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朝西梁 後主蕭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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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被史書遺忘的人。
    案頭的《隋書》翻到卷七十九,薄薄幾頁紙就寫盡了我的一生。那些冰涼的墨字裏,我不過是個"性寬仁,有局度"的亡國之君,在開皇七年某日帶著百官走入長安城門,從此西梁蕭氏就成了史冊裏的一縷青煙。
    可我還記得江陵城頭的夕陽。那年我十二歲,叔父蕭岩叛逃陳朝的消息傳來時,父親蕭巋正在教我讀《漢書》。硯台裏的墨汁突然潑在"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字句上,像團化不開的血。
    "琮兒,"父親的手按在我肩頭,"記住,我們蕭家能守著這三縣之地,靠的不是兵強馬壯。"
    永定三年的江陵城還飄著桂花香,我蹲在文德殿前的青石板上看螞蟻搬家。三妹抱著木劍從回廊跑來,發髻上的銀鈴鐺叮當作響。"大哥快看!"她舉著木劍劈斷桂花枝,"等我練成武藝,定要帶兵殺回建康!"
    四歲的五弟追著斷枝摔在泥地裏,哇地哭出聲。二妹提著裙擺從佛堂出來,腕間佛珠纏著沉香木念珠。"又在胡鬧。"她掏出帕子給五弟擦臉,"昨兒師傅剛講過,梁元帝當年焚書抗敵,十四萬卷典籍化作飛灰......"
    我望著宮牆外飄過的流雲。江陵王宮太小了,小得裝不下蕭氏百年的皇族血脈。叔父們總在宴席上醉醺醺地拍案:"當年我們蕭家坐擁半壁江山!"這時父親就會輕咳一聲,殿角的銅雀燈便跟著晃一晃。
    開皇元年春分那日,長安來的使者帶著新鑄的五銖錢。隋文帝的詔書說得很客氣,可當那句"宜令世子入朝"飄進耳中時,我分明看見父親鬢角的白發在顫動。二妹連夜抄了十遍《妙法蓮華經》,沉香灰落在經卷上,像細碎的雪。
    "怕什麽。"三妹把佩劍拍在案上,"我扮作侍衛隨你去長安!"她眼角還帶著昨日比武留下的淤青。我笑著搖頭,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的墨漬。父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喉間發出風箱般的聲響:"江陵...百姓..."
    那是我第一次觸摸玉璽。青銅獸鈕冷得像塊冰,印泥盒裏的朱砂卻紅得刺眼。禮官唱誦賀表時,簷角的鐵馬在北風裏叮叮當當,恍惚間竟似金戈相擊之聲。
    登基第三個月,我在西城箭樓遇見個老卒。他正往城牆裂縫裏填糯米漿,白發上沾著灰白的石灰。"陛下,"他指著護城河對岸的隋軍大營,"您看那些炊煙,比三年前密了三成不止。"
    我扶著女牆眺望。暮色裏的隋字旌旗像片片烏雲,更遠處有民夫正往灞水碼頭運糧草。"老丈在江陵守了多少年?"
    "從侯景之亂算起..."他掰著生滿凍瘡的手指,"四代人啦。我祖父守城門時,箭樓簷角還掛著銅鈴呢。"
    那夜我在奏折堆裏翻出工部呈文。黎明時分,城南粥棚飄起炊煙時,我下令熔了宮中半數銅器鑄箭鏃。三妹闖進禦書房那天,我正在看荊州田畝冊。她鎧甲上的露水在地磚上洇開,"大哥真要學劉禪樂不思蜀?"
    我合上冊子苦笑。案頭擺著隋文帝新賜的九旒冕,明珠在晨光裏泛著冷芒。"昨日有婦人在東市賣兒,換得三鬥陳米。"我推開雕花木窗,晨霧裏的江陵城像幅洇濕的水墨畫,"三妹,你聞到桂花香了嗎?"
