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南朝西梁 中宗宣帝蕭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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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最怕別人問起生辰八字。天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卯時三刻,建康城東宮的青磚地上還凝著露水,產房裏接生的老嬤嬤剛把我裹進錦緞繈褓,外頭就傳來父王摔碎茶盞的聲音。後來乳母偷偷告訴我,那日昭明太子立在廊下聽了半日嬰兒啼哭,最後隻說:"老三的哭聲像秋蟬。"
祖父梁武帝倒是親自來抱過我,他老人家身上檀香味濃得嗆人,枯枝般的手指戳著我皺巴巴的臉:"此子瞳色淺淡,倒似波斯貢來的琉璃珠子。"這話在宮裏傳了半月,害得我母妃成天擔驚受怕,生怕有人往我眼睛裏滴藥水——前朝就有皇子被毒瞎眼的舊事。現在想來,祖父那雙看遍人間悲歡的眼睛,怕是早瞧出我命裏帶著三分薄涼七分動蕩。
八歲那年秋獵,我在圍場裏迷了路。暮色四合時撞見個蓬頭垢麵的老道,他盯著我腰間玉佩上的"蕭"字看了半晌,忽然拍著大腿笑:"小郎君眉間懸針,這是要把江山社稷都縫進命數裏啊!"當時隻覺得這瘋老頭滿口胡柴,二十年後我在江陵稱帝,某個雪夜批奏折時突然想起這話,手一抖竟把朱筆折成了兩截。
建康城的春天總是濕漉漉的。十二歲那年跟著二哥在秦淮河畫舫上吃酒,船娘抱著月琴唱新填的《采蓮曲》,二哥突然把酒盞往案上重重一磕:"阿詧,你說咱們這些龍子鳳孫,是不是還不如這畫舫下的青鯉自在?"我望著河麵上星星點點的漁火沒接話。那年東宮已經換了主人,我們昭明太子的子嗣就像前朝用舊的青銅器,被隨意堆在庫房積灰。
變故來得比梅雨季的暴雨還急。太清二年侯景的叛軍圍了台城,我在城頭看見祖父的白發被北風吹得亂飛。那日黃昏父王舊部拚死把我塞進運泔水的牛車,車轍碾過朱雀航時,我蜷在餿臭的木桶裏聽見叛軍舉著火把挨個盤查,有個兵痞用槍杆敲著桶沿笑:"這裏頭醃的怕不是人肉?"我死死咬住袖口不敢呼吸,直到鹹腥的血味在嘴裏漫開。
逃到襄陽那晚下了大雪,表哥嶽陽王蕭詧——說來可笑,我們堂兄弟竟重了名——在王府偏廳見我。他拿著我呈上的玉牒金冊對著燭火照了又照,突然嗤笑出聲:"三郎啊三郎,你們建康貴胄如今倒要來求我們這些邊塞莽夫?"炭盆裏的銀骨炭劈啪爆響,我盯著他蟒袍下露出的牛皮戰靴,突然想起去年上巳節在樂遊苑射柳,二哥一箭射中鷂子眼時也是這般神情。
在江陵安頓下來已是次年開春。那日我在刺史府後院練字,忽聽得牆外有小兒唱童謠:"青雀子,黃雀孫,飛來飛去啄皇孫。"筆尖的墨汁滴在宣紙上暈成個黑月亮,我想起台城破那日從角樓跳下去的七弟,他腰間佩的正是青雀銜環玉佩。侍從來報西魏使者到了,我扔下筆就往正廳跑,路上被石階絆了個踉蹌也顧不上疼——宇文泰的使節帶著五千鐵騎正等在城外,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承聖三年深秋,我帶著西魏兵圍了江陵。那日北風刮得人臉生疼,我在陣前望見梁元帝蕭繹的白幡時,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在蘭台讀書的光景。當時他還是我們的七叔,有回我背不出《漢書·藝文誌》,他折了支海棠敲我手心:"詧兒這般愚鈍,將來如何輔佐你兄長?"如今海棠樹早化作焦土,他困在城裏燒了十四萬卷藏書,衝天的黑煙熏得月亮都失了顏色。
城破那日我在廢墟裏撿到半片玉玨,看紋路像是七叔常佩的那塊。有個老兵痞在瓦礫堆裏扒拉出半截焦屍,嚷嚷著要從死人嘴裏摳金牙。我抬腳把那屍首踹進尚未熄滅的火堆,轉身對宇文導說:"煩請大將軍奏明大塚宰,江陵已平。"話沒說完喉頭突然湧上腥甜,拿帕子捂了嘴,攤開竟是半口黑血。
大定元年正月初八,我在西魏軍隊環伺下即皇帝位。那天本該放晴的,祭天時卻飄起細雪。禮官捧著十二章紋袞服過來時,我盯著那玄衣纁裳上的日月光華,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二哥說的話。龍椅是拿江陵城殘存的楠木現打的,坐上去能聞到新鮮木料的味道。楊忠帶著甲士列在丹墀之下,他們的鎧甲映著雪光,晃得我睜不開眼。
稱帝後第三個月,七弟蕭巋從建康逃來投奔。他在階下跪著哭訴侯景殘部如何屠戮宗室,我望著他眉間那道新添的傷疤,想起小時候他總愛跟在我身後討糖吃。那夜我們在禦書房對飲到天明,酒是西魏送來的馬奶酒,喝得人喉頭發苦。晨光微熹時七弟突然攥住我的腕子:"三哥,咱們蕭家的江山..."我甩開他的手指著窗外:"你瞧瞧,江陵城頭插的是黑獺的狼頭旗!"
