別人晚兩年,走路總要扶著宮女的裙帶,但父皇還是把玉璽塞進我懷裏,臨終前抓著我手腕的力氣大得嚇人。
    建始元年正月初八,雪下得比守靈的燭火還密。禮官在丹墀上摔了三次玉圭,我的龍袍拖在地上沾滿泥漿。攝政王司馬道子扶著我胳膊,他掌心燙得像塊烙鐵。登基大典上我數著台階,數到三百七十六級時聽見有人笑,回頭看見太傅王珣的胡子在風裏抖得厲害。那天晚上禦膳房送來八寶鴨子,我啃著鴨腿問太監:"當皇帝就是天天吃鴨子嗎?"滿屋子宮女突然跪了一地。
    朝堂的事我從來弄不明白。奏折上的字會跳舞,尚書令念的賦稅數目比禦花園的螞蟻還多。司馬道子叔父總在屏風後咳嗽,他咳嗽一聲,底下大臣們就齊刷刷跪下。有天我趴在龍椅上玩九連環,聽見他指著我說:"此等癡兒,怎配坐擁江山?"我轉頭問他:"叔父要坐這裏嗎?"他臉色突然變得比祭天的豬肝還紫。
    元興元年鬧饑荒,宮裏的米缸都見了底。那天晨起梳頭,宮女隻給我綰了最簡單的髻。禦道上跪著十幾個麵黃肌瘦的老臣,說建康城外有人吃觀音土脹死了。我讓太監把午膳的黍米餅分給他們,司馬道子掀翻食盒罵我婦人之仁。碎瓷片濺到龍袍上,我蹲在地上撿餅渣時,聞見他靴子上的血腥味——後來才知道,那天朱雀門外斬了三百流民。
    桓玄進京那日,宮門前的銅駝倒在地上。我躲在垂拱殿的帷帳後,看那個披玄甲的男人用馬鞭挑起我的冕旒。十二串玉珠嘩啦啦響,他身上的鐵鏽味混著酒氣:"陛下可知何為禪讓?"我摸著冰涼的玉圭說:"像春天把襖子換成紗衣?"他愣了半天突然大笑,震得梁上積灰簌簌往下掉。那天夜裏我被塞進牛車,車輪碾過朱雀橋時,聽見橋下浮屍卡在石縫裏的聲響。
    在潯陽的日子反倒快活。行宮隻有三進院子,但院角的歪脖子棗樹結的果子特別甜。看守的老太監教我編草螞蚱,說當年伺候過孝武帝。有天夜裏雷雨交加,他醉醺醺指著我說:"你爹殺的人比這場雨點子還密。"我數著窗欞上的雨痕,忽然想起父皇臨終時瞪大的眼睛,原來人死的時候真的會漏氣,像破了的羊皮筏子。
    義熙元年春天,江州刺史給我送來新製的葛布衫。料子粗得磨脖子,但我喜歡衣襟上繡的蛐蛐。劉裕帶著甲士闖進來時,我正在給蛐蛐喂菜葉。他跪下磕頭的架勢像要把青磚砸碎,起身時鎧甲縫裏掉出半截斷指。回建康的官船上,我扒著船舷看江豚躍水,他站在三步外突然說:"陛下可知今日是何日子?"我搖頭,他望著建康方向:"三年前今日,臣在蒜山渡口殺了孫恩。"
    重新坐在太極殿的感覺很奇怪,龍椅墊了新褥子,卻再找不到那個硌屁股的缺口。劉裕每次上朝都站在最前麵,影子能蓋住半個禦階。有天早朝我數他鎧甲上的甲片,數到兩百零三片時聽見他吼:"不殺盡桓氏餘孽,臣誓不為人!"聲音震得我耳膜生疼,房梁上掉下隻耗子,拖著斷腿往禦座下鑽。
    宮女們開始往我飲食裏摻朱砂,說是能開智。喝了三個月,夜裏總夢見血紅的月亮。有天我撞見劉穆之往參湯裏撒香灰,他說這是琅琊王氏祖傳的方子。那晚我吐了七回,膽汁染黃了錦被。後來劉裕親自端來藥碗,黑乎乎的湯藥映著他鐵青的臉:"陛下該學著看奏折了。"我盯著藥湯裏自己的倒影,突然發現鬢角有了白絲。
    義熙五年重陽宴,我在禦花園迷了路。秋千架上積著露水,假山後傳來劉毅的聲音:"留著這傻子,終究是禍患。"王謐的咳嗽聲打斷他:"總得等北府軍過了長江。"我蹲在芭蕉葉下啃菊花糕,甜得發苦。回宴席時劉裕盯著我衣襟上的糕渣,眼神像要看穿我的肚腸。那夜我第一次裝醉,伏案時瞥見他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綢。
