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後周 世宗柴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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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柴榮,邢州堯山柴家莊人。出生那年正趕上梁晉爭霸最慘烈的時候,黃河兩岸的麥子還沒抽穗就被馬蹄踏成了爛泥。父親柴守禮是縣衙裏的小吏,總愛抱著我在院裏的老槐樹下講他年輕時見過的節度使儀仗。他說那些銀鞍白馬的將軍們佩著三尺長劍,劍鞘上嵌的寶石能在日頭底下晃花人眼。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五歲那年母親咽氣時枕邊放著的半塊胡餅——她到死都沒舍得吃,說要留給我當明天的早飯。
    姑母嫁到洛陽郭家的第二年,黃河發了大水。我縮在漏雨的屋簷下數著房梁裂縫,聽著父親在堂屋裏來回踱步。布鞋底子蹭著青磚地發出沙沙的響,和著外頭漸瀝的雨聲,倒像是催命的更鼓。後來才知道,那天夜裏父親給姑父寫了七頁信箋,求他收留我這個沒了娘的孩子。
    被送上郭家馬車那日,天剛蒙蒙亮。姑母的手比我想象中暖和,她把我冰涼的手指攏在掌心裏,絮絮說著洛陽城的熱鬧:"榮哥兒莫怕,往後你表叔教你騎馬射箭。"車輪碾過官道上的碎石,我死死攥著包袱角,裏頭裹著母親臨終前給我縫的兔皮護膝。護膝裏子繡著歪歪扭扭的"柴"字,針腳都被淚水洇得發了黃。
    初到郭家的日子比黃連還苦。姑父郭威那時不過是個馬步軍使,府裏統共三個仆役。我跟著老馬夫學喂馬,草料裏的土坷垃硌得手心出血;跟著廚娘學揉麵,寒冬臘月裏井水凍得指節發紫。最要命的是讀書——表叔不知從哪兒尋來半部《春秋》,逼著我每日抄寫三頁。記得有回偷懶少寫了兩行,被他用竹板抽得掌心腫了三天,吃飯時連筷子都捏不住。
    十五歲生辰那日,表叔把我叫到書房。案頭擺著柄烏木鞘的橫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綢。"榮兒,從今往後你跟著我姓郭。"他說話時手指摩挲著刀鞘上的雲紋,"這世道容不得文弱書生,明日隨我去校場。"那夜我抱著橫刀蜷在炕上,月光透過窗紙映在刀刃上,寒光裏恍惚看見母親臨終前灰敗的臉色。
    跟著表叔在軍伍裏摸爬滾打的三年,把我磨成了個真正的武人。天不亮就跟著老兵跑馬射箭,烈日底下舉著長矛站崗,大雪天裹著羊皮襖子巡營。最險那次是跟著表叔奇襲潞州,夜裏渡河時馬失前蹄,我抓著蘆葦根在冰水裏泡了半個時辰。等爬上對岸,鎧甲凍成了冰殼子,拿刀背一敲簌簌往下掉冰碴。
    十八歲那年,表叔升了樞密副使。慶功宴上我替他擋了三碗烈酒,醉得抱著廊柱吐酸水。表叔拎著酒壇子過來,酒氣噴在我脖頸上:"小子,該給你謀個差事了。"隔月我就被派到江陵販茶——說是曆練,實則是給軍中籌餉。商隊裏魚龍混雜,有退役的老兵,也有道上混的遊俠兒。記得頭趟走貨就遇上劫道的,我掄起鐵秤杆砸斷了賊人三根肋骨。後來商隊裏都叫我"鐵秤柴",這諢號倒比本名還響亮。
    在江陵碼頭扛茶箱時認識了個姓趙的船老大,他教我辨認各地茶葉成色,告訴我蜀中的蒙頂茶要用少女的舌尖采。有次在鄂州交割貨物,正撞上官府查私鹽。我們二十幾號人被關進地牢,老鼠在草席底下窸窸窣窣地竄。第三天夜裏,表叔的親兵帶著樞密院的令牌踹開牢門,我才知道這趟買賣的水有多深。
    二十歲生辰是在漢江的貨船上過的。船老大拎來壇女兒紅,拍著艙板唱"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我望著江心月影,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臨終前讓我背的《孝經》。那晚醉得厲害,抱著船舷吐得昏天黑地,鹹腥的江風灌進喉嚨,倒把眼淚嗆了出來。
    商旅四年,走遍了江淮荊湖。在揚州見過鹽商鬥富,千金買笑;在潭州見過饑民易子而食,白骨曝野。最難忘是路過故鄉邢州那年,特意繞道去柴家莊。老宅早塌了半邊,院裏的槐樹枯得隻剩半截焦黑的樹樁。鄰家阿婆顫巍巍捧出個陶罐,裏頭裝著母親當年沒舍得吃的半塊胡餅,早化成了撮黑灰。
    二十四歲那年,表叔召我回洛陽。進府就見著個眉眼溫婉的姑娘在給表叔奉茶,發間別著朵玉雕的辛夷花。後來才知道那是符彥卿將軍的侄女,表叔替我定的親事。成親那日,表叔把當年那柄烏木橫刀係在我腰間:"成了家的人該有個正經差事,明日去天雄軍報到。"
    在天雄軍當押衙的日子,比走商時更凶險。那年契丹人南下,我們守著潼關和遼騎打了七天七夜。箭矢用光了就拆門板當盾牌,最後連陣亡弟兄的鎧甲都扒下來往城下砸。最慘烈時遼人的雲梯都搭上了城垛,我掄起鐵骨朵砸碎了三個遼兵的腦袋,血濺在眼皮上糊得睜不開。援軍到時,城頭三百守軍隻剩十七個能站著的。
