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宋英宗趙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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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當年沒被抱進慶寧宮那扇朱紅大門,我這輩子大概也就是個閑散王爺的命。記得那是景佑三年的夏天,我才四歲,乳娘突然給我換了身簇新的錦袍。幾個麵生的內侍把我抱上馬車時,父親站在府門口抹眼睛。那時候我不懂,為什麽去宮裏住幾天要哭成這樣。
    宮裏真大啊,青磚地能照見人影。曹娘娘的手又軟又暖,她蹲下來給我擦眼淚:"好孩子,往後你就跟著我住。"那天晚上我蜷在雕花拔步床上,聽著更漏聲數到三更才睡著。第二天醒來,看見案頭擺著《孝經》和《論語》,韓琦韓大人正在教仁宗皇帝練字,墨汁濺到我的新鞋上。
    在慶寧宮住了整三年。曹娘娘教我認字時總說:"官家疼你,將來要讓你繼承大統的。"七歲生辰那天,張貴妃宮裏送來碗長壽麵,我剛吃兩口就聽見外頭喧嘩。仁宗抱著剛出生的皇子衝進來,曹娘娘手裏的茶盞"當啷"摔在地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笑得那麽開心。
    回濮王府的馬車上,父親把我摟得死緊。他身上有股陳年墨香,和宮裏熏的龍涎香不一樣。進了二門,母親撲上來扯開我的衣裳,邊哭邊檢查我身上有沒有傷疤。三哥躲在廊柱後頭衝我吐舌頭:"野孩子回來啦!"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睡了四年的小床上,聞著被褥裏的樟腦味,突然明白宮裏的拔步床為什麽總掛著三層帳子。
    父親開始親自教我讀書。他總在夜深人靜時把我叫到書房,指著《資治通鑒》上的批注說:"這些是範仲淹當年教我時寫的。"有次我背不出《孟子》,他抄起戒尺又放下,歎著氣說:"你要記住,咱們家離那張龍椅就隔著層窗戶紙。"
    慶曆八年的春天特別冷。父親上朝回來就病倒了,咳出的血染紅了屏風上的仙鶴。他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記住,天家給你什麽,你都得謝恩。"那會兒我剛滿十三歲,突然發現王府屋簷下的冰棱子比宮裏的要粗得多。
    嘉佑元年的冬天,韓琦帶著聖旨闖進王府。母親死死拽著我的袍角,三哥把硯台砸在我腳邊。坐在進宮的馬車上,我數著朱雀門上的銅釘,第九十九顆缺了個角。仁宗躺在福寧殿的龍床上,瘦得隻剩把骨頭。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說:"這孩子眼睛像李宸妃。"
    這次隻在宮裏住了二十八天。仁宗病好了,我又被送回王府。接我的內侍偷偷塞給我塊玉佩:"曹娘娘讓您收好。"回府路上經過樊樓,我聽見說書人在講"狸貓換太子"。
    往後的日子像被扯亂的絲線。每過兩年就有大臣上書請立太子,每次仁宗病重我就被召進宮,病愈又送回府。十九歲那年中秋,我在書房臨帖,突然聽見前院吵嚷。三哥提著劍衝進來:"他們又要接你進宮!"那柄劍離我喉嚨隻有半寸,劍穗上還沾著桂花糕的碎屑。
    嘉佑七年的雪下得特別早。文彥博帶著二十七個大臣的聯名奏折跪在垂拱殿,仁宗把茶盞摔在我腳邊:"你們都要逼朕?"瓷片劃破我的手背,血滴在青玉地磚上像朵朵紅梅。那晚曹娘娘派人送來金瘡藥,字條上寫著"忍"字。
    最後一次離宮時,我在宣德門外遇見包拯。他剛彈劾完張貴妃的叔父,緋色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殿下可知何為社稷重器?"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句,深陷的眼窩裏閃著精光。我沒敢答話,他大笑三聲策馬而去,雪地上留下串馬蹄印。