    臘月裏最冷的那天,張貴人被拖出寢殿時隻穿著單衣。她指甲在門檻上抓出十道血痕,罵聲比朔風還尖利:"你們劉家遲早遭天譴!"劉裕的部將用刀柄敲掉她兩顆門牙,血滴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紅梅。我縮在貂裘裏發抖,他拱手說:"妖妃禍國,臣為陛下除之。"我想起去年端午,張貴人教我包粽子,葦葉在她手裏翻飛如蝶。
    春天來得悄無聲息。宮牆根的野薔薇開出第一朵花時,劉裕說要伐燕。他站在地圖前比劃,衣袖帶起的風掀翻了我的茶盞。我問他:"幽州有鴨子吃嗎?"滿堂武將哄笑,有個絡腮胡子笑得最響,後來聽說他叫王鎮惡。出征那天我在西明門摔了餞行酒,劉裕扶我時低聲說:"陛下好生休養。"他掌心繭子刮得我手背生疼,鎧甲上的銅獸吞口閃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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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裏的蟬鳴吵得人睡不著。我躺在竹簟上數紗帳的網格,數到第九百八十一個時,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劉穆之的白胡子被汗黏在下巴上:"北府軍大捷!"他展開捷報時手抖得厲害,火漆印掉在我赤腳邊。捷報上畫著奇怪的符號,後來才知那是"克長安"三個字。那天晚膳加了炙羊肉,我卻想起桓玄當年喂我的那碗麥飯,硬得硌牙。
    劉裕回朝那日,朱雀航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他的坐騎踩著紅氈走到宣陽門,馬蹄鐵上還沾著關中的黃土。百官跪迎時,我數他鎧甲上的箭痕,新添了十三道。慶功宴上他遞來酒樽,青銅器皿冷得像冰。我嗆得咳嗽,他拍我後背的力道像在擂鼓:"陛下當飲盡此杯。"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衣領,我看見他眼底跳動的火苗。
    臘月祭天那日,我被袞服壓得直不起腰。劉裕執劍立於祭壇右側,劍穗上的玉珠比我的冕旒還亮。燔柴的煙氣熏得眼睛疼,我踉蹌時被他扶住胳膊。他手指按在我脈門上,低聲說:"陛下可知何為天命?"我望著燎爐裏翻卷的火舌,突然想起那年潯陽行宮的棗樹,雷劈焦了半邊枝椏,剩下的半棵樹春天照樣開花。
    宮裏的梅花開了又謝。我開始在宣紙上畫烏龜,畫滿一百隻時,劉裕派人送來新製的龍袍。衣襟上的金線紮脖子,我撓出血痕才罷休。有天夜裏聽見宮牆外馬蹄聲急,值夜的小太監說京口方向起了大火。我光腳跑上角樓,看見建康城外連營百裏,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晨霧散時,城頭旗子換成了"宋"字。
    被囚禁在含章殿的日子,窗欞上的冰花成了最好的玩伴。送飯的老宮女總多塞個胡餅,她說兒子跟著劉裕打到了廣固。開春那天,我在院裏挖出個陶罐,裏麵裝滿生鏽的銅錢。劉粹來宣詔時,我正在數罐子裏的螞蟻。詔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隻聽見"奉天命禪位"幾個字。他遞來酒壺時手很穩,壺嘴還冒著熱氣。
    最後一口氣噎在喉嚨裏時,我忽然想起登基那年的大雪。司馬道子的朝靴碾過雪地,咯吱咯吱響。父皇臨終前在我手心畫的圈,原來是個沒封口的圓。燭火晃了一下,我看見屏風上自己的影子,終於和那個六歲傻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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