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朝西梁 世宗明帝蕭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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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天江陵城頭的雪特別大,鵝毛似的雪片子往鎧甲裏鑽。父親蕭詧站在我麵前,甲胄上的冰碴子結得有三指厚。那年我十三歲,剛從宇文泰那裏當完質子回來,手腳都生著凍瘡。
"看見那杆周字旗了嗎?"父親的手指像鐵鑄的,戳得我肩胛骨生疼。城下北周大軍黑壓壓鋪到天邊,宇文護的帥旗在風雪裏翻卷,像是要吞了咱們江陵城。"記住這個場麵,巋兒,往後咱們蕭家人活著,就是要學會在狼群裏跳舞。"
我縮在貂裘裏直打哆嗦,牙齒磕得咯咯響。這話父親說過很多遍,從五歲那年他把我抱上城牆,指著西邊燒紅半邊天的火光說"那是你三叔公蕭繹在煮你六叔蕭紀全家"開始。鍋裏的肉香飄了三天三夜,那會兒我才知道人油燒起來是泛青煙的。
"報——!周軍要三千石糧草!"傳令兵撲跪在雪地裏,鎧甲上結著冰殼。父親突然大笑,笑得眼角的皺紋裏積滿雪沫:"給他!把朕的私庫都搬空!"他轉身時佩劍掃落城磚上的積雪,露出底下暗紅的血漬——去年陳霸先攻城時留下的。
我蹲下用手去摳那些血痂。父親突然拽著我後領提起來,力道大得讓我雙腳離地:"別碰這些髒東西。記住,咱們現在要活得比誰都幹淨。"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像是要把我生吞了,"你祖父就是太要臉麵,寧可餓死台城也不吃胡虜的糧..."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父親。三個月後他在閱兵時突然栽下馬,太醫說是心脈裏淤了二十年的毒火。我跪在靈前數檀香灰,一炷香燒完要磕四十九個頭。北周使臣就在簾子後邊站著,等著給我戴孝帽。
登基那日長安送來十二箱賀禮。宇文邕的親筆信在燭火下泛著金粉:"聞弟克紹箕裘,朕心甚慰。特賜金冠一頂,盼常來長安敘舊。"金冠內側刻著周軍的布防圖——這是要我去當人質。我把冠冕往地上一摔,鑲的東珠蹦到老臣蔡大寶腳邊。
"陛下三思!"蔡老頭跪著爬過來,官帽都歪了,"江陵城防還沒修完,陳國的水軍就在夏口..."
我盯著滿地亂滾的珍珠,突然想起七歲那年,三叔公蕭繹把六叔蕭紀的人頭當球踢。那天我蹲在廊下撿了半日珍珠,都是從女眷們扯斷的項鏈上掉下來的。最亮的那顆沾著血,現在還在我枕匣裏收著。
"擬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井底冒出來的,"朕明日啟程赴長安朝賀。"案上的銅雀燈突然爆了個燈花,蔡大寶的白胡子顫了顫,終究沒再說話。
在長安的冬夜比江陵冷十倍。宇文邕賜的貂裘裹三層還透風,我縮在驛館炕上數瓦縫裏的霜花。半夜有人摸進來,匕首抵著我咽喉:"我們皇上問梁王可想家?"我聞見那人袖口有江南的橘花香——是陳國細作。
"回去告訴你主子。"我盯著帳頂的蟠龍紋,"就說蕭巋的枕頭底下,永遠備著兩把刀。"刀光一閃,侍衛長孫儉從梁上躍下,陳國人的血噴了滿牆。第二天我覲見時,宇文邕特意讓我看新糊的窗紙:"聽說昨夜梁王寢殿鬧耗子?"