    治平元年的元月特別難熬。仁宗已經臥床半年,韓琦深夜翻牆進府,官帽上沾著枯葉。"殿下明日寅時進宮。"他說這話時嘴唇在抖。母親這次沒攔我,她把當年從宮裏帶出來的玉帶係在我腰間,帶鉤磕在肋骨上生疼。
    進宮那天下著凍雨。福寧殿的藥味濃得嗆人,仁宗的手像枯樹枝似的抓住我:"朕對不住你..."話沒說完就昏過去了。曹娘娘把玉璽塞進我懷裏,她的手比當年教我寫字時粗糙多了。屏風後頭站著司馬光,他正在往起居注上寫什麽,燭光把影子投在《尚書》的封麵上。
    仁宗咽氣那刻,我正跪在龍床前替他擦汗。老人家喉嚨裏突然發出"嗬嗬"的聲響,攥著我的手猛地收緊,指甲掐進肉裏。曹娘娘撲上來掰他手指時,我瞥見屏風後頭司馬光的筆尖頓住了,墨汁在宣紙上洇開銅錢大的黑斑。
    登基大典那天飄著雪粒子。禮官唱到"授璽"時,韓琦托著玉盤的手抖得厲害。我伸手去接傳國玉璽,發現它比想象中沉得多,盤龍鈕上的金絲刮得掌心發癢。轉身那瞬聽見曹娘娘輕咳,她戴著珍珠麵簾,可我知道那雙眼睛正盯著我的後脖頸。
    頭回坐在垂拱殿的龍椅上,我數清了殿頂藻井共有三百六十塊花板。韓琦出列說要追封生父為皇考,話音還沒落,禦史台的唾沫星子就濺到了我袍角上。司馬光舉著笏板往前擠,差點撞翻呂誨手裏的茶盞。那天散朝後,我在後殿吐了三次,禦醫說是羊羹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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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批折子,曹娘娘身邊的嬤嬤送來碗杏仁酪。青瓷碗底壓著張字條:"官家莫忘根本。"我盯著窗欞上晃動的燈籠影子,突然想起七歲那年她教我寫"孝"字,筆鋒要藏三回。
    濮議這事鬧起來時,正趕上黃河發大水。歐陽修在延和殿跟我算賬:"陛下可知王珪在河北收了多少請願書?"他袖口沾著墨漬,靴子上全是泥點子。外頭雷聲滾過,我數著雨打芭蕉的聲響,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謝恩",手裏的朱筆在奏折上洇出個紅圈。
    曹娘娘搬去慶壽宮那日,我把她當年給的玉佩係在腰上。老太太扶著門框說:"這宮裏每塊磚都認得你。"她轉身時,我瞧見發髻裏摻了銀絲,和慶寧宮廊下掛的銅鈴鐺一個顏色。
    韓琦帶著二十七個老臣跪在宣德門外那晚,我躲在福寧殿看父親留下的《資治通鑒》。書頁間夾著片幹枯的銀杏葉,是慶曆八年秋天他帶我去大相國寺撿的。外頭梆子響到三更,司馬光求見的牌子遞進來三次,最後一次我讓人傳話:"告訴司馬卿家,朕在抄《孝經》。"
    生母進宮那天,我特意換了月白常服。老太太跪在丹墀下行禮,發間的銀簪子直晃眼。扶她起來時摸到滿手老繭,和曹娘娘養尊處優的手完全兩樣。晚膳時她盯著禦膳房的蟹黃包子發呆,小聲說:"你爹最愛吃這個,就是嫌費銀子。"
    嘉佑舊臣鬧得最凶時,我半夜常去資善堂轉悠。仁宗當年用過的硯台還在案上擺著,鎮紙下壓著我十三歲臨的《蘭亭序》。有回撞見值夜的小黃門偷喝我的參湯,那孩子嚇得打翻燭台,火苗躥起來燒焦了半幅帷幔。
    韓琦病倒那日,我在他床前坐了半炷香。老頭兒攥著我的手往他心口按:"陛下摸摸,老臣這顆心比洛陽城的牡丹開得還旺。"他咳嗽時胡須上沾著血沫子,藥味裏混著陳年墨香,跟父親書房的味道像極了。
    司馬光上《濮王議》那日,我故意在朝會上打翻茶盞。熱水潑在龍袍上,看著那些老臣手忙腳亂的樣子,忽然想起小時候三哥往我床上倒墨汁的光景。退朝後躲在更衣室,發現膝蓋被燙出兩個水泡,跟當年練跪禮留下的疤疊在一起。
    生母病重時,我偷換了常服溜出宮。濮王府的門房沒認出我,舉著掃帚要趕人。三哥從後院衝出來,腰間的玉佩還是我當年用過的。老太太彌留之際摸著我的臉說:"四哥兒瘦了。"她到死都叫我乳名,就像我從來不曾坐上那把雕龍椅子。