    戰後表叔來巡營,踩著滿地血痂走到我跟前。他伸手抹了把我臉上的血汙,突然笑了:"當年那個抱著《春秋》哭鼻子的小子,如今也能獨當一麵了。"我低頭看見甲縫裏嵌著半片指甲蓋,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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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歲那年,表叔成了樞密使。他把我從潼關調回來那天,正趕上宮裏來人宣旨。我跪在郭府正堂的青磚地上,聽見宣旨太監拖著長腔念"特授左監門衛將軍",金漆軸子的聖旨沉得壓手。表叔等我磕完頭,突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榮兒,從今往後你該學著看人,別光會看馬。"
    新差事是在禁軍裏管糧餉,這可比戰場上刀口舔血還凶險。各營將領來領糧草時,腰牌後頭都藏著鼓囊囊的錢袋。有回我扣了李守貞部下半車黍米,那廝提著刀闖進衙署,刀刃剁在案幾上嗡嗡直顫:"郭榮!你真當自己是郭威親兒子了?"我攥著賬本沒動彈,直到表叔的親兵把人架出去,才發現後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洇透了。
    最要命的是查河工貪墨那樁案子。暴雨衝垮了汴河堤壩,我從潰口處刨出摻了麥秸的夯土。順著河工頭子供出的線索摸到戶部侍郎家,在他家地窖裏起出二十萬貫私錢。那晚表叔拎著酒壺來找我,指著院裏那株老梅樹說:"看見沒?要想花開得好,該修的枝椏半根不能留。"第二天早朝就傳來侍郎獄中暴斃的消息,窗欞上的血點子濺得比梅花還豔。
    三十歲生辰那天,宮裏突然來人宣我進宮。穿過三重宮門時,暮春的柳絮直往鎧甲縫裏鑽。劉承佑坐在龍椅上像個裹著黃袍的傀儡,說話時眼睛總往簾子後頭瞟:"郭將軍勞苦功高,特賜姓郭,入宗譜。"我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謝恩,心裏明鏡似的——這是要拿我當拴住表叔的鏈子。
    改姓郭的那晚,我蹲在馬廄裏給追風刷毛。這匹棗紅馬跟著我走南闖北十年,鬃毛裏還藏著江陵的草籽。表叔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柵欄外,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長:"覺得委屈?"我把刷子往水桶裏一扔:"總比當年在江陵地牢強。"他突然放聲大笑,驚得馬兒直打響鼻。
    真正讓我見識到權力滋味的,是平定李守貞叛亂。那老賊盤踞河中府,把城牆修得比長安還高。我們圍城三個月,糧草將盡時,我帶著死士趁夜攀上東城牆。記得鋼爪扣進牆磚的脆響,記得守軍發現時敲響的銅鑼,記得混戰中被人劈開了肩甲。等殺到城門樓放下吊橋時,左臂已經抬不起來了。表叔策馬衝進來時,我正靠著箭垛嚼止血的艾草,滿嘴苦味混著血腥氣。
    戰報遞到禦前的第七天,敕封晉王的詔書就到了軍帳。金線繡的蟒袍壓在鎧甲上沉甸甸的,隨軍長史替我梳頭時小聲說:"王爺該蓄須了。"銅鏡裏那個滿臉血痂的人突然陌生起來,我猛地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榮兒往後要當個清白的人。"
    當上開封尹那年,汴梁城正鬧時疫。我帶著醫官走街串巷,在城南破廟裏親眼見著母子三人抱成一團咽氣。回府就砸了戶部的冊子,把囤藥的奸商綁在衙門口抽鞭子。那陣子總做噩夢,夢見五歲那年母親灰白的臉,醒來就披衣起身批公文。妻子半夜端著藥湯來找,燭光裏她的影子在牆上晃啊晃的,像隨時要滅的火苗。
    表叔病重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黃河大堤上巡查春汛。馬跑死了兩匹,趕回宮時看見廊下的藥渣堆成了小山。他靠在龍榻上招手讓我近前,枯瘦的手抓著我的腕子:"榮兒,北漢那群狼崽子...咳咳...得打,往死裏打..."話沒說完就咳出半口黑血,濺在杏黃褥子上像潑墨的梅。
    顯德元年正月初八,我在靈前接過了傳國玉璽。那方石頭比想象中輕,刻著的"受命於天"四個字硌得掌心生疼。跪在下麵的文武百官裏,有人偷偷抬眼打量,有人把額頭緊貼著地磚。我摸著腰間那柄烏木橫刀——刀鞘換了七次,紅綢褪成了淺褐色——突然聽見二十六年前澶州城頭的風聲。
    顯德元年二月廿七,我在崇元殿受百官朝拜。龍椅扶手雕的螭獸硌著手肘,比當年江陵貨船上的硬木舵還涼。退朝後獨自轉到後苑,盯著太液池裏自己的倒影看了半晌——那個戴冕旒的陌生人,真是當年攥著鐵秤杆砸人的柴販子?