    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那年除夕的微服私訪。我裹著粗麻袍蹲在茶棚下,聽腳夫們抱怨新征的麻布稅。賣炊餅的老漢往爐膛裏添柴,"聽說長安城晚上都不關城門咧!"火星劈啪爆開,照亮他缺了門牙的嘴。
    回宮時路過城南土地廟,供桌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月光漏過破瓦照在斑駁的神像上,我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夜我在宗廟跪到天明,梁武帝的畫像在燭火裏忽明忽暗,衣袂上的金線早已褪成暗褐色。
    開皇七年霜降那天,隋文帝的詔書來得比往年都早。黃麻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我卻隻看見"卿宜早入朝"五個字。硯台裏的墨凍住了,嗬口氣才化開些許。
    "陛下三思!"禦史大夫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地上,"當年蕭詧為抗西魏,江陵城牆浸透了多少..."他的話被北風卷走大半。我望著丹墀下的文武百官,忽然發現他們的朝服竟都半新不舊——去年江南水患,我減了半數俸祿充作賑銀。
    三妹的劍穗在殿門外晃了晃。退朝時她在回廊攔住我,鎧甲下露出半截褪色的中衣。"真要學孫皓銜璧出降?"她眼底的血絲比劍刃還利。我解下大氅披在她肩頭,觸到她肩甲上經年的裂痕。
    入夜後的江陵城飄起細雨。我獨自登上北門城樓,守軍認不出便服的天子,還當是哪家公子來賞夜雨。"聽說要遷都咯。"年輕士卒往手心嗬氣,"長安多好啊,不用年年修城牆。"
    卯時三刻,詔書蓋印的瞬間,一滴朱砂濺在"琮"字上。禮部準備的素車白馬停在朱雀門前,老太監捧著玄纁玉璧的手在發抖。我轉身最後望一眼宮闕,簷角的鐵馬突然齊聲作響,恍若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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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雪真大啊。太極殿前的玉階積了半尺厚,我的梁王冠冕在百官中顯得格外突兀。隋文帝賜宴那日,突厥可汗的金刀與高麗使者的貂裘晃得人眼花。酒過三巡時,有樂師奏起《烏夜啼》。
    "莒國公可知此曲來曆?"文帝突然發問。我握著金杯的手一顫,葡萄酒灑在紫袍上。"臣...幼時聽母親唱過。"案下的手指甲掐進掌心。那是梁簡文帝被困台城時作的曲子。
    散席時遇見陳叔寶。他胖得幾乎認不出,錦袍上沾著糖漬。"蕭兄嚐嚐這奶酥..."他打著酒嗝往我手裏塞點心,"比建康城的如何?"我望著他蹣跚的背影,突然想起江陵城那個賣炊餅的老漢。
    二妹寄來的家書總帶著檀香味。她說三妹終於嫁了人,五弟在國子監做了助教。信紙末尾總有道淺淺的折痕——我知道她每次寫到"江陵"二字都會停頓許久。有回隨駕巡幸洛陽,我在洛水邊撿到塊帶青苔的城磚,藏在袖中帶回府邸,後來才發現是前朝舊物。
    大業三年上元夜,我在莒國公府後院埋下壇桂花酒。長安的月亮比江陵大,卻照不亮三千裏外的西城牆。醉眼朦朧間,似乎聽見三妹在練劍,木劍劈風的聲音混著二妹的誦經聲。醒來時發現中衣被淚水浸透,窗欞上積著新雪。
    楊玄感造反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臨摹王羲之的《喪亂帖》。筆尖的墨滴在"荼毒"二字上,慢慢暈成個黑斑。門房說宮裏來的太監臉色比紙還白,我就知道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詔獄的石牆滲著水珠,獄卒送來的牢飯居然有江陵醃菜。我笑著咽下最後一口,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看螞蟻搬家的午後。原來父親早就料到這天,所以他教我讀"大風起兮雲飛揚",卻從不說下半句。
    鴆酒端來時,窗外的梧桐正在落葉。原來長安的秋天也這麽涼,我想著該給五弟添件冬衣了。瓷杯邊緣有道細微的裂口,像極了江陵土地廟裏那個粗瓷碗。
    最後的目光穿過鐵窗,恍惚看見江陵城頭的夕陽。十二歲的我站在父親身後,硯台裏的墨汁正在《漢書》上緩緩暈開,把"猛士守四方"的字句染成一片混沌的夜。
    史官不會記載這些。他們隻會寫下某年某月某日,莒國公蕭琮卒。至於那個在江陵宮牆內奔跑的少年,早隨著開皇七年的秋風,碎成了史冊裏無人問津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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