    曹娘娘派人送來金絲楠木棺那日,我在慶壽宮跪了整宿。老太太隔著簾子歎氣:"何苦來?"我說不出話,盯著她榻前燒剩的半截蠟燭,蠟淚堆得像座小雪山。天亮時她遞給我塊桂花糕,還是慶寧宮小廚房的老味道。
    熙寧元年的元日大朝會,我當著文武百官吐了血。韓琦衝上來扶我時,官帽掉在地上滾了三圈。司馬光在殿外嚷嚷要請道士做法,被歐陽修踹了一腳。躺在福寧殿聞著藥香,突然想起仁宗最後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原來龍椅硌人的滋味,坐在上頭的人和跪在下頭的人感受終究不同。
    咳血這事開了頭就收不住。熙寧二年的春分日,我在紫宸殿聽政時突然耳鳴,韓琦的奏報聲像是隔著水傳過來。伸手想扶龍椅,摸到扶手上的雕龍鱗片紮進掌心,血珠順著鎏金紋路往下淌。再睜眼時看見曹娘娘坐在床前,她居然沒戴珍珠麵簾,眼角皺紋比慶寧宮牆縫裏的苔蘚還密。
    "四哥兒,"她這麽叫我,像我還是七歲孩童,"該給六哥選師傅了。"我盯著帳頂的團龍紋,想起自己當年在資善堂打瞌睡,口水沾濕了《尚書》的書頁。
    太子趙頊來請安時總帶著藥方子。有回他跪在榻前說:"兒臣尋得位蘇州名醫。"我掀了藥碗,褐色的湯藥潑在青磚上,騰起的熱氣裏映出仁宗的臉。孩子紅著眼眶撿碎瓷片,手指割破了就往袖子裏藏。
    七月暴雨衝垮了汴河堤壩,我讓人抬著去城頭。韓琦舉傘的手直哆嗦,雨水順著他的白胡子往下淌。河麵上漂著死豬和門板,有個婦人抱著木盆在浪裏沉浮。我扯下腰間玉佩扔給司馬光:"去,把朕的內帑全搬出來!"說完這話就咳得蜷成蝦米,帕子上的血比守宮砂還豔。
    曹娘娘走那天是重陽節。她床頭還擺著我小時候臨的《孝經》,紙邊都卷了。老太太最後說的話是:"那碗長壽麵...其實擱了杏仁霜。"我想笑,眼淚卻砸在她手背上,把浮著老人斑的皮膚燙出個紅印。
    韓琦來辭官那日,我正在試壽衣。老頭兒跪著不肯起,官帽上的襆頭翅顫得像風裏竹葉。"臣怕是要走在陛下前頭..."他懷裏掉出本《論語》,書頁裏夾著慶曆年間的糖紙,黏糊糊地貼著"克己複禮"那章。
    臘月二十三祭灶,我硬撐著去太廟。趙頊扶我上台階時,我發現他手掌有繭了,不是握筆磨的,倒像是練劍的痕跡。給仁宗牌位磕頭時,香灰落在頸後,燙得我渾身一激靈。恍惚看見父親站在燭影裏,還是慶曆八年咳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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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宴上,我當著百官的麵把玉斧遞給趙頊。孩子手抖得厲害,斧柄雕的龍須掃過歐陽修的酒盞。回宮路上經過慶寧宮,突然聽見裏頭有孩童笑聲。扒著門縫瞧,隻見滿地月光,當年摔碎的茶盞還躺在牆角。
    正月十五鬧花燈那晚,我溜出福寧殿。街邊賣餶飿的小販認不出我,嚷嚷著"老丈來碗熱的"。咬破麵皮時燙了舌頭,肉汁順著喉嚨往下淌,竟比參湯還受用。回宮被司馬光逮個正著,老頭兒氣得把笏板摔成兩截。
    二月初二龍抬頭,我最後一次召見韓琦。老頭兒瘦得掛不住官服,卻還惦記著黃河春汛。他說到半截突然哽咽:"當年濮王爺教臣下棋,總說"寧失一子,不失先手"..."我攥著他冰涼的手,想起慶曆八年父親咳在棋盤上的血點子。
    臨終前三天忽然有了精神,非要看當年在資善堂寫的功課。黃綾包著的字卷展開,十三歲寫的"正大光明"四個字歪歪扭扭。趙頊說:"爹爹的字比兒臣強。"我抬手想摸他發頂,夠到半空改成指那幅《千裏江山圖》:"撕了...換成範仲淹的《嶽陽樓記》。"
    最後那夜特別靜。更漏聲裏聽見曹娘娘在哼童謠,韓琦在背《出師表》,父親在咳嗽,仁宗在歎氣。趙頊的眼淚砸在我手背上,比傳國玉璽還沉。我想說"別學你爹",張口卻湧出熱血,腥甜味漫過舌尖時,瞥見窗外乍泄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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