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朝劉宋 宋順帝劉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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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光著腳站在太極殿的台階上,腳底的石磚還帶著昨夜秋雨的涼意。十月初九的建康城飄著薄霧,遠處宮牆外隱隱傳來馬蹄聲。蕭道成的親兵把守住了所有宮門,他們腰間新打的環首刀在晨光裏泛著青光。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升明三年,我十三歲,身上穿著不合體的十二章紋袞服,後擺拖在台階上沾了露水。這是我最後一次穿著皇帝冠冕,再過半刻鍾,我就要念完禪位詔書,把傳國玉璽交給那個站在丹墀下的紫袍老頭。
    那年我九歲被扶上龍椅時,朝堂上還站著不少劉氏宗親。我的堂兄劉昱剛被楊玉夫砍了腦袋,宮裏到處都是凝固的血跡。我還記得被牽進太極殿那天,蕭道成的手掌又厚又熱,像塊剛出蒸籠的栗子糕。他跪在我麵前說"請陛下臨朝",膝蓋壓著地磚發出咯吱響。其實我知道,真正說話管用的是他身後那排鐵甲衛,他們腰間的刀柄上還沾著沒擦幹淨的血沫子。
    最開始那兩年,蕭道成還願意做做樣子。每月朔望大朝,他總穿著玄色朝服站在百官最前頭,寬大的衣袖垂下來能遮住手背。我坐在龍椅上晃著腿,聽他操著濃重的蘭陵口音念奏章,底下那些尚書令、侍中們就像廟裏的泥胎木偶。有時候朝會結束得早,他會讓宦官端來蜜漬梅子,說是他夫人親手醃的。那梅子齁甜,吃得我牙根發酸,可我不敢吐出來——蕭驃騎送來的吃食,就算是毒藥也得咽下去。
    建康宮裏到處是蕭家的眼線。我的貼身宦官陳保,每天夜裏都要去蕭府後門遞消息。有次我故意把練字的竹紙扔進火盆,第二天蕭道成就送來了十刀上好的藤紙。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在寢殿裏裹著狐裘寫《孝經》,手凍得通紅。蕭道成派人在殿裏加了四個銅炭爐,青煙熏得我直流眼淚。我知道,他這是要天下人都誇他忠君體國。
    十二歲生辰那天,宮裏破例讓我見了母親陳太妃。她被人攙著從西州城過來,發髻上插著去年我送的白玉簪。我們隔著珠簾說話,她問我現在讀什麽書,我說正在學《漢書》。其實我沒敢告訴她,蕭道成上月撤換了所有講經博士,新來的夫子隻會教我寫"天下歸心"之類的文章。母親臨走時塞給我個香囊,裏麵裝著曬幹的桂花。那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在丹陽郡王府的日子,牆角的桂花樹每到秋天就落滿院子。
    禪位前三個月,蕭道成開始頻繁出入宮禁。他的紫袍越來越新,腰間的金魚袋換成了玉帶銙。有天夜裏雷雨交加,我被雷聲驚醒,看見寢殿外立著幾個黑影。帶頭的參軍王敬則提著燈籠,說蕭驃騎擔心有刺客。那晚我蜷在被子裏數雷聲,數到第七十三下的時候,聽見外頭有刀刃出鞘的摩擦聲。
    七月初七乞巧節,蕭家送進來十二名舞姬。她們穿著藕荷色紗衣在庭中跳白紵舞,水袖掃過石階上的青苔。領舞的那個姑娘眉眼像極了母親年輕時的畫像,我盯著她發間的步搖出了神。第二天蕭府送來口信,說陛下若喜歡,就把人留在宮裏。我讓陳保把她們都送回去了——我知道這是試探,蕭道成在看我是不是貪戀美色的庸主。
    禪位詔書是謝朓寫的。這個出身陳郡謝氏的才子,筆下的駢文華麗得刺眼。我在偏殿對著銅鏡練習宣讀時的表情,嘴角要微微下垂,聲音要帶著哽咽。蕭道成派來的禮官在旁邊糾正我的站姿,說禪讓大典關乎天命,半點差錯都出不得。我摸著詔書上"昔漢祖欽明,爰啟霸圖"的字樣,突然想起四年前被拖出宮門的湘東王,他的哀嚎聲在長巷裏響了很久。
    十月初九那天的霧特別大,建康城像是泡在牛乳裏。我被人扶著登上受禪壇時,聽見蕭道成的靴子踩在玉階上發出吱呀聲。他新製的冠冕垂著十二旒白玉珠,比我頭上這頂垂九旒的冕旒氣派得多。當我念到"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時,台下百官的山呼聲震得我耳膜生疼。交玉璽時蕭道成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激動。後來史官把這個場景寫得感天動地,說我們執手相望淚眼,其實我當時隻聞到他袖口傳來的沉香味。
    搬出皇宮那天,三百羽林軍押送著我的牛車往丹陽去。路上經過朱雀航,我看見橋頭的柳樹隻剩光禿禿的枝椏。陳保抱著我的包袱坐在車轅上哭,這個跟了我四年的老宦官,連發髻都被蕭家的人扯散了。丹陽的舊王府早被翻修過,門楣上"順帝府"三個金字亮得晃眼。正廳供著高祖武皇帝的畫像,香爐裏插著三炷還沒燃盡的線香。
