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濁流映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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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輅車駛過渭水北岸,鹹陽城郭的輪廓已在視線盡頭隱隱浮現。
就在這時,嬴政睜開眼,聲音低沉:“停車。”
“大王?”在外駕馭馬車的劉高立刻勒緊韁繩,低聲詢問。
“傳寡人令。”
嬴政的目光穿透車簾,投向車窗外奔流不息的渭水:“大隊車駕儀仗,先行返回鹹陽。其餘人等,隨寡人在此渭水之南,稍作停留。”
“喏!”
劉高雖不明所以,但君王之令便是鐵律,立刻傳令下去。
龐大的車隊有序分流,大隊人馬繼續向鹹陽進發,原地隻留下嬴政的輅車,以及章湣親自率領的一隊最精銳的親衛,還有靜靜侍立在一旁的月汝,停駐在渭水南岸一處開闊的河灘旁。
待嬴政下車後,他拒絕了劉高鋪設的錦墊,徑直走到河岸邊一塊相對平滑的巨石上坐下。
王袍的下擺隨意地鋪在冰冷的石麵上,他深邃的目光投向滔滔東去的渭水。
河水渾濁,裹挾著泥沙,奔湧不息,如同這亂世,渾濁不清,卻又蘊含著無可阻擋的力量,執著地奔向它既定的方向,最終歸於大海。
這景象,莫名地契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宏大、混沌、磅礴、充滿未知與凶險,卻又帶著必須向前的宿命感。
這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嬴政身後響起。
月汝手中捧著一個白玉茶盞,無聲地走到嬴政身側數步之外。
“大王。”
她垂著眼,聲音清冽,碎步輕移至巨石側畔,屈膝,將杯盞奉至嬴政手邊:“河畔風涼,水汽侵骨。飲些熱茶,驅驅寒氣,也…定定神。”
嬴政聞聲,並未立刻回頭。
片刻後,他才緩緩側過臉,目光先是落在月汝低垂的眼睫上,繼而滑向她的手腕,最後定格在那盞冒著嫋嫋熱氣的茶水上。
他伸出手,接了過來。
茶水微澀回甘,帶著山野的清氣,緩緩滑入喉中,稍稍熨帖了他胸中的躁鬱。
他沉默地飲了幾口,目光依舊鎖定在奔流的河麵上,喉結滾動了幾下,似乎在醞釀著言語。
“汝姐。”
嬴政的聲音低沉,打破了水聲之外的沉寂,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傾訴的意味:“寡人今日,坐於這渭水之畔,看這河水奔湧不息,心中所想,非此水之形,而是這河水所滋養的萬裏河山,所承載的百萬黎民。”
月汝微微一怔,心頭輕顫。
她侍奉嬴政多年,深知其心誌如鐵,寡言少語,更極少流露內心深處的思慮。
今日如此口吻,實屬罕見。
她垂首靜立,姿態恭謹而溫順,如同最完美的傾聽者,將所有的驚詫與思索都藏於低垂的眼簾之後。
“蘄年宮前萬眾俯首,那一刻,寡人隻覺天命在肩,山河盡在掌握,揮斥方遒,正當其時。可離了那祭壇,離了那呼聲,獨坐於這渭水之畔,方知……這權柄握在手中,竟是如此沉重冰涼。”
此刻,嬴政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濁流,望向那烽煙四起的關東大地:“蘄年宮上,寡人誓言錚錚,鞭笞宇內,一統天下。此誌昭昭,天地為證。
然,劍已出鞘,該指向何方?是揮師北上,直搗邯鄲,報昔年困辱之仇,斬斷山東諸侯之脊梁?
還是先行東出,以雷霆之勢,碾碎韓魏這關東門戶?
亦或是……暫息兵戈,整飭內政,再積國力,待萬全之時,畢其功於一役?”
他的語調平靜,像是在陳述,透露出內心深沉的思慮與難以抉擇的困境。
他微微闔眼,隨即睜開,眸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仿佛回憶起久遠的痛楚:“寡人年少時,困於邯鄲陋巷,見慣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那時,心中唯有一個‘恨’字填塞。恨趙人之辱,恨命運之不公,恨這天下之大,竟無寡人容身之所。
後來歸秦,直至登臨這秦王之位,以為手握大權,便可快意恩仇,蕩平寰宇。
然……未親政之時,上有祖母垂簾問事,中有呂不韋權傾朝野,下有宗室勳貴盤根錯節,處處掣肘。
寡人如困於金絲籠中之鳥,縱有淩雲之誌,亦難展翅。”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追憶的複雜:“那時,寡人日夜所思,便是如何掙脫這層層枷鎖,奪回本該屬於寡人的權柄。
為此,寡人隱忍、籌謀、借力打力,甚至……不惜讓隗壯等人背負罵名,行非常之事。
而如今......”
說到此處,他唇角扯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冷嘲,是對過去那個渴求權力的自己,也是對世事本質的洞察。
接著,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寡人冠冕加身,乾坤獨掌,再無祖母掣肘,再無相邦擅權,宗室勳貴亦俯首帖耳。
這大秦,終於隻聞寡人之令。
然,這權柄握在手中,寡人方知……父王當年為何時常憂思難眠,為何曆代先王,縱有雄才大略如昭襄王,亦步步為營,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宣泄的沉重:“因為這擔子…寡人每一策,每一令,皆關乎百萬生民之饑飽,數十萬將士之存亡。
大秦數百年之基業,列祖列宗之宏願,盡懸於寡人一身。
寡人一言可興邦,亦可喪邦。
寡人一步踏錯,輕則損兵折將,數載之功毀於一旦;重則動搖國本,社稷傾頹,辜負列祖列宗之厚望。
若休養生息,積蓄國力,整頓內政,待府庫充盈,甲兵更利…此乃萬全之法,穩妥之途。
然…六國疲敞,此乃天賜之機。
若等他們喘息過來,再度合縱連橫,我大秦東出之路,將步步荊棘,白骨鋪地。
曆代先君嘔心瀝血奠定的根基,豈能在寡人手中停滯不前?”
他猛地轉過頭,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無保留地看向月汝。
那眼神裏不再是君王的威嚴,而是卸下部分心防後的真實焦慮與尋求理解的渴望:
“汝姐,寡人…心中實有憂懼。
寡人不怕六國百萬聯軍,縱有虎狼之師,寡人亦敢揮戈相向。寡人怕的是…怕的是寡人這柄劍,揮錯了方向。
怕的是寡人這第一步,踏錯了位置。
怕的是…寡人辜負了這身玄冕,辜負了這滔滔渭水所見證的誓言,辜負了…曆代先王殷切的目光。”