和宇文氏的周旋比打仗還累。那年開春西魏催繳糧賦的文書雪片似的飛來,我帶著戶部尚書在糧倉盤賬到深夜。老尚書舉著油燈的手直發抖:"陛下,庫裏的陳糧隻夠撐到夏至..."我抓了把麥子搓了搓,揚起的粉塵嗆得人咳嗽:"把朕寢宮後院的蜀葵拔了,全改種菽豆。"後來有宮人議論皇上怎麽突然愛吃豆飯,他們不知道那豆殼嚼在嘴裏,和當年逃難時吃的糠麩一個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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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二年重陽宴上,吐穀渾使者獻了匹照夜白。那馬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我在馬廄撫著它脖頸感慨:"倒是比朕的冕旒還幹淨。"當夜就有人密報說楊忠在打聽寶馬下落,第二天我親自牽著馬送去大將軍府。楊忠摸著馬鬃大笑:"陛下可知此馬在漠北叫什麽?他們管這叫"白災",見了要宰殺的。"我望著庭中紛飛的柳絮也跟著笑,背在身後的手把掌心掐出了血。
最對不住的是皇後。她本是江陵謝氏嫡女,大婚那年我送她的纏臂金鐲還是父王留下的舊物。天保三年秋她染了咳疾,太醫說要百年老參入藥。我翻遍私庫隻找出半支蟲蛀的參須,最後還是七弟變賣了祖傳的田黃石印。皇後彌留時攥著我的手不放:"陛下...江陵的桂花開得...好看..."她不知道,當年為她摘桂花的禦花園,早就改成了屯兵的校場。
孩子們漸漸大了。老大總愛追著問:"父皇,為什麽我們的年號要叫"大定"?"我指著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折苦笑:"你看這些請安折子,開頭都寫著"大定萬年"。"他似懂非懂地點頭,轉身又去折騰新貢來的鸚鵡。那鳥兒倒是學得快,沒兩天就會喊"陛下聖明",隻是喂食時總要啄人手指——像極了長安城裏那幫鮮卑貴族。
天保五年冬,我在西郊獵場摔下馬。其實那日眼皮直跳本不想去的,但宇文護的侄子非要看南朝皇帝騎射。棗紅馬踏中陷坑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左腿骨發出枯枝斷裂的脆響。太醫正骨時我咬碎了兩塊軟木,恍惚間想起二十歲那年墜馬,父王連夜從建康送來續筋膏。如今藥香猶在鼻端,眼前卻隻剩漏風的帳頂。
腿傷反反複複拖到開春。那日批完勸進表的折子,突然發現朱筆寫的"知道了"三個字都在發抖。七弟帶著占星官闖進寢殿時,我正盯著熏爐裏將熄的銀炭出神。占星官支吾半天說不出話,倒是七弟紅著眼眶吼:"三哥!太微垣有星孛入紫宮,這是..."我擺手打斷他:"叫太史令把天象記錄改了,就說...就說朕夜觀北辰有吉兆。"
最後那場病來得蹊蹺。清明祭祖後就開始發熱,渾身骨頭縫裏像有螞蟻在爬。太醫開的藥越吃越昏沉,有天夜裏驚醒,看見屏風後影影綽綽站著個人。那人穿著昭明太子的朝服,轉身時露出半張焦黑的臉。我想喊侍衛卻發不出聲,冷汗把中衣浸得透濕。晨起發現枕上落滿白發,銅鏡裏那張枯槁的麵容,竟與記憶中的祖父重疊在一起。
四月廿三那日突然有了精神,召來七弟和幾個重臣交代後事。說到傳位給太子時,七弟突然跪地痛哭:"三哥才四十三歲..."我摸著榻邊冰涼的銅鶴燭台,想起十二歲生辰那日祖父賜的玉柄麈尾。當時覺得那白玉柄涼得沁人,如今連自己的手指都比它冷了。
暮色四合時起了風,吹得窗紙撲簌簌響。恍惚聽見建康城的暮鼓,混著秦淮河上的琵琶聲。有宮人要掌燈,我擺擺手:"省些燈油吧。"最後一絲天光消失時,仿佛看見父王站在珠簾外招手,他身後是二十歲那年的我,正騎著白馬穿過建康城的朱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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