    頭樁大事是打北漢。劉崇那老賊帶著三萬遼騎南下,滿朝文武倒有半數主張遷都。那夜我把表叔留下的鎧甲攤在龍床上,甲片上的刀痕像密密麻麻的舊傷疤。五更天擂鼓聚將時,趙匡胤頭一個闖進殿來,鎧甲都沒係全,露著半截中衣。
    高平之戰打得慘烈。右軍樊愛能臨陣脫逃,陣腳一亂,遼騎的狼頭旗都快插到我中軍大纛了。我奪過鼓槌親自擂鼓,虎口震裂的血把鼓麵染得斑斑點點。趙匡胤帶著親兵反衝敵陣,那小子掄著齊眉棍橫掃遼兵馬腿的樣子,倒讓我想起二十歲在江陵碼頭發狠的模樣。收兵時清點俘虜,我把樊愛能綁在旗杆上,當著三軍的麵親手執刑。血濺在龍袍前襟時,聽見身後有文臣幹嘔的聲音。
    回朝就著手整治禁軍。那日把殿前都點檢張永德的酒盞摔了,滾燙的酒漿濺在他蟒袍下擺:"朕要的是能打仗的兵,不是吃空餉的蠹蟲!"趙匡胤帶著兩千精兵在汴梁城外安營,把老弱病殘篩了個遍。裁汰下來的軍漢堵在宣德門鬧事,我讓禦廚抬出二十籠蒸餅,站在城樓上喊:"能吃下三個餅跑五裏路的,留下!"最後站著領餅的不足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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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行均田製那陣子,案頭的奏折堆得比洛陽城的牡丹還高。五更天批完折子,常帶著趙普去城郊私訪。有回在陳橋驛撞見裏正強占民田,那廝舉著前朝的田契嚷嚷"太祖皇帝賜的"。我讓趙普當場謄錄新法條文,末了把那份發黃的舊契扔進火盆:"太祖在天有靈,定會體恤朕的苦心。"火苗躥起來時,恍惚看見母親當年燒炕的灶膛。
    最痛快是整治河道。王樸捧著治河方略進殿時,胡子上還沾著汴河的泥點子。我帶著工部官員扛著沙袋上堤,有個老河工盯著我腰間的烏木橫刀直瞅:"這位軍爺好生眼熟,莫不是二十年前在鄂州販過茶?"眾人哄笑間,我解下佩刀扔給他:"老丈好眼力,這刀柄紅綢還是當年裹茶餅剩的。"
    三征南唐那幾年,把半輩子學的兵法都用盡了。壽州城久攻不下,我在營帳裏急得滿嘴燎泡。那夜突降大雪,我裹著羊皮襖子摸上城西山頭,望見守軍舉著火把在城頭搓手跺腳。回營就命人連夜趕製五千雙棉鞋,第二天用投石機拋進城裏。鞋幫裏塞著勸降書:"天寒地凍,將士何苦?"三天後城門開時,守將劉仁贍的靴子還打著補丁。
    最難忘是收複瀛州那日。百姓簞食壺漿跪了滿街,有個瞎眼老嫗捧著碗粟米飯非要往我手裏塞。低頭要接,她突然摸著我的鎧甲哭起來:"這鐵片子聲兒,跟當年契丹人進城時一個樣..."我蹲下身就著她的手扒了口飯,砂礫硌得牙生疼,卻比宮裏任何珍饈都有滋味。
    顯德六年春,禦醫說我背上毒瘡是征戰落下的病根。我不信邪,照樣帶著禁軍北伐契丹。四十二天連收三州,捷報傳回汴梁那日,我在瓦橋關外吐了第一口血。血點子灑在剛剛插上周字大旗的關樓上,比晚霞還豔。那夜夢見表叔站在潼關城頭招手,醒來時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最後一次早朝是被人抬著去的。龍椅扶手綁了棉墊,奏折上的字還是重影。趙匡胤奏請整修運河時,我攥著朱筆的手直發抖,墨汁滴在龍袍上像一灘汙血:"修!給朕修通到幽州的河道..."話沒說完就咳得喘不過氣,恍惚看見母親站在禦階下,手裏捧著那半塊永遠吃不到的胡餅。
    彌留那夜格外清醒,叫宮人把太子宗訓抱到榻前。孩子的小手摸著我的胡須喊"爹爹",我摘下遊龍佩塞進他繈褓:"記住,往後打仗要穿鐵甲,別學你爹年輕時逞能..."話沒說完喉頭腥甜,最後看見的是趙匡胤跪在簾外的背影,甲胄反射的月光白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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