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南朝南梁 梁閔帝蕭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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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蕭家,天監元年502年)的建康城還帶著前朝末年的硝煙氣。叔父蕭衍剛登基,改國號梁,滿城都在議論這位新皇帝會如何收拾齊朝的爛攤子。父親蕭懿那日抱著我去宗廟祭祖,手指叩在香案上梆梆響:“這孩子生在梁朝頭一年,命裏該有份擔子。”這話我五十年後被困在北齊軍營裏才咂摸出滋味——生在皇族,擔子從來不是自己選的。
小時候住在東府城,青石磚縫裏長出的野草都比別處精神。父親總穿一身絳色官服往台城跑,回來時靴底沾著禦道上的朱砂土。我八歲那年,他指著宮牆上新刷的漆對我說:“你叔父要修同泰寺了,七層浮屠的木頭從湘州運來,比城牆還高。”那時我以為天下就該是朱牆金瓦的樣子,直到後來侯景的騎兵踏碎了建康城的琉璃瓦,我才知道這世道比寺裏的泥菩薩還脆。
普通七年526年),父親病逝。靈堂裏白幡被風吹得撲棱響,我跪在蒲團上盯著棺材縫裏滲出的鬆香味發呆。叔父蕭衍親自來吊唁,手掌壓在我肩頭沉得像塊鐵:“你爹替朕擋過刀,蕭家的男兒該有這份骨氣。”那年我二十四歲,第一次看清叔父眼角的皺紋裏嵌著血絲——他剛下旨北伐,三十萬大軍正在長江北岸集結。
太清元年547年),我在會稽當太守,治所後院的青苔長得比公文還厚。某日驛馬驚了半個城的狗,信使攥著染血的帛書衝進前堂:“侯景反了!”案上的茶盞被震得跳起來,茶水在羊皮地圖上洇出個猙獰的輪廓。那年我四十五歲,連夜帶著三百親兵往建康趕,半道就聽說台城被圍,朱雀航的浮橋燒了三天三夜。
躲在山陰縣農舍那半年,我總夢見朱雀門前掛著的人頭。有次驚醒時碰翻了陶罐,守夜的佃農老張舉著油燈進來:“貴人怕是被江邊的鷓鴣驚著了。”我盯著他裂口的草鞋不說話——當年我穿著雲頭履從這戶人門前打馬而過時,何曾想過會蜷在他家稻草堆裏啃冷饃?老張的兒子去江邊撈魚,回來時說看見北府兵的旗子漂在蘆葦蕩裏,穗子都泡爛了。我把最後半塊玉佩塞給他:“勞煩換鬥黍米來。”他捏著玉佩直搖頭:“這年月,玉不如鐵。”
承聖三年554年)江陵城破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廣陵刺史府裏磨墨。硯台裏的水晃得厲害,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西魏人把梁元帝捆在囚車裏遊街,聽說他懷裏還揣著燒剩的《老子》帛書。王僧辯的使者半夜叩門,燭火照得他鎧甲上的血痂發亮:“北齊要借您的名頭立個幌子,去不去?”我盯著案頭的青瓷筆洗,裏頭泡著去年重陽摘的茱萸。五十三歲的老頭子當皇帝?這話聽著比侯景當年說要效忠梁朝還可笑。可當夜刺史府外馬蹄聲就沒斷過,北齊的使節帶著兩百甲士在廊下站成兩排,刀鞘上的銅環叮當亂響。
永定元年557年)被趕下龍椅那日,建康城飄著細雪。陳霸先的兵卒撞開宮門時,我正往暖爐裏添最後一塊炭。領頭的校尉靴底帶著冰碴,佩刀“當啷”一聲砸在玉階上:“請陛下移居別院。”這話說得客氣,可我瞧見他身後的士卒在扯帳幔上的金線——三年前他們也是這麽闖進江陵城的。我撣了撣袖口沾的炭灰,忽然想起當年北齊使節送我登基時的排場:十二人抬的步輦壓過禦街青磚,金線繡的龍紋在日頭底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如今連件像樣的裘衣都沒讓帶,雪粒子順著領口往脊梁骨裏鑽。
被關在西州城的第三年,我學會了用葦杆在牆上畫正字。看守的老卒姓吳,年輕時在侯景帳下當過馬夫,有回喝多了拍著柵欄說:“你們蕭家人命硬,侯大王當年把秦淮河都染紅了,愣是沒殺絕。”我數著牆上的劃痕沒接話。一千一百三十七道,算上閏月正好三年整。那天晌午,老吳醉醺醺踹開門,棉袍襟子上沾著酒漬:“你堂侄蕭莊在郢州稱帝了!”窗欞外探進半枝野梅,花瓣落在硯台裏,倒像滴了三年前北齊使節袍子上的血。
那方洮河硯還是我在廣陵當刺史時得的。記得那年秋汛,江邊漁村淹了十七戶,我帶著府兵去築堤,老裏正哆哆嗦嗦捧出個布包:“祖上在隴西販過馬,就剩這點念想。”後來北齊將軍高洋來巡視,盯著案頭的硯台直咂嘴:“南人就是風雅。”我當夜就讓人把硯台送他營裏去了——亂世裏最不值錢的就是風雅。結果隔天高洋又派人原樣送回,硯底多了行刻字:“借硯觀火”,墨跡都沒幹透。
陳霸先的人馬圍住建康那年,城裏米價漲得比宮牆還高。有次我去太倉巡視,看見管庫的老吏在牆角煮粥,陶罐裏飄著半片爛菜葉。他見了我慌忙跪倒,粥湯潑在青磚上滋滋響。“煮稠些,夜裏冷。”我解了腰間玉佩扔給他,轉身時聽見他嘀咕:“這年頭玉佩不如半鬥黍米。”後來城破時,聽說那老吏抱著糧倉鑰匙投了井,井沿上還卡著半截斷了的玉帶鉤。