    被軟禁在丹陽王府的日子裏,我時常盯著院牆上的藤蔓出神。那些爬山虎的葉子春天是嫩綠的,到了夏天就變成墨綠色,秋霜一打又泛出暗紅,像極了太極殿裏的織錦屏風。蕭家派來的園丁總在修剪枝條,不讓任何藤蔓越過牆頭。有次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在牆角埋了顆桂樹種子,可惜直到最後也沒見它發芽。
    書房裏的藏書倒是齊全,從《詩經》到《孫子兵法》擺了滿架。我注意到凡是涉及權謀征伐的書冊,頁邊都有人用朱筆做了批注。某日翻看《戰國策》時,在"韓傀相韓"那章發現幾行小字:"挾天子者終為天子所挾",墨跡還沒完全幹透。從那以後,我開始留心書中的批注,漸漸品出些意味——這些字跡各不相同,有的蒼勁有的秀氣,倒像是不同人留下的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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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祭灶那天,廚房飄來麥芽糖的甜香。我循著味兒摸到灶間,看見廚娘正在熬糖瓜。她見了我嚇得打翻了陶罐,滾燙的糖漿濺在柴堆上竄起老高的火苗。後來管家罰她三個月俸祿,我卻再也沒聞過糖瓜的香氣。那年除夕的守歲宴上,隻有一碟冷透的黍糕和半壺溫酒,窗外蕭府方向不斷傳來爆竹聲,映得天際忽明忽暗。
    開春後我迷上了刻木偶。托侍衛從市集買來黃楊木,用裁紙刀慢慢削出人形。最先刻的是蕭道成,方臉闊口,特意把他眉心那道疤刻得深些。後來刻到楊玉夫,那個弑殺我堂兄的侍衛,怎麽都雕不好他倒三角的眼睛。有次刻刀劃破手指,血珠滴在未完成的木偶臉上,倒給那猙獰麵相添了幾分生氣。這些木偶都被我收在樟木箱裏,夜深人靜時擺出來,借著月光演我劉宋二十八年的興亡。
    五月初,蕭家突然送來兩個伴讀。說是伴讀,實則是十五六歲的精壯少年,腰間鼓鼓囊囊藏著短刃。高個的叫趙延,會使雙股劍;矮些的叫周興,據說能開三石弓。他們名義上陪我讀書習武,眼睛卻時刻盯著我的筆尖。有次我在沙盤上寫"思故國",周興抬腳就抹平了字跡,說"郎君該練騎射了"。那日他們在後院立了箭靶,我連發十箭都脫靶,趙延笑得前仰後合,沒留意我故意射偏時手腕的抖動。
    七月流火,管家說蕭道成要南巡路過丹陽。府裏連夜大掃除,連房梁上的蛛網都掃淨了。我穿著新製的絹衣在正廳等候,從辰時等到申時,茶水換了三遍。最後來的是個騎都尉,說聖駕改道去了廣陵。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絹衣後來再沒上過身,倒是趙延周興得了蕭府的賞錢,酒氣熏天地在耳房賭了一夜雙陸。
    最難熬的是雨季。江南的梅雨能連下半月,屋角的青苔爬上窗欞,被褥總帶著股黴味。我讓陳保翻出去年的艾草來熏屋子,他卻跪在地上哭訴早被管家收走了。某夜驚雷炸響,西廂房塌了半堵牆,雨水裹著泥漿湧進書房,泡爛了半架竹簡。趙延踩著積水進來查看,靴子上的馬刺在磚石上劃出長長的白痕。
    被殺前三天,建康來了隊羽林郎。領頭的都尉我在禪讓大典上見過,他當時扶著蕭道成登上受禪壇。他們在前院喝酒劃拳,嶄新的皮甲堆在廊下像座小山。我隔著花窗數他們帶來的馬匹,二十二匹青驄馬,正好夠運我的棺槨回京。那幾日廚下的夥食突然變好,鮮魚嫩筍輪著上,陳保偷喝了我剩下的雞湯,半夜跑肚差點沒了半條命。
    最後那個下午,我在後院看螞蟻搬家。成隊的黑蟻馱著米粒往假山縫裏鑽,天空陰沉得像要壓到屋簷。周興破天荒沒跟著,聽說是去城裏置辦繩索。我拿樹枝給螞蟻畫了條新路,它們猶豫片刻還是走了原道。趙延過來催我回屋時,瞥見地上歪歪扭扭的溝壑,抬腳碾碎了大半個蟻群。
    如今我飄在井口上方,看著軍漢們往井裏填石頭。他們罵罵咧咧地說晦氣,有個年輕點的士兵手指在發抖。麻子臉往井中啐了口痰,說這小皇帝倒是硬氣,至死沒吭一聲。他們不知道,我最後的念頭是可惜那包桂花香囊,早被井水泡爛了。陳保的屍體歪在石榴樹下,懷裏的包袱散開,露出我小時候穿的虎頭鞋。
    雨越下越大,衝刷著青石板上的血漬。羽林軍們策馬離去時,馬蹄聲和四年前我出建康時一模一樣。隻是這次沒有人扶我上車,沒有拖地的袞服,也沒有蕭道成身上那股沉香味道。井口的石板蓋到第七塊時,我聽見極遠處傳來打更聲——子時三刻,新朝元年的第一個黎明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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