我捧著茶盞暖手,青瓷碗沿磕著牙:"勞陛下掛心,不過是些不識趣的野物。"茶湯裏映著宇文邕似笑非笑的臉,像極了當年在江陵城頭俯視我們的宇文護。
開皇三年的春分,我在後苑種新到的荔枝苗。泥土還凍著,鋤頭下去直冒火星子。女兒阿五蹲在旁邊玩蚯蚓,突然仰起臉問:"父皇為什麽總種不活荔枝?"她眼睛亮晶晶的,跟她娘沈氏一個樣。
我摘下手套摸她發頂:"嶺南的果子嬌氣,受不得江陵的風。"就像咱們蕭家人,後半句卡在喉頭沒說出來。去年隋國公楊堅來信,字裏行間都是要阿五去做他家兒媳的意思。
"報!陳國特使求見!"內侍的聲音驚飛一樹麻雀。我拍掉手上的土,阿五攥著我衣角不放:"父皇帶上我嘛,我想看陳國人是不是都長著魚眼睛。"
太極殿裏檀香嗆得人頭疼。陳叔寶的使臣捧著鎏金匣,說話像在唱戲:"吾皇聽聞梁主雅好詩文,特贈昭明太子舊物。"匣子一開,我呼吸都停了——是祖父蕭衍批注的《金剛經》,邊角還沾著台城的燭淚。
"陳主美意,朕心領了。"我讓內侍合上匣子,指尖死死掐著禦案雕龍。二十年前侯景之亂,這部經書隨姑母興安公主墜下宮牆。當時我躲在父王袍袖裏,看著姑母的碧玉簪在青石板上碎成三截。
使臣向前半步:"吾皇還有一言:若梁主願借道江陵..."話音未落,長孫儉的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我擺擺手,盯著經匣上陳國的蟠螭紋:"回去告訴陳叔寶,就說朕的江陵城雖小,城門卻裝了千斤閘。"頓了頓又笑,"對了,替朕謝他這匣子——正好燒給朕祖父暖泉台。"
夜裏我獨自在太廟跪著。經卷在銅盆裏燒出幽藍的火苗,祖父的朱批字跡在火中扭曲,像極了當年他在太極殿題匾的手勢。"孫兒不孝。"我叩頭時聽見自己脊梁骨在響,"但蕭家的香火,孫兒就是爬著也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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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皇四年冬,我送阿五上隋國的婚車。小丫頭穿了十斤重的翟衣,撅著嘴扯我袖子:"父皇說話不算數!說好今年教我騎烏騅馬的!"她不知道烏騅馬早被楊堅要走了,連同江陵三成的鹽稅。
我摘了玉扳指塞她手裏:"長安城大,迷路了就亮這個。"其實楊家的太監早候在旁邊,那扳指出不了宮門。送親隊伍遠去時,我在城門洞子裏咳了半帕子血。長孫儉要叫太醫,我擺擺手:"去把沈氏接回宮吧,這些年苦了她。"
阿五的信半月一封。她說長安的宮殿比江陵冷,說楊廣總帶她去看波斯商人的寶石,說宇文家的郡主們笑她說話帶荊楚口音。最近信裏提到楊堅要重修鄴城,問我記不記得鄴城銅雀台的模樣。
我當然記得。那年我十五歲,跟著宇文護去鄴城受封。銅雀台的瓦當上長滿荒草,北齊的宮娥被拴在斷柱上,手腕細得能看見青筋。夜裏我被哭聲驚醒,發現褥子底下壓著半截玉梳——刻著"高"字。
昨日隋國使臣來催歲貢,我正發著高熱。蔡大寶代我接待,回來說使臣袖子裏藏著本《江陵戶籍》。我知道楊堅在算什麽賬,江陵三郡九縣,戶不過七萬,丁不足十萬。可我們蕭家在這片地上經營了三十年,每一寸土都醃著血。
夜裏我召來太子蕭琮。他長得像極了他母親,連皺眉的樣子都像。"兒臣不願去長安為質。"他攥著衣角,指節發白。我抬手想摸他頭,突然發現要踮腳才夠得著——上次抱他時還沒案頭高。
"楊廣下月行冠禮。"我推開窗,放進來一院子桂香,"你去給他當讚者。"琮兒猛地抬頭,眼裏汪著淚。我轉身從暗格裏取出虎符:"帶上這個,找潼關守將長孫晟。他欠你祖父一條命。"
更漏滴到三更時,我歪在榻上咳血。沈氏拿帕子給我擦汗,手抖得厲害。燭光裏她鬢角銀絲忽隱忽現,我想起二十年前她嫁我那天,鳳冠上的明珠也是這般晃眼。那時父親剛薨,北周逼我娶宇文氏女,隻好把她藏在別院。後來宇文皇後難產去了,她才敢抱著琮兒進宮。
"苦了你了。"我攥著她的手,感覺比玉璽還涼。她搖頭,眼淚砸在我手背上:"陛下才是..."話沒說完就哽住了。我伸手夠床頭的楠木匣,取出那枚沾血的珍珠:"等琮兒回來...咳咳...把這個給他..."
窗外的梆子聲突然停了。沈氏的手猛地一緊:"有人來了。"我眯眼望著晃動的帳幔,聽見甲胄聲像潮水般漫過庭院。長孫儉的怒吼混著刀劍聲傳來,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沈氏把我往床裏推,自己擋在榻前。
門被踹開時帶進一股血腥氣。領頭的是楊堅派來的監軍,手裏提著長孫儉的人頭。"梁主病重,末將特來問安。"他靴底的血在青磚上印出梅花。我撐起身子笑:"難為晉王惦記,朕明日..."
箭矢破空聲打斷我的話。監軍眉心突然多了個血窟窿,緩緩倒下。門外傳來琮兒的哭喊:"父皇!兒臣帶潼關軍回來了!"我望著梁上晃動的影子,想起二十三年前父親說的那句話。
我們蕭家人,終究還是在狼群裏跳完了這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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