被關進西州城頭個月,夜裏總聽見江上船工的號子。有回忍不住問送飯的啞仆:“這聲氣能傳到哪?”他比劃著說城西三裏就是渡口,北邊來的鹽船都在那兒卸貨。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會稽,見過赤膊的纖夫背著碗口粗的麻繩,脊梁曬得黑紅發亮。那會我還是錦衣玉帶的太守,哪想得到有天會羨慕這些苦力人的自在。啞仆臨走時從懷裏掏出個烤芋頭,比劃著說是他娘給的。芋頭皮上的焦灰沾在袖口,倒像當年宮宴時濺上的墨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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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時老吳偷帶進來半壺濁酒,說是他閨女出嫁剩下的。酒液混著泥渣,喝下去從喉嚨燒到肚腸。“您說這天下到底該姓什麽?”他蹲在柵欄外剔牙,“二十年前姓蕭,十年前姓高,如今又要姓陳。”我望著梁上結網的蜘蛛沒言語。當年侯景攻破台城,把傳國玉璽拴在馬脖子上招搖過市,那會我就明白,玉璽跟馬鈴鐺原沒什麽兩樣。蜘蛛突然墜下來,正落在酒碗裏,八條腿蹬了幾下就不動了。
太清二年548年)台城糧絕那陣,我躲在城南破廟裏啃樹皮。同行的還有個羽林衛舊部,右腿讓流矢穿了窟窿。有天夜裏他發起高熱,攥著我手腕說胡話:“陛下…朱雀門…守不住了…”其實那會梁武帝早餓死在淨居殿,可活人總得抓著點什麽念想。後來他咽了氣,我把他的鐵甲埋在後院棗樹下,想著來年若結出果子,該是帶鐵鏽味的。結果第二年開春,棗樹讓流民刨了根,說是樹皮能熬粥。
被北齊推上龍椅那天,建康宮裏的銅鶴香爐都熏著沉水香。禮官唱喏的聲音在殿梁上打轉,我盯著冕旒上晃動的玉珠,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宗學偷懶被太傅打手心。玉笏板“啪”地抽下來,疼得我直抽氣。如今這笏板倒是握在自己手裏了,可寫什麽字、說什麽話,全得看鄴城來的那位崔侍郎眼色。他總站在龍椅右側,穿一身玄色窄袖袍,腰間玉扣雕著獬豸——北齊皇帝說是派來“輔政”,其實連我喝幾更的茶都要過問。
有回上朝議漕運,我多說了句“廣陵河道該清淤”,當晚北齊監軍就送來幅《寒江獨釣圖》。畫角題著前朝謝朓的詩,墨色淋淋漓漓像是剛哭過。第二日崔侍郎在朝堂上笑吟吟地說:“陛下近日勞神,漕運小事交給揚州刺史便是。”我摸著案頭冰涼的玉鎮紙,突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寧肯飲下那杯鴆酒——他蕭懿可以死,但不能跪著活。那方鎮紙後來讓我摔了個角,裂紋像極了長江的支流圖。
陳霸先攻破石頭城那夜,我在寢殿聽見攻城錘撞門的悶響。宮娥抱著妝奩匣子亂竄,有個小黃門嚇得尿了褲子,在龍床前跪著直磕頭。我換上最舊的葛布袍,往袖袋裏塞了塊硬麵餅——四十五歲逃侯景之亂時學的乖。結果陳家人倒沒為難我,那個滿臉麻子的校尉還給我留了床棉被:“老皇帝別凍著,我們大將軍要個囫圇個兒的。”被褥有股黴味,倒是讓我想起當年在會稽府衙值夜時蓋的舊氈毯。
被囚的頭半年,總有人往院裏扔爛菜葉。有回砸進來半塊青磚,裹著的布條上歪歪扭扭寫著“蕭家誤國”。我蹲在井邊搓洗袍子,搓著搓著笑出聲。當年在廣陵開倉放糧,有個老嫗跪在道旁喊“青天老爺”,如今這雙手倒是連皂角都打不起沫了。秋風把布條卷到牆角,蓋住了螞蟻搬家的隊伍。螞蟻銜著米粒往石縫裏鑽,倒是比滿朝文武都齊心。
天嘉二年561年)開春,咳嗽越發厲害。老吳偷偷塞給我個油紙包,裏頭是曬幹的枇杷葉。“我婆娘聽說能潤肺。”他說話時眼神躲閃,我猜是陳霸先要騰屋子了。果然沒過半月,宮裏來了個白麵無須的宦官,說是要接我去吳郡“將養”。臨行前夜,我把那方洮河硯埋在西州城的老梅樹下——三年前北齊使節的血早被雨水衝淨了,倒是樹根纏著半截斷箭,鏽得認不出哪家的旗號。老吳蹲在旁邊幫我填土,忽然說了句:“這硯台埋深些,來年說不定能長出字來。”
船過牛渚磯時,我裹著破氈毯看兩岸青山。艄公哼著小調撐篙,調子跟四十年前會稽漁歌一個腔。浪頭撲進艙裏,打濕了陳朝新發的赦令帛書。我蜷在角落數江鷗,一隻、兩隻……數到第七隻突然喘不上氣。喉頭腥甜漫上來的時候,恍惚聽見有人喊“陛下”,像是太清元年那個抱著斷槍的羽林郎,又像是會稽城外討水喝的纖夫。最後入眼的是艙頂漏下的天光,亮得跟太清元年那個染血的清晨一樣。江水在耳邊嘩嘩響,倒像父親當年